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與黑之旅
假如用顏色來表示旅遊的主題,那麼,藍色一定屬於大海;黃色該是西域;白色非冰雪之旅莫屬,至於綠色呢!自不必細說,一切綠水青山當歸在旗下。如此類推,紅色是否代表“霜葉紅於二月花”之類的深秋美景呢?非也!時下流行的紅色之旅與自然無關,而是一面意識赤裸的狼牙旗,以長矛挺著的,旗面鑲著黑底紅字和刺痛五方的紅星,它領著遊人走向陽光和自然的背面。2001年夏,我陪兒子參加市少年宮舉辦的夏令營,跟著一面這樣的旗幟去了一趟湖南韶山——我想體會一下:到底會赤至幾何。
一. 火車上的見聞
下午五點多,火車準點出發。三節載著夏令營學員的車廂,如三隻塞滿麻雀的鳥籠,“吱喳”聲蓋過了火車的“鏗鏘”聲。兩百多個九到十二歲的小孩,像脫繩野馬、出籠的鳥,興奮地爬上竄下,跑啊叫啊笑啊!我拿出一大堆零食,引誘同區間的幾個孩子安靜下來。大概,他們認為這個阿姨夠意思,慢慢和我聊開了。
“你們為什麼參加夏令營”我問。
“我爸爸讓我出來見世面。”
“我媽媽說參加夏令營,可以多接受一點書本以外的知識。”
“我媽巴不得我去一個假期,省得在家煩她。”一個男孩在中鋪上伸出頭來插了一句。
“我爸爸說‘離開家,可以提高自立能力’。”
“我媽媽叫我感受一下鄉下地方的窮生活。”
“對、對!我媽媽和外婆也這樣說‘去看看那些鄉下人的生活,你就知道自己是人上人了’。”
“那都是大人的想法,你們自己想不想來呢?”我又問。
“我不想,没空調歎、没電視看、没電腦玩,煩死了!”
“我也不想來。我想以後幾天的東西會很難吃,湖南人喜歡吃辣,我最怕!”一個女孩說。
“我無所謂。如果菜不好吃,乾脆連飯都不吃,光吃零食多爽!”
“我自己想來,反正假期很長,出來玩幾天也不錯。”
“有没有想過怎樣接受紅色教育?”可能他們没想到我會提這樣的問題,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吱聲...。
過了一陣子,一個小孩很老練地說:“這還要想嗎?到時候隨便抄幾段簡介,不就等於接受紅色教育了?還有,假期作業也能交差了。”
這時,一位女家長加入:“按我說,現在小孩的生活條件好,但很不知足。我帶兒子出來的目的,是叫他看看農村的生活環境,讓他明白自己的生活多好!”
“哼!好什麼?別人家已經有汽車了。”那個抱怨没電視、没電腦的小男孩,不滿地說。那女人白了兒子一眼,小聲罵了一句:“衰仔!”融洽的談話氣氛被沖散,兩個小孩爬上鋪位,一個聽MP3,另一個玩遊戲機去了。
殘陽的餘暉不斷掃進車內,拂拭著一張張稚氣的臉。窗外似乎美景不再,山頭裸露,河溪污濁,珠江三角洲的沃土,不斷長出大片大片的鋼筋水泥叢林。昔日的良田或蒿草重生;或遭瓦礫垃圾覆蓋而寸草不生。僅存的田園窩在其間苟延殘喘;淩亂破碎的綠色,像被撕碎的夢,淒涼而無奈地勾起了路人對它往昔的追憶,過去的,都過去了...。
火車從宏偉的車站駛出後,就一直穿行在窩棚、廢墟、荒地、簡易廠房、破屋、農地和新樓房之間。這景象一直延綿至廣州北部的城鄉結合處時,連片蔚為壯觀的窩棚相連而出,在鐵道兩旁無所顧忌地展覽著極度的貧窮、骯髒、混亂和醜陋。二十年前,一列名為“經濟改革”號的列車,已把這片壯美的厚土輾得千瘡百孔、美景不再了。
一個女孩舉著一架數碼相機為同學拍照。另一個女孩指著窗外對她說:
“拍一張爛屋給你媽媽看。”
“不拍!免得我考試成績差一些,她更多一樣東西數落我。”
“爛屋和成績?怎麼數落?”我問。
