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22(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4-29 15:57:58) 下一个

(接上期)

 22

        在友姐娘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唐唯楠坐上班車,到達河邊渡頭已是下午兩三點鐘了。艄公告訴他,晚上有一班東去的船,大概九點經過。他向艄公買了幾根番薯和一個雞蛋,坐在渡頭的樹蔭下耐心等待。

        晚上他登上客船,船上的售票員問:“去哪?證明給我。”

        他搖搖頭。

        “沒證明?那你在下一站下船。”說著漫不經心地瞟來一個複雜的眼神。

        唐唯楠馬上醒悟過來,他連忙摸出一張五毛的票子悄悄遞過去,小聲說:“同志,鄉巴佬不懂規矩,你給個方便。去南山市。”

        售票員沒說話,照樣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收好錢,甩給他一張船票。

        拂曉,客船停靠在距離市區五公里外的碼頭。他離船登岸,往市區而去。雖然在生死場裏兜了一圈又回到起點,然而此刻他顧不上感慨,只集中精神尋找突圍的缺口。他決定先上法院。

        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警官極不耐煩地只聽他說了不到五分鐘就轟他:“這種事不歸我們管,你去別地方問問。”

        “法院不管這事,那我應該去什麼地方?”

        “你這種事應該去找落實政策辦公室。”

        “同志,謝謝你。能給我那辦公室的地址嗎?”

        “在市政府。”

        他再次道謝後立刻趕去市政府。

        市政府大門,一個大兵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槍,直挺挺地立在門外的哨位上。唐唯楠走到傳達室,詢問落實政策辦公室怎麼走,裏面的人指示他:順外面的圍牆一直往右拐,到那就看見牌子的。他走了大約三百來米,果然找到了地方,他推門進去,看見一個中年婦女坐在一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紅色大標語下正低頭忙著。一堵齊胸高的圍欄,把她和來辦事的人隔開。唐唯楠站在圍欄前等著,不敢打擾她。老半天過去了,那女人才翻翻眼皮冷冰冰問他:“什麼事?”

        “同志,你好!幾年前我被人誣告強姦,現在想要求復審平反,落實政策。“

        那女人一聽強姦兩字立刻皺起眉頭,像看到了極噁心的東西一樣,厭惡地說:“強姦是刑事罪,你到法院去。”

        “我去過法院了,他們說不歸他們管,讓我來這裏。”

        女人漠然地說:“笑話,強姦和我們落實政策有什麼關係?哼。”

        唐唯楠見狀,只好決定把自己的事先放一邊,他取出微霞的材料遞進去:“我的事不歸這裏管,那我未婚妻的事可能歸這裏管了。”

        “你未婚妻又什麼事?”

        “七一年秋天,她被人迫害致死。這是詳細材料,麻煩你們看看。”

        那女人擺出一副正氣凛然的面孔審視了他半天,然後拖長語氣說:“你被告強姦,你未婚妻又被迫害,看來,你們真是天生一對呀,如果都是好人,會這麼巧合嗎?”

        唐唯楠強壓憤怒,說:“我們是不是好人是天知地知我知你不知。正因為知道自己是無辜的,我才敢來伸冤。”他拍拍微霞的材料說:“請你先看看,她的事情是否歸這裏管。”

        女人白了他一眼:“你說她被迫害致死,她怎麼死的?”

        “服毒自殺。”

        “哼,毛主席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要自殺,隨他去!對動不動就自殺尋死,哼,意志薄弱者!死了就讓她死去,輕於鴻毛!還搞什麼搞。”說完端起茶杯走了。

        唐唯楠悲憤交加,可除了等她出來再求她之外,沒別的辦法。

        旁邊一位女青年走過來低聲對他說:“你這種事,我想應該去文革委員會清查辦公室問問。”

        “那地方怎麼找?”

        女青年匆匆在紙上寫下地址遞給他:“估計你要下午去了,現在快下班了。”

        唐唯楠接過地址,連聲道謝。

        他按地址找到清查辦公室,然後買了兩個包子,坐在清查辦公室門外的樹下。下午兩點工作人員上班,他正想進去,不巧他們要開會學習,直到三點半,散會的人才懶洋洋開始工作。這趟不錯,接待他的是一位和氣的中年男人。

        “這事情不容易辦啊!”中年人粗略地看過申訴材料,沉重地吁了口氣。

        “我知道的。同志,我看過一份中央文件,裏頭寫得很清楚,指示各地方政府著手清理七零年後的冤假錯案。只要能給我辦,再艱難我也不怕!”

        那人聽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頭苦笑。“我不是想難為你。你必須首先出具一份有效證明,我才能接受你的材料。”

        “證明,誣告我的人怎麼可能給我出證明?”

