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0(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02 11:24:49) 下一个

接上期

 10

        春耕一結束,唐唯楠和袁宗馬上動手拆去黃土屋,蓋新石頭房。

        傍晚收工,唐唯楠拿起肥皂毛巾和乾淨衣服到河邊洗澡。他在河裏遊了一陣,爬上岸擦幹身體坐在岸邊,隨手摘下一片嫩草放在唇邊,對著晚霞吹了起來。身邊的草尖都鍍滿了金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他看看右肩,晚霞溫柔地落在肩上。他默默地把左手放在右肩上。微霞,去年這時候,我們開始走到一起。是你的真,你的美吸引了我,此生,愛你無悔!遠處忽然傳來小孩的打鬧聲,他回過頭,看見一群小孩正在追打瘋子,瘋子一面逃一面習慣地一下一下舉起右手喊“萬歲。”他的心不禁收緊。從岳母嘴裏,他知道了這女人的不幸身世。

        譚家是袁坑村唯一的外姓人,且人丁稀薄,一家連老帶小只有四口人。家境不是很富裕,但也算殷實,有幾畝田地和一頭牛。解放初期來了土改隊,發動群眾鬥地主分田地。開始時沒人響應,這山村向來都是一家有事大家扶持,同宗同族自家人,誰也不願意鬧得雞飛狗跳你死我活。但最終都扛不住工作隊的大形勢小形勢,大政策小政策,最後,袁姓人只好讓這外姓戶頂了地主的份額,再把兩戶家境與之相仿的姓袁戶定為富農。大家原以為只是名分而已,最多只會沒收財產。誰知譚家男人竟然被槍斃了。瘋婆子的家翁在兒子槍斃不久死了,譚家只剩下孤兒寡母。村裏的人都很過意不去,暗地裏都去關心接濟母子二人。可接下來的日子誰也想像不出,一個接一個的運動,使袁姓人對譚家從關心幫助到主動出賣,因為政府說同情譚家就等於同情剝削階級,反對貧農階級,幫助他們就等於幫助反動階級,反抗社會主義。村子里幫助他們最多的人,都陸續成了壞分子。大家都明白了:誰幫他們誰倒楣,誰自覺參與打倒他們誰安生。

        “造孽,造孽呀。為什麼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非要逼著大家一起造孽?”唐唯楠想到每次提起此事,岳母都是神色黯然,滿臉悲傷。

        唐唯楠回憶起小時候,自己也看過幾次槍斃。記得那些即將受靶的地主鄉紳都被五花大綁,叫背著長槍的武裝民兵從批鬥臺押赴法場。圍觀的小孩紛紛呼喊著口號,撿起石頭打他們。我也這樣做了。今天想來,從我手上飛出的石頭和民兵槍中射出的子彈,其實沒有本質的區別。我也做過罪惡的幫兇。就是因為有太多太多像我這樣的無知者的參與,才造成了無數迫害和災難。陳源,那個亡命天涯的東北漢,即使他走到天邊,最終也逃不出一張無形的網,那麼瘋子的兒子出走多年,生死不知。一個帶著強加給他的罪惡胎記的政治賤民,他又能怎樣?這一年,自己走過的路,竟是那樣驚心動魄。每一步都佈滿了眼淚、鮮血和屍骸!自古以來,無論什麼原因,傷人殺人都要坐牢受罰,以命抵命。但為何如今一個政權,一個團體一夥人一直在殺人卻能安然無事,穩如泰山?比別人多一頭牛,幾畝地就得槍斃,還有什麼東西不是被殺的理由?

        “連時間都成為斷人好壞的標準,這不是很野蠻?很荒謬嗎?做好人容易,做壞人也一樣容易。”微霞的話又響在耳邊。無數枉死的譚家男人,藥廠的老廠主以及陳源們證明,他們殺了很多人,並且還將一路殺下去。明白了,自從向韋光政說“不”開始,他手上帶血的屠刀,就架在我脖子上了。

        腳下的河水映著天邊的紅光,仿佛,大地裂開了一道永難癒合的傷口,在流淌著鮮血!

