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下11(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3-04 11:01:28) 下一个

接上期

     11

        雙搶在即,按上級指示,各生產隊必須召開一次全體社員的動員大會,學習毛主席著作,用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去奪取雙搶勝利。這天,袁坑村的社員全部聚集在祠堂外的大榕樹下。土養的手裏拿了一大疊紙,大家一看陣勢便知道,今天的會不到太陽下山不散會。於是眾人各就各位,或做針線活,或借土養的催眠曲睡大覺。土養看著下面東倒西歪鼾聲大作,口水漣漣人在心不在的場面很無所謂,反正我把上級要求的文件讀完,把規定要說的話說完就了事。不許他們睡覺等於自討苦吃。他拿著文件照本宣科,自讀自聽。

        自打頭一次參加社員大會後,唐唯楠再沒有正經坐在人群裏,完完整整地開過一次會。他要麼遲到早退,要麼聽一段就溜走。這次也不例外,喊過口號後,他才姍姍來遲,背對土養靠著一棵樹坐下。

        土養講完林彪反黨集團的《五七一工程紀要》,接著轉入講階級鬥爭。那些重複了無數次的語句,他不用看文件也能背得出來:“社員同志們,今天我們的生活雖然比萬惡的舊社會好多了,但還是很艱苦。這些苦是國內外一切反動派造成的,要不受苦就必須先挖掉苦的根源,徹底消滅他們。但是,這是一場非常困難和艱巨的硬仗,是一場持久戰。因為敵人無處不在,他們會隱藏在人民群眾裏,還會藏在大家的心裏。我們一定要時刻牢記毛主席‘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教導,統一思想,鬥私批修,時刻擦亮眼睛,不管敵人耍什麼花樣,藏在人堆裏還是心裏,我們都一定可以把他們消滅幹淨……”

        土養對著一群昏睡者隨意發揮,滔滔不絕。唐唯楠慢慢咀嚼著那聽膩了的話:持久戰?消滅敵人?打仗是兩軍之間的對壘,雙方均具有一定的實力互相抗衡。但這些年來一直進行的所謂人民戰爭,究竟是怎樣的戰爭?被打敗的又是些什麼樣的敵人呢?他們,全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如果土養知道我的事,那麼,我立刻就是他口中的敵人。我可以還擊,甚至取勝嗎?絕不能!被消滅的一定是我,絕對不會出現相反的戰果。他想起了鋪天蓋地誣衊微霞的大字報。消滅了我,他們也會廣告天下:我們又挖出了階級敵人,我們又勝利了。這叫打仗嗎?不,這是不折不扣的單向屠殺!打著正義的旗幟,卸去所有的法律和道德責任,合理合法的公然屠殺!政府對人民的屠殺!

        想到這裏,他胸口發悶腦袋發脹。反對黨和政府,反對韦光政的就得死。面對屠刀,所有人都必須在自己的身體和思想之間做出抉擇。要麼交出自己的一切,順從屠夫;要麼就像微霞一樣。生存和死亡,他幡然醒悟微霞的話的真諦。微霞,真像你說那樣:時間正在告訴我一切。

        “別睡啦別睡啦,都醒醒聽好。下面講分組分工和注意事項啦。”土養大聲叫喊完,喝了幾口水,待大家打好哈欠伸好懶腰,他繼續說:“開鐮割禾,大家要注意不能大手大腳隨隨便便,確保國家糧食不會浪費,要做到顆粒歸倉。最最要緊,記住帶上紅寶書,田間休息時要學習,上頭也會派人到田頭隨時檢查。大家回去看看,如有遺失,儘快到供銷社買好帶上。雙搶是一年中最艱苦的工作,但我相信,只要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去做,再大困難也像美帝國主義那樣,都是紙老虎。下面分組,第一組……”

        唐唯楠聽完自己組別和工作後就走了,背後又是一陣口號聲。

        一組為強勞力組,全村的精壯後生都在這組裏。雖然只得五個工分,但唐唯楠依然賣力工作,成績與同組人不相上下。袁家人人心痛不已。

        每晚阿草一定幫他捶背捏腿,勸他省點氣力。勸多了,他就說:“好,我聽你的。以後能挑一百隻挑五十。”

