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蟬鳴落,蛙唱起,蟬唱與蛙鳴把一個個快被酷暑融化的日子穿起,串成一條無價的項鏈,掛在別離人的心頭。雙搶結束,袁宗一家專門到墟上拍了幾張照片,等取到照片,這項鏈又多串了七天。
給亮亮做完一歲生日,明天,分離的日子到了。傍晚,唐唯楠仍像平常那樣,一手挾一個兒子走進斜陽照耀的河水裏,看兒子玩累了就讓岸上的大姐姐送回家,之後和小軍玩了一陣,分手時吩咐他:“明早去我家,一定要來。”然後順著河岸走到一個僻靜處,順地勢仰天斜躺。
山影緩緩壓來,霞光正努力抵擋著那沉重黑影的入侵。仰望青山晚霞,他靜靜思索著:自復員至今不到五年,這短暫的路程,比我之前人生的全部經歷不知豐富多少。這五年,我經歷生死,看清真偽,懂得愛恨,嘗盡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在我走投無路時,是這偏僻的小山村向我敞開了懷抱,庇護我溫暖我。
他轉頭凝視西天,相伴晚霞是他最沉醉的時光,在晚霞的光輝裏,他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自由的小鳥,飛翔在浩瀚的天際下。因為有霞光,他從未孤獨過;因為有霞光,他從未喪失信心丟棄希望。偶爾,他會傷心流淚,他會痛苦哭泣。然而這痛是那樣充實,那樣豐滿,令他的心靈在痛苦顫抖的同時產生快樂。他願意交出自己的心和靈魂,虔誠而謙卑地永遠仰望那絢麗的光輝。他覺得自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墮海者,但憑籍信念、希望和這一縷光輝,他和風浪搏鬥,沒有向苦難低頭,在痛苦的心靈掙扎中自我啟蒙,自我救贖。
天邊的餘霞仍在頑強堅守,這是一天中最後的光明,最後的尊貴,然而,這尊貴總伴著血色!他明白,在這塊失去理性的土地上,血,是尊貴的代價!他願意奉獻自己的真誠和生命,堅定地陪著這份尊貴走向漫漫長夜。
仰望蒼穹,天像一隻灰藍的瓷盤,黑色的山嶺,把瓷盤切割成犬牙般的斷口,鳥群呼叫著奮力向斷口飛去。然而斷口太森冷,太鋒利了,所有的鳥只沖到斷口前都斂翼、閉嘴、不知所蹤。
黑夜真的控制了一切?不,滿天繁星是不滅的光!聽,流水蟲鳴合奏著天籟,為黑夜唱起了挽歌!
回到家裏,阿草正在房間為他收拾行李,她往一個布袋裏放東西,放一樣說一樣:“這是你的衣服;這是給爸媽的米粉,薯粉;還有幾尺布。可惜天氣太熱,要是冬天還可以做點臘肉。”放完紮好袋口,想想不放心,又打開袋口說:“你的冬衣好像不夠,得多放一件。”
唐唯楠見她又想折騰一遍連忙制止。
“你的冬衣不夠的,還有錢放哪最安全呢?這幾年你賣柴的錢除去花掉的,還有三百來塊錢,我留下五十,餘下的你都帶去給爸媽。”阿草把一捆錢交給他。
“我只要一半好了。”他把錢推回去。
“這怎麼行,你出來這麼多年,還有了個家,不能空手回去見爸媽的。”
“阿草,你聽我說。這袋東西我一樣不帶,幫我備一套換洗衣服就夠了。回到家裏還有。你知道,這趟出去不是爲了省親,而是辦事。你不是想我早點回來嗎?我打算一到地方就先跑衙門。帶著這麼多東西,婆婆媽媽的累贅得不行。這些禮物先記著帳,我會和媽媽說的。等日後見面,你親手交給他們,這才是好媳婦呢。”
“東西不帶,那錢總要多帶點,辦事情要花多少還不知道呢。”
“錢我要一半夠了。這趟出去不知幾時才能回來,剩你們老的老,少的少,兩個小孩正長大,家裏需要開銷,你的擔子重著呢。阿草,以後家裏就靠你了,千萬記住,不要寵壞孩子,要教他們誠實,善良。”
“嗯,我記住了。”
“我帶著這些年你給我的一切,夠了!”他雙手捧起她的臉深情地看著。知道自己要走後,這張圓圓的臉一天天在變長。
“早點回來,記得早點回來。”
唐唯楠沒說話,只伸出手臂擁抱阿草,用發自心底的深情和全身的力量回答妻子。
宗嬸殺了一隻雞,做了幾樣菜為女婿餞行。可一家人圍坐桌前只知道垂淚,沒人有心思動筷。要動身了還不見小軍,阿草要去叫他,唐唯楠說:“算了,要是他爸不讓他來,你去叫反而難為他。記住把新書包鉛筆盒給他。”說著,他把小包袱套進臂膀,抱過草籽和亮亮,讓他們叫“爸爸”。
“爸爸。”草籽似乎發覺今天的氣氛不對勁,一改往日爽快親熱的聲音,怯生生地叫了一聲,趴在他肩上抽噎。
他眼眶發熱嗓子發硬: “你們乖,好好聽媽媽的話。爸爸辦好事情就回來。說著,在兒子臉上親了又親。
一家人送他走出村口。村民看見他們一家哭哭啼啼,知道他要離開袁坑村一段時間,好幾個人跟在後頭送他。
走到村口,他停住腳步,說:“好了,都回去吧,各位鄉親,我不在家,勞煩大家多多關照我的家人,我謝謝大家!”