        那人沒說話,只是很同情地拍拍他的手:“沒辦法,我只能按規定做。”

        “一定要嗎?”

        “是,一定要。”

        我到哪里打證明呢?韋光政?不行。可不找他又能找誰呢?不管怎樣,今天總算摸到點門道。先回家,晚上睡個好覺明天接著辦。按照幾年前母親給他的地址,他找到城市邊緣。

        順著崎嶇不平的小路,走近幾間低矮破爛的小平房,照著號碼,他停在最靠邊的那間門前停步,探頭窺視。立在門前,他只覺得雙腿發軟,心慌膽怯。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大門坐著,頭髮有點亂,背開始彎,身體比以前瘦了很多。他沒有勇氣抬腿向前,只站在門外看著母親的背影飲泣。

        母親大概感覺到門外有動靜,她緩緩轉過身體,眯縫著眼睛打量他好久,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你是,阿楠?”

        “是我,媽,你的不孝子回來了。媽!”他再也控制不住,邁步向前一下撲跪到母親面前。母子兩人抱頭痛哭。“媽,我不肖,累你受苦了。”

        “別光顧著說,去,先關上門。”

        她把煤油燈擰亮,雙手捧著兒子的臉端詳,同時語帶責怪問他:“你為什麼回來?為什麼要回來?”

        “媽,我看到一份清理冤假錯案的中央文件,我回來要求平反伸冤的。我今天跑了一整天,好像已經找到門道了。”

        “你還沒吃飯,我去煮給你吃。”

        “媽,你坐著,我自己煮。”

        “不,你去洗澡,我煮。”母親走到牆角,打開一隻箱子摸摸索索拿出他的衣服,然後端起煤油燈,母子二人一起進了廚房,母親在灶邊煮飯,他則蹲到角落洗澡。

        “媽,剃刀在哪?”

        “在你面前的木架。黑乎乎的,小心點剃。”

        “嗯。爸呢?”

        “天氣熱,他到外面乘涼去了。”

        “邊上的房子有沒人住?”

        “有。今晚碰上工廠放電影,大家都看去了。我的兩個小孫孫都好?”

        “好。忘了,在我衣兜裡有照片,你拿來你。友姐都告訴你啦?”

        “是的,多虧她。一有你的消息就來告訴我。你的事,你爸不知道的。”

        “你沒告訴他?為什麼?”

        “說來話長。我不敢讓他知道。你洗好了沒有?飯快好了,沒有菜,只有一碗水蒸蛋和一小塊吃剩的鹹魚。這幾年你怎麼過的?”

        唐唯楠將自看守所裏出來後發生的事詳細告訴母親。他說到阿草、小軍、岳父岳母和曉光曉亮日常的趣事。母親就著燈光,對著照片看了又看。

        “曉光和曉亮跟你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真該多謝袁家,日子好些,我要去一趟,見見他們。”

        “媽,阿草也想來看望你們的,我回來前,她準備了好多東西送給你,我嫌累贅沒帶。這些年,我賣柴掙了三百來塊錢,留了一半給阿草,這一半給你。”

        “你還要辦事呢,自己留著用。”

        “媽,你收好,我還有些零錢,花光了再向你要。”說到這裏,聽到有人開門進屋,是父親回來了。唐唯楠站了起來,歡樂地叫了聲“爸。”父親卻被嚇了一大跳。他看見父親的臉越繃越緊,呼吸急速。“爸,你不舒服?”他伸手想摸父親的額頭。

        不料父親一下將他的手重重打開,同時嚎叫道:“滾,你這忤逆子,沒被你害死算我命大,你還有臉來關心老子?滾!”

        “爸,我……”

        “我我我,你別叫我爸,我沒你這麼個兒子!害了我們這麼多年還嫌不夠,剛剛歇過口氣,你又跑出來繼續害人。”

       母親顫巍巍地過來,哭著求丈夫:“你別這樣,好歹是我們的兒子,這些年,他已經吃盡了苦頭。他是被人冤枉的呀。”

        “冤枉冤枉,怎麼就不見有人來冤枉我?啊。這些年來,我們被人大會批小會鬥,白天審半夜查逼我們交人。那些牙齒還沒換齊的小學生也有樣學樣,動不動就開到門前,罰我們站小凳,勒令我們低頭認罪,還對我們動手動腳又打又踢,連那些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都向我們扔石頭吐口水。我們聽到鑼鼓響就慌,聽見人聲就怕。你媽,多少次被噩夢驚醒哭醒,身體每一天爽過。你倒好,躲起來逍遙自在。你,都是你,不是因為你,我們就不會遭這份罪!”

