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7(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30 11:38:34) 下一个

接上期

  17

        草籽半歲了,他長得圓頭大眼胖咕咕的,見人就笑,很喜歡登手登腳的,煞是招人喜愛。每晚飯後,唐唯楠都抱他到河裏玩水,玩一陣便抱他上岸。岸上總有幾個十來歲的小女孩等著,不用他招呼就主動過來,幫他抱草籽回家。每每見到那些女孩抱著草籽,笑著玩著走在斜陽下,他心中無限感慨:人啊人,為何就不能和睦共處,非要把自己變成野獸,斗個你死我活不可呢?

        小軍和唐唯楠的感情日益深厚。天氣稍熱開始,兩人每晚都一起泡進河水裏。今天,小軍來得很晚,到了河邊,他不像往日那樣迫不及待地剝光衣服跳進河裏,而是氣鼓鼓地坐在岸邊。

        “怎麼啦,病了?”唐唯楠問他。

        小軍搖搖頭不說話。

        “叫爸爸打屁股了?”

        “不,他不打我的,只打我媽。”

        “還在打嗎?”

        “停了,不過,我媽被他打得頭上起了個包。”他撿起一顆石頭恨恨地扔進水裏:“我恨死他了,家裏就他不講理,橫行霸道。等我長大一定收拾他。”

       “怎麼個收拾法?”

        “揍他,也叫他嘗嘗挨揍的滋味。”

        “你揍他,不就跟他揍你媽一樣了?他之所以打你媽,只因為他氣力大。”

        “不一樣,他是欺負我媽,我打他是替我媽出氣。我是正的。”

        “嗯,叔叔看到一些不公正,有時也會這樣想。可打人只能把對方打痛而已,他並不知道錯在哪里,既然不明白,甚至他認為自己根本就是對的,那麼他必定再犯。那你是不是不停地打下去呢?”

        “那怎麼辦?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橫下去?”

        “小軍,打,確實很痛快,但用打的方法解決問題,我看不好。你知道他為什麼老打你媽嗎?”

        “他老說:女人是賤貨,不打會成野馬。吃飯時他們吵嘴,媽說他:不講理,還當什麼支書呢,他就動手了。平常都這樣,理虧就打人,真討厭。我怎麼會有這樣的爸,和你差遠了。”

        “那你長大了,千萬別學你爸爸。小軍,有好多事情不是一天兩天能解決的,得慢慢來。比方說男人打女人,村裏,哪個男人不打女人的?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祖祖輩輩都這麼打下來的,日積月累,錯誤的東西變成了正確,你不打才是錯,是熊包。要他們不打女人,首先要讓他們明白,打女人不對。男人強壯,女人柔弱。男人用天賦的強壯去欺負柔弱,這不叫英雄而叫可恥。有種的男人,該去拼比自己強壯的大傢夥。”

        “他們不會聽,沒用的。”

        “對呀,是很艱難的。所以我說一天兩天解決不了。解決這些問題,不但需要力量,還需要知識和勇氣。”

        “知識?勇氣?”

        “嗯。人和動物不一樣。人有嘴巴,會講道理。你的道理從那裏來?就從知識上來。從前,叔叔認識一位阿姨,她看很多書,懂很多道理,很多很複雜的問題,她都看得通,想得透。”

        “她比你還厲害?”

        “是。認識她以後,我才明白讀書的重要。小時候我不愛讀書,到現在,很多問題我都不會想。碰到困難想不通的感覺,就像頭一次下水的人,前進不敢,後退不是,只知道心慌。”

        “叔叔,以後我爸再打我媽,我該怎麼辦?”

        “保護媽媽,叫他停手。”

        “他不聽呢?他力氣比我大呢。”

        “勇氣。鼓起勇氣和他理論,講道理。告訴他:女人是人不是牲口,男人欺負女人可恥。你平時有空就想好,準備隨時跟他講理。”

        “嗯,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天快黑透了,還游不游?”