        自袁宗的新房動工後,這個小院就成了袁坑村最熱鬧的地方。所有人都好奇那大小不一,七棱八角的石頭能砌出什麼樣的房子來。隨著牆體不斷升高,大家只會讚美、驚歎。老年人對著牆壁直流口水;越來越多後生有空就跑來幫前忙後,偷師學藝。大姑娘小媳婦踏進小院的腳步日趨頻密,她們喜歡看房子,更喜歡看砌房子的那個男人。未出嫁的,巴望自己日後也能嫁一個這樣的人,嫁了人的,則懊惱自家的男人左看右看,從頭至尾竟挑不出一樣東西比得上這個男人。對阿草的態度也隨之複雜起來,她們當中,有人主動和阿草搭訕打招呼,說幾句話;有人甚至暗中羡慕她;有人則心懷嫉妒。

        六月初,宗嬸確信女兒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這消息不消半個時辰就傳遍全村。過來人很快就算出她臨盤的大概日子。袁宗一改以往癟耷耷的樣子,有空就到處溜達,眉開眼笑逢人就說:“我女婿答應我的,頭一個帶把子歸我,姑子歸宗。”

        說多了,宗嬸就責怪他:“你呀你呀,說過就得了,自家知道高興就行。老說老說,小心芽兒小器不認你。”

        袁宗聽了就不敢再多說,只是一天到晚咧開嘴巴笑眯眯。宗嬸每天睜開眼睛就多謝菩薩,並天天囑咐阿草:“家裏動土呢,記住常常請六甲娘娘給方便,保佑你順順利利,小芽兒健健康康。”

        唐唯楠沒有發話制止他們,儘管這是迷信,但他明白這樣能使她們心安。他一心一意加快進度,希望早日完工,好替阿草出勤,讓她在家裏休息。他把原來的舊瓦挑選過,篩去沒用的,再用賣柴的錢補上新瓦。由於不斷有人來幫忙,終於在夏季農忙前,一大一小兩座房子都全部蓋好。

        這天,宗嬸一早起來殺了一隻雞,偷偷敬拜神仙祖宗,山神土地,稟告仙界地府:今天是袁家入夥吉日,恭請他們繼續照顧,多多保佑。她燒了一大鍋番薯干糖水招待鄉親。袁宗特意到供銷社買來鞭炮,等二叔公和土養來到就點響。雖然,石屋是在眾人的眼皮下蓋好的,但大家對它仍然興趣不減。這是袁坑村有史以來第一間有窗戶,一百年都不必再翻蓋的房子。所有人都讚歎袁宗女婿手段了得,功夫到家。你看,房子比從前還大,三個窗戶方方正正,太陽能照進屋裏。牆面本來已經夠平整了,他還要特意抹上一層粘土,擦上白灰水,屋裏頭到處都亮堂堂。還有那地面,家家戶戶的地面都是凹凸不平的,只有這間,你看平平整整的,還用水泥和上粗砂鋪上。兩間屋之間還用小石頭鋪了一條過道,下雨也不怕滑倒。

        二叔公不歇氣地嘮叨:我一把年紀了,沒見過這麼亮堂寬敞的房子。

        土養也很高興:試驗田成功了,明年該推廣到我家了。他圍著房子舒心地轉了又轉,仿佛這已經是自家的房子了。

        大家吃著番薯糖水議論著新房子,不斷有人向袁宗夫婦說好話,希望他們讓女婿也幫自己蓋一間。以往,村裏不論紅喜白事,眾人都得看土養的臉色,今天他卻被冷落一邊。他明白大家的心思,但他一點也不擔心:這是我的地盤,下一間房子一定是我的。可老被涼在一邊也不是滋味,必須讓大家記住支書的位子。他清清嗓子招呼道:“各位鄉親,今天高興,是不是應該唱個歌慶賀慶賀?”