“放心辦事吧,余鳴大哥,我們會的。”
“祝你一切順風,早點回來啊。”
宗嬸和阿草抱回小孩,哭得說不出話。袁宗滿臉是淚,緊緊拉住他:“你要小心點,保重!實在不行就馬上回來,大不了我們不要那份口糧。就算運動來了,我也不怕,我們一起扛。”
唐唯楠點著頭:“我知道。你和阿嬸也要多多保重,謝謝你們保護了我這麼多年。兩個小孩要你們費心了。阿草,我走啦。”他最後擁抱了一下阿草,決然轉身邁步向前,一任淚水橫流。
走到路口,忽然從樹下鑽出個人,是小軍,他一臉不高興。
“小軍,為什麼沒上我家?”
“去了。還在門外站了很長時間。你不姓余,你姓唐,你到底是個什麼人?”
“你都聽見了?”
“上午我去你家,走到院子我聽到哭聲,正想進去就聽你說草籽叫唐曉光,亮亮叫唐曉亮,也叫袁念祖,哥倆都有兩個名姓,將來就不會生分。你還說,外面的世界不可理喻,萬一你死了千萬不能賴草姐命醜。決定是你做的,跟草姐無關。聽到裏面哭成一團,我想這時候進去沒意思,就在這裏等你了。”
“小軍,來,坐下。叔叔曾經說過不喜歡撒謊,其實,我撒謊了。我的真名叫唐唯楠。”他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唐唯楠三個字,扔掉樹枝又說:“余鳴是假名姓。我這趟出去,就是為了打掉這個謊言。”
“打掉謊言和死有什麼關係?”
“我只說萬一,不一定會發生的。你還小,有些事情一下子很難讓你明白。”
“你儘管說來聽聽,你不說我更不明白。”
“那好,反正我今晚在親戚家過夜,晚點到那邊不要緊,我們好好聊聊。七一年頭,我退伍後到了一家制藥的工廠工作,做了七八個月就遭人誣告給關了起來。我不服氣就逃跑,第一次沒成功叫他們抓了回去,第二次我逃到這裏來。還記不記得,那天你掉進溝裏了?你是我在這裏第一個認識的人。”
“記得。叔叔,誰這麼壞誣告你?他們誣告你什麼?你不會和他們講理嗎?”
“這麼一大串問題,我得慢慢跟你講。誣告我的,是那家工廠的黨委書記和他妹妹。”
“書記,就是和我爸那樣的官嗎?”
“對。他們誣告我侵害女人。”
“怎個侵害法?你怎會打女人害女人?他們真壞。你應該和他們理論。”
“理論了,但沒人相信,也沒有講理的地方。”
“那不是和我爸一樣了?叔叔,你出去又被他們抓住怎樣辦?”小軍急忙問。
“抓住也要去,因為,現在可能有一個給我講理的機會,我必須去爭取,還自己的清白。”
“叔叔,不能去你不能去,跟不愛講理的人講不成道理的。”小軍急得使勁搖他。“按我說,你頂多偷偷潛回去,把那兩個人臭打一頓趕快溜回來就好,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對付這種人打最有效。”
“小軍,如果光是這兩個人不講理還好辦,實際情況是,很多很多人都不會講道理。叔叔一雙拳頭能打多少人?就算我能打遍天下,可最終大家服的只是拳頭而不是道理。也就是說,來來去去打了一通,死了泥沙一樣多的人,流了河水一樣多的血,大家還是不懂道理。我們是人不是野獸,是人,就不能用野獸的方法解決人的問題。”
小軍已經意識到危險,他更緊地抓住唐唯楠的手著急地求他:“叔叔,你不能走,這麼多人不講理,你就自己一個。不行,我不能讓你走,你要吃虧的。”
“小軍,這個,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既然我明白了道理,我也想讓更多的人和我一樣明白道理,我只能這樣做,沒別的辦法。我不能用自己的拳頭打爛自己的信念。”
“叔叔,按我說,你不打他們也別去和他們講什麼道理,犯不著去自投羅網這麼笨。你在這裏一直住下去,他們也拿你沒辦法。”
“對,這是一個活法。可這是個要丟掉人格和尊嚴的活法,我不喜歡。我認為尊嚴人格,有時候比命還重要。”
“什麼叫尊嚴?”