        “游。游到對岸去。”小軍說完,脫光衣服“咚”地跳進河裏。

        晚霞退盡,暮色沉沉。灰藍向黑的天空,正慢慢收攏起散落在人間的色彩,大地隨之糊成一片,只有四面的山嶺如鋸,不知高低地,向高高在上的天排列鋸齒。清明的圓月冒出山後,像被鋸子鋸掉一塊。河面寬越百米,中間有一道暗流,倘在陽光下,那暗流似長帶,清晰地蠕在河中。此刻,月色下,它正閃著淩亂細碎的詭異波光。

        小軍展開雙臂來回游泳,唐唯楠在距他一臂的下游,護著他慢慢泅著。芬芳清涼的河水,透過每一寸肌膚每一個毛孔滲進心的深處,漸漸地,他覺得心靈肺腑,九曲回腸像被淘洗過一樣乾淨。滌去污濁的身體異常輕盈舒暢,似乎,只要加速,再加速,人,就一定能在水中飛起來。

        秋收之前,友姐的爸爸專程登門回訪。中午時分,他剛踏進袁家,上山打柴的唐唯楠也邁進家門。大家興奮而客氣地喧嘩起來。來客把提來的籃子交給主家,並再三聲明就幾根番薯,不是精貴貨。宗嬸和阿草煮飯,三個男人讓座遞煙,客套一輪后坐下喝茶。唐唯楠抱著兒子,和兩位老農坐成品字形。

        “這小娃真趣致,我記得是立春落的草。”

        “是的,你記性真好。”阿草聽到客人誇讚自己的兒子,回頭向這邊甜甜一笑回道。

        “會說話了沒?”

        “還沒,只會咿呀亂叫。”

        “年初你到我家,轉眼快一年啦,日子真快。”

        “是。你一切還好吧?” 袁宗答道。

        “馬馬虎虎吧,你們呢?”

        “老樣子。不過不瞞你說,自從阿鳴來了,我們,嘻嘻,算有個奔頭。真要謝謝你們啊。”

        “別客氣。我一路走來看著,估計這趟晚稻收成一定不錯。”

        “對,是會很好,你們那邊呢?”

        “也八九不離十,差不多。哎,不過好也沒用,收多收少都是白費,我們只賺個死做白活。”

        “嗯,是這樣。”

        說到這裏,兩人目光相碰,兩雙眼睛,仿佛是四個能快速吸納和處理對方訊息的精密儀器,所有訊息在一瞬間都交換完畢,再也無需多說。莊稼對於他們,好比彼此都養了一個半殘廢的親生仔,因為是唯一的兒子,明知不能指望又不得不仍懷希望一樣,不能不說起他,但說了比不說更令人難堪。更糟糕的是,這特殊的廢兒會下金蛋,不幸招來了一個凶巴巴的強盜惡棍,逼令他們像皇帝一樣伺候自己的兒子,把他生下的金蛋全部搶走,還立下諸多規矩,不許埋怨半句,甚至連不滿、悲傷、絕望、無奈、憤怒的眼神都不能有。兩老農都無可奈何地四目朝天,大概他們希冀通過仰視,讓冒上來的種種難耐都落到心底深處,那不肖子的靠山凶著呢,會殺人的,絕不能讓眼睛洩露心裏的秘密。於是大家日復一日,羅織深如溝壑的皺紋堆滿眼眶,且學會了隨時排列出讓人釋疑的紋路來。

        活著,總比死去好。

        農人天天面對土地卻厭惡土地,不談耕作、收穫和莊稼,圈裏沒有豬牛羊,園中沒有雞鵝鴨,犁耙籮筐都是公家的。這農人,就像一個憎恨韜略戰術,無視勝負成敗;營裏無一兵一卒,手上無一槍一炮,卻要被元帥迫著日夜作戰,並且許勝不許敗的將軍。荒謬嗎?唐唯楠深深替他們難受。

        大家沉默良久,袁宗忽然醒悟:“嘿,我帶你看看我的新房子。”

        來客也如夢方醒:“好好好,進來時我就想好好看看,坐下竟忘個乾淨。”

        袁宗領著客人圍著房子兜圈。他從採石,挖地基,砌牆,開窗戶,上主樑到鋪瓦、抹泥漿如數家珍一一道來。說到最後,他一個勁地可惜人家住的太遠,沒法子幫他蓋一間,那神態,好像自己獨佔著好地方卻忘記了老朋友那樣不夠意思。

        唐唯楠抱著兒子,禮節性地一直陪著他們。吃飯時,他才開腔問友姐的情況,知道友姐的丈夫仍然下放;友姐常常寫信或者托人回家打探消息。他明白友姐的用意:自己的情況友姐知道了,就等於媽媽知道了。兩年了,我連一封信都不敢發出去。孙子出生,媽已經當奶奶了,也不敢向人聲張更不敢來看看,這是什麼樣的折磨?