        “好。”馬上有人回應。

        “那我們就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眾人拍著手唱著,土養忽然大聲叫:“停,停,停。別唱這首。這是叛徒林彪的反動東西,他反毛主席的,不能唱。唱另外的。嗯,”他想了想,帶頭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眾人又拍起手跟著他唱:“共產黨辛勞為民族,共產黨它一心救中國。它指給了人民前進方向,它領導中國走向光明,它堅持抗戰了八年多,它改善了人民的生活,它建立了敵後根據地,它實現了民主好處多。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唱完了,土養說:“今天最高興的是袁宗,我們要他說兩句。”其實他是妒忌袁宗,明知袁宗不善言語,卻要逼人家出洋相。

        袁宗連忙擺手搖頭說著:“不行不行,我不會說話。”說著往屋裏躲。土養硬推他到人圈中間。袁宗進退不得,手足無措,立在人圈中間憋得臉紅耳赤。他不斷拱手作揖:“鄉親們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不知說什麼好呢。”

        眾人起哄,亂叫大笑。

        土養過去,在他耳邊說:“容易,說幾句感謝毛主席共產黨的話不就得了?”

        袁宗點頭,傻笑著語無倫次地說:“我不會講,講不好大家別見笑。嘻嘻,感謝毛主席,共產黨。”他忽然想起房子是女婿蓋的,但又不好把他和毛主席共產黨放在一起,他憋得滿頭大汗,支吾半天一拍腦袋:“感謝毛主席和共產黨,給我派來了人民子弟兵,幫我蓋了一間好房子。”說完這句,他再找不到詞了就一個勁給大家作揖:“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眾人大笑,袁宗趁機回到屋裏死活不出來。聽到有人問:“哎,怎麼不見了餘鳴?”

        阿草說:“他說很累,到山上睡大覺去了。”

        又聽到大家議論:“他真怪,不和大家一起高興。”

        “就是,這麼大功勞,也不接受大家恭喜道賀,躲起來不夠意思。”

        阿草又說:“大家別見笑,他最怕吵。他喜歡安靜。”

        唐唯楠一早爬起來,到山上找了地方繼續美美地睡大覺。下山時,眾人都已散去。

        入夥飯只請了土養和二叔公。飯後,土養搭著唐唯楠的肩膀說:“余鳴,幹得不錯,明年,也幫我蓋一間。”看著對方只點點頭沒說話他想:“不樂意?你竟敢不樂意?”他等了一陣,見對方還是不說話就有點來氣了。他又拍了拍唐唯楠的肩膀,不緊不慢地說:“怎麼,不樂意?要知道你沒來路的,全仗我扛住你。”

        唐唯楠深深地吸了口煙,看了他一眼說:“我明白。我會幫你蓋的。袁支書,我想跟你開個條件。”

        “什麼條件?”

        “村裏有兩三戶人家的房子眼看要塌了。撥幾個人來,再籌點錢買些工具,我領著他們備料,到時候一起開工。一來,人多力量大,二來,也叫大家學到手藝,怎麼樣?”

        土養心裏迅速盤算:這樣也好,我要給公社劉書記蓋一間,假如多幾個人懂這功夫,我的迴旋餘地就更大。這小子腦子有問題,竟然連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常理都不懂。“行,就依你。不過,我的那間,得要你親手做。”

        “我負責的東西,你儘管放心。不會出漏子的。還有,雙搶快到了,我想替下阿草。”

        “可你不是社員怎麼算工分?”

        “就按阿草的算。”

        “她平時算八分勞力,按規定,懷孕的頂多算五分。”

        “行,就五分。讓我替她就行。”

        土養認定這小子的腦子真的缺筋,雙夏雙搶啊,累折腰做死人的苦活,加上这一带人少地多,谁会犯傻揽这臭活?男人,生來就叫女人伺候的,他反而倒過去伺候女人,哧。好,我花半工用一個頂級勞力,划算。

        “你會不會伺田?”

        “在部隊時去過幾趟支農,可能不大熟練。”

        “好,我批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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