唐唯楠一下語塞,他想了半天不知該如何解釋,他撓撓頭苦笑一下說:“真讓你問住了,我不知道怎樣解釋這個概念。要麼這樣,我把我的感覺說說,看你明不明白。像我,被人誣告了卻無從抗辯,只能去坐牢甚至被槍斃,乖乖地聽從別人擺佈不得反抗。來到這裏,雖然大家都對我好,但我沒有口糧,沒有身份,因為擔心暴露蹤跡,我只敢呆在家裏,像一隻不敢見光的老鼠,我覺得我沒有尊嚴。還有,作為人都應該擁有的許多名譽、權利和利益,我們都沒有。”
“這個我聽不懂。”
“叔叔讀書少,見識少呐。我舉個例子,就說草姐的哥哥大民,他其實是餓死的。幹了活沒東西吃,最後像一隻狗那樣死了。為什麼這樣,就是因為他的這些權利被剝奪了。他有尊嚴嗎?沒有。又例如村裏的人,大家辛辛苦苦一年接一年的幹活,到頭來還是吃不飽穿不暖,你看看,我們一村子的人個個都破衣爛衫,像野豬那樣啃青草吞野菜,爛瓜爛果見什麼吃什麼,他們有尊嚴嗎?”
“按你這麼說,我們幹了活,就應該過比現在好的生活?”
“對,我認為是這樣。還有,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位阿姨?”
“嗯,記得。”
“我愛她。但那書記不允許我愛她,他規定我愛誰恨誰,規定我只能按他的旨意說話辦事,做一切只令他高興的事情,不許我想自己喜歡的東西,說自己想說的話。他要把我變成一隻牲口,聽他吆喝,隨他鞭撻,彎下腰服從他……”
“哦,我明白了。尊嚴,應該是讓人挺直腰杆,正氣凜然,不怕死的東西!”
“對,對,是這樣!你太聰明了。”看著小軍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唐唯楠連聲贊道。“好了,時間不早我得出發了,你回家吧。”
“我還想和你聊,我陪你走一段。”
“那你回家就會很晚了。”
“不要緊,就當走路是一份責任,我們一人扛一半。”
“好,那我們走!小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大家一樣,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回來,不要和他們硬拼啊。”
“那當然。死總歸最不好,我也怕死,活著多好。草姐、曉光、曉亮,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宗叔宗嬸他們都需要我呢。”
“還有我!”
“嗯,所以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可不會亂死。但我不能軟趴趴地做人,我要做唐唯楠,在所有人面前都堂堂正正。小軍,好好讀書,等我回來。”
“你幾時會回來?”
“這就難說了。小軍,這段時間,你爸還打你媽媽嗎?”
“有,不過好像次數少了。我那幫兄弟裏也有幾個恨死爸爸打媽媽的。”
“可能他開始學習聽道理了。光你說不服你爸,要麼,你和兄弟們合計合計,誰的爸打人,就一起到誰家講理去。這辦法不知道行不行,你們或者試試。”
……
兩人勾肩搭背走了好長一段路。要分別了,小軍使勁眨眼,眨了一陣終於憋不住了,肩頭一聳一聳抽噎起來。
唐唯楠把他抱住,輕輕拍他的後背:“小軍,別哭。男子漢,該硬氣一點。”
小軍緊緊地抱住他的腰,眼淚打濕他大片的衣襟。
唐唯楠摸著他的頭:“小軍,叔叔在你心中是個好人,但許多人卻認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壞到要抓去坐牢,甚至要槍斃的程度。可見,我們評判是非好壞的標準出了嚴重的差錯。怎樣判別,以後就需要你自己去思考,去分析,去判斷了。活生生的人不是電影裡的人,你明白嗎?”
小軍使勁點點頭,忽然猛地掙脫開,半句話不說跑了。
唐唯楠對著他的背影揮揮手:“小軍,再見!”轉身才走了幾步,小軍又一溜煙跑回他的面前,雙手抓住他的衣襟劇烈地抽噎著,斷斷續續說:“叔叔,你,的話,我,會記,記住的。我會,幫,幫,幫你看,好,倆個弟,弟的。你放,放心做,事,快快,回,來。”說完一撒手,頭也不回真的走了。
唐唯楠站在原地,望著小軍的背影消失在路的盡頭才繼續趕路。夕陽,在他的背後沉沉落下,黑夜在他前面徐徐升起。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