        “對。”

        “叫割一畝只割五分。”

        “沒錯。”

        “十分力氣只使五成。”

        “就是這樣。”

        “那好,你得給我個靠得住的傢夥,時時刻刻秤一秤量一量,免得力氣出多了吃虧。”

        阿草拿他沒辦法,只好每天自己儘量喝稀粥,剩下厚稠的粥底給父母和他吃。這段時間,一日三餐都吃在田頭。她天天家里田头来回奔走,送水送粥小心候著。田間休息時,她时时擰毛巾替丈夫擦汗,還守在旁邊幫他打扇扇風,好讓他抓緊時間眯一陣。更重要的是幫他把風,嚴防檢查組忽然殺到,讓他們抓個正著可不是好玩的。她的舉動,令一些小夫妻看的心燙眼熱。看慣臭臉的阿草才不理會眾人的目光,天天我行我素,盡心盡力對待自家男人。她最討厭那些由學校老師和學生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每次見到他們舉著毛主席畫像,敲鑼打鼓又唱又叫送戲到田頭就在心裏罵道:神經病,大家累得連走路幹活都能睡覺,你們卻在人家休息的時候來吵鬧,誰有精神看你們發瘋。

        割稻、脫粒、風谷、曬谷、翻田、插秧,每一項工作都必須爭分奪秒。一個多月來,人人天朦朦亮就出門,黑透了才回家。雙搶結束,阿草板著手指算賬:按去年分成用錢折算,我算半工,你累死累活最多只拿到兩塊錢多一點。她不歇嘴地咒駡土養欺人太甚。

        唐唯楠安慰她:“算了,他讓我替你,我已經很滿意了。再說也是我同意的。別再計較,我有的是氣力。秋天快到了,山上的兔子一天比一天肥,往後幾個月,你就負責放開肚皮,儘管給我大吃特吃得了。”

        今年早稻大豐收,大家滿懷希望多留點餘糧,然而,土養要向上邀功,非要多交公糧不可。他说邻近各村都多交,我们村不能落后。村民不敢不從,只好硬掐著自己的脖子,把含進嘴裏的糧食吐出來交公,心里都在咒駡。

        因為超額完成任務,上級特別獎給土養一架煙盒大的半導體收音機。拿回半導體當天,土養就鄭重向大家宣佈:袁坑村從此以後可以直接聽到黨中央、毛主席的聲音了。誰知道這山窩窩實在太偏僻,連信號都不肯進來。儘管土養連日來幾乎不分日夜,雙手握住那啞巴話匣子瘋狗似的到處亂竄,把尺來長的天線一扯再扯,巴不得把它扯到天上去,有時還像公雞一樣蹲上牆頭,時而雙手握住半導體不停地左舉右舉,時而原地打轉死命折騰,可那不爭氣的東西,始終不肯吐出一句完整的人話來。有兩次接收到一絲絲微弱的信號,土養就急不及待地大聲嚷嚷:“有啦。有啦。”待別人湊近傾聽時,卻又是一陣陣下雨或炒豆似的聲音。有兩個平時能和他開玩笑的鄉親就笑話他,說他花了大彩禮,卻娶回一個不會下崽的婆娘。眾人都幸災樂禍,仿佛真的看到了土養斷子絕孫的下場。

        宗叔在家裏也咒駡他:“土養這只瘟狗,拿那麼多糧食換回個破爛貨,這短命種。”但罵歸罵,見了土養,他還是主動向他打招呼。

        半導體令土養被人訕得臉皮發黃。弄來弄去弄不出個花樣,他自己也氣。一怒之下,他狠狠地把它扔進牆角落裏,從此不再看它一眼。

        分到糧食的第一天,宗嬸看著兩腮凹陷的女婿和日漸見肚的女兒,一咬牙煮了一小鍋飯,炒了幾個雞蛋讓他們吃。結果推來讓去,最後還是大家一起吃粥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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