        聽著父親的暴罵,唐唯楠心如刀絞,腦袋一片空白。他無法想像年邁的雙親是怎樣挨過那屈辱恐懼的分分秒秒。他極度悲傷悔恨地說:“爸,媽,對不起,如果知道實情,我絕不會躲著。絕不會!絕不會!我沒想到,他們竟然這樣沒人性。是我不好,我應該打聽一下你們的消息。”他用拳頭狠狠地砸自己的腦袋。

        “別說了,求你別說了。”媽媽只會哀求。

        “你閉嘴。我還沒罵夠。”父親併攏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點著兒子的鼻尖繼續罵道:“誰沒人性?啊?誰沒人性?你,你才沒有人性!啊,女人,為了個女人,甘願自毀前,程連累父母,我怎麼有你這個蠢材?想想人家書記的妹子,啊,哪樣不好?你卻偏迷那狐狸精,明知黑道也要走,女人,剝光衣服誰不是一樣?誰像你這麼蠢,這麼混賬,為了隻狐狸精,搞得自己家破人亡?”

        “爸,一切都因為我,我累你們受罪,你可以打我,罵我,殺了我,可是爸,不好罵微霞,求你,不能罵她。”

        “你,你,……”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你,你你你,看著父母受難都不肯悔改,沒良心沒血性,做人做到你這副樣子真是,真是……下流胚子,死到臨頭色心不改,下流胚子,男人的臉都叫你丟盡了。好,既然這樣,我,這就去報派出所,好死不如賴活,你願意死你去死,我要大義滅親,爭取政府寬大多活幾天。”說完轉身出門。

        “不,不能這樣,虎毒不吃兒,你讓他走算了。”母親雙手死死拉著丈夫的衣服。

        唐唯楠站起來拉開母親,對父親動情地說:“爸,請你聽我說兩句再去。我知道,無論我說多少次對不起做些什麼,都無法彌補我的罪過。對父母親人,我知道罪孽深重,無論你怎麼做,我都沒有資格責怪你,攔阻你。不管你怎樣恨我罵我,你永遠是我的爸!爸,或許,今生今世我都無法報答你的養育之恩,老土一點,請你受我一拜。”說完向著父親跪下,伏到地上。

        父親怒氣難消,一甩手抬腿踢開門,消失在黑夜裏。

        “回來,不要去,不能啊!”母親捶胸頓足,竭斯底裡哭喊著。

        唐唯楠扶她坐下,倒來一杯水雙手捧給母親:“媽,讓他去吧,我的命是命,爸的命也是命。我惹的禍,該由我去領罪。”

        “你快快走,回去,快走。”母親趕緊推他。

        “不忙,沒這麼快來人的。媽,我累你們受苦了,對不起!對不起!”他跪在母親面前痛哭。

        “不,阿楠,要說對不起的應該是媽。自小,你就明是非講道理,我沒讀過一天書,上輩人怎樣教我,我也怎樣教你。誰知道那些做人道理,來到新社會全不管用了。你爸說得對,是媽害了你。沒我這個媽,你就不會有今天。老天爺該罰我下一輩子做個聾子,做啞巴。嗚……”

        “不是的不是的。媽,倘有來生,我還做你的兒子聽你教導。媽,即使我的情況更壞我也不後悔。這些年我想通了,做人就得有個做人的樣子骨氣。只是萬萬沒有想到,他們會這樣折磨你們。不管我如何收場,我只希望你一定要堅強,媽!”

        “嗯。媽跟你的想法一樣,別說了,快走吧。”

        “媽,我那個盒子還在嗎?放軍功章的那個。”

        “在,你跟我來。頂上那牆角有個洞,你伸手進去,對,有沒碰到?”

        “有了。”唐唯楠取下盒子打開,裏面的東西一樣沒少。他把微霞的照片和小辮子放進衣兜,撥開那堆功章拿起軍用刀,打開試試刀鋒后要放下,遲疑一下,想了想,最後還是把它放進褲袋裏。

        母親把他的小包裹塞給他,推他走:“阿楠,別磨蹭,快點走,看電影的人回來了,再晚走不掉的了。錢,你還帶上。”

        “媽,我這一走,不知道你們又會遭什麼罪。”他說著,悄悄把錢放進母親的衣兜裏。

        “不就是站站凳子低低頭嗎?你要相信,媽挺得住的。我要留住性命,去看我兩個寶貝乖孫子呢。答應我,天不變不要回來。”母親把他推出門口。

        “媽,你要保重!”他緊緊地擁抱母親。

        “知道了,快走。”母親把他推出門,斷然關上了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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