“只要我的分數低過95分,他們就嘮叨個没完,什麼‘不好好讀書將來做垃圾婆、掃街婆、乞兒婆’之類的一大堆。如果讓她見到這堆爛屋,一定會有更多的話說。”
“原來你媽也是這樣的,我以為只有我爸媽才會這樣煩。”
“我媽也差不多。煩死人了!”另一個小孩也插進一句。
“父母希望你們將來成材、有出息才這樣說,你們別不懂事。”女家長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教訓了一句。
一陣沉默後,女孩自言自語:“幸虧!我不用住這些爛屋。這麼髒,不知那些人怎麼可以住進去。”
“是啊,還不如回鄉下去呢!”一個男孩附和著。
“哼!這些人,寧可在這裏住鐵棚、撿垃圾,也不願意回鄉下,真夠賤!公安局應該派人鏟光這些爛屋,把他們統統趕回鄉下,不許他們再來影響市容。”玩遊戲機的男孩理直氣壯地說。
“對!他們是社會的不穩定因素。”一個男孩很老成地補充。
“你說得對!”女家長爆出一句:“殺人搶劫都是這種人做的。”
“我很怕一個人在家。雖然家裏裝了防盜門、防盜鎖、防盜網。”
“哼!女人就是没用。”
“別逞強。上個月,有兩個賊光天化日之下打劫我姨媽家,到現在,我表哥做夢還發抖呢!他不是個男的嗎?”
“去年,我家一共丟了三輛自行車、一輛摩托車。”
“我時常聽到樓下有人大叫:打劫啊!搶東西啊!”
“所以說,這些人死光了最好,不用可憐!”
“假如他們的生活和你們一樣,他們還會去做賊嗎?”我問道。
“天生的鄉下人怎麼可以和我們相比?”我的話顯然不中聽,男孩立刻反擊。
“這麼熱鬧,說什麼?”一位三十來歲的女老師走過來。“魏老師好!魏老師好!”聲音參差但都很乖巧。女孩指指窗外,女教師不解地瞪一下眼、笑了笑。
家長很自然地拉著老師的手說:“魏老師,帶這麼多學生出遊,真辛苦你了!”
“還好!全營兩百三十多個學生,有十位老師照顧,加上少年宮三位領導,還有十來位家長,不難帶的!”她指指眼面前剛才熱烈交談的學生說:“這幾個,個個兒都是品學兼優,還都是班幹部、我的小幫手呢!平時,就算我不在學校,班裏的情況我都一清二楚,他們總會主動向我詳細彙報的。這次我負責帶他們幾個,另加十來個同校的學生,聽說都是好學生,不難帶!”
“還是你教導有方!我兒子能跟你的班真是他的福氣。他告訴我,‘今年,你們班又被評為市先進班級了’。”
“讓開讓開,掃地啦!”開車還不到兩小時,車廂就成垃圾堆了。“你們没看見桌底下有垃圾桶嗎?”列車員邊掃地邊大聲埋怨,垃圾、灰塵,隨著她手上呼呼作響的掃帚,不斷揚起。
“小姐:為什麼列車員室旁邊的廁所老是不開?另一邊的廁所很髒了!”一個不停在喝飲料的女孩,不湊趣地問列車員。
“那是列車員專用的。”列車員不再多說,一路掃過去。
窗外,隨著西天最後一線紫霞的失守,光,終於被黑夜全殲。夜怪施展魔法,把世間的一切黑白美醜全部擄去,只留下一個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的黑洞,列車就在這洞裏狂奔。幸好!車內燈火通明,小孩子才不去理會光明或黑暗。他們盡情玩樂,毫不吝惜地消耗使不完的精力,直到周公點名,他們才不得不閉上眼睛應卯去了。
我也隨著火車輪軌交磨的節奏漸漸入睡。迷糊間,一陣屐聲似在夢裏由遠而近“咄咄”敲響,猛醒過來,聽到列車員雙腳拖著厚硬拖鞋,急步前行,且連聲高喊:“車到坪石,臨時停車,不准開窗,嚴防小偷爬窗偷竊。”她的喊聲驚醒了一群少年的美夢。車內頓時騷動不安、怨聲迭起。半小時後列車複行,我卻再也難以入睡了。思緒隨著火車的“轟隆”聲,紛亂而來...。
二十多年前,重掌政權的鄧小平開出了一趟“經濟