        吃過飯,友姐的爸爸要走了,宗嬸把他的小籃子還給他。他看見裏面放滿了東西便一意推辭。這邊堅持要送,那邊固執要推,雙方推來讓去,都像家境富裕得不行,多一點東西都擱不下了似的。來客最終不敵這邊人多勢眾,既歉意又滿足地提著籃子謝了又謝,回家去了。

        晚上,唐唯楠輾轉反側難以入夢。阿草知道他是思念母親的緣故,便問這問那誘他回憶過往的片段,令他吐出心中的積壘。

        早晨,唐唯楠又踏上賣柴的山路。深秋的晨陽帶著金色融進山嵐,滿山黃葉在金色的霧靄中微微顫動著,幾分飄拂,幾分迷離。田裏的稻穀沉甸甸金燦燦,在晨風裏沙沙作響。在山道上急行的他,直覺得自己掉進了金光燦爛的世界,活在一個金光燦爛的年代。他有力的腳步敲擊著這沉靜虛幻的世界。一隻田鼠驚懼於腳步,扭動肥胖的身體驚惶逃竄,躲藏。

        快到捕鼠時節了。他想起家鄉那邊有吃田鼠的風俗。每年秋收後,大家就三五成群下田捕鼠,最常用的方法是煙熏。多的時候,一次能捕到十來斤。四隻腳的田鼠好捕,兩隻腳,甚至沒有腳的田鼠誰可以對付呢?他想。如今,稻穀之於農人,關係好比乳娘和她懷裏的孩子,儘管她殫精竭力地餵養,到頭來這乳子與她全無關係。有奶便是娘的俗話還有一點人情味,畢竟他還認你做娘。但對當今瘋狂掠奪民眾的強權者來說,乳母不是娘,更不是人。乳娘只是乳汁的載體,跟一隻箱子一個木桶無什麽區別。冷血乳子,只知道緊捏著乳母的乳房鯨吞海吸。天下乳母有的,只是敞開襟懷奉獻奶水的責任,除此之外,她們一無所有。

        眼前的金色是那樣虛妄,那樣炫目,有多少罪惡,在這迷幻的色彩下發生。金色,本該帶著暖意,而此刻,山風吹來,我只感到透骨寒冷。金色是假的,稻穀也是假的,只有寒冷是真的,饑餓是真的,山邊的荒塚是真的。他從衣襟下摸出一塊還有暖氣的番薯,還好,岳母給我的番薯也是真的。

        今天的柴賣給一個老頭。這老頭大概是個了得的官,他只向門衛打了個招呼,逕自讓唐唯楠挑柴進廠,直奔宿舍,付錢後立刻親自領他出廠。

        “老同志,我認路的,你不用多跑一趟了。”唐唯楠說。

        “不行,廠裏規定不許外人進來。沒我領著,你有麻煩。”

        唐唯楠只好跟他循原路退回。

        工廠依山而建,主幹道是水泥路,路兩旁只是看到宿舍、食堂、娛樂室、球場等等設施,但看不見廠房。路過食堂,空氣中飄滿了食堂特有的香味,跟部隊食堂的味道一模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幾口氣。籃球場上正在比賽,他像老煙鬼犯起煙癮一樣,心癢手癢。他最喜歡打籃球,在部隊時個了不起的中鋒,每次上場比賽一定少不了他。球,磁鐵一樣吸引他的目光,他藉故蹲下,慢騰騰地系鞋帶。

        老者一旁催他:“好了沒?快點快點。”

        他不經意地掃了一眼身邊堆著的金屬廢料,咦?這些零件怎麼那樣熟悉?槍,沒錯,這都是槍的零件!哦,原來這不是什麼民用機械廠,而是一家兵工廠。他抬頭四看。

         “小夥子,東看西看,沒見識過吧?”

        “是。真沒見識過,很新鮮。工廠好大。”

        “還用說,兩千多人嘞。”

        “生產任務足不足?”

        “足,常常要加班呢,好多年沒正經輪休過了。嘿,你這賣柴的好像見過點世面,懂得把柴挑到這裏來賣,還會問生產任務足不足,哪來的?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過獎了。我確實不是本地人,不怕你笑話,沒本事,只好到這裏落戶。這裏的人很淳樸,只敢把柴挑到墟上賣。我也是沒辦法,家裏有老有小,就靠我一個主勞力了,不碰碰運氣不行。虧得有你們一直關照,我才有這個膽量。謝謝你,謝謝你們!大門在那邊,你留步,看我跑過去得了。”說完跑了起來。他一溜嘴不停地說,無非是怕再遭盤問。

        出了廠門拐上山路,工廠便隱蔽於萬綠叢中。兵工廠兵工廠,在這山旮旯不顯山不露水的地方,竟藏著一家兩千多人的兵器廠,怪不得防範森嚴。省級頭銜的南山制藥廠,頂了不起才八百來人,還一天到晚任務不足不事生產,可見這個地方,殺人的槍比救人的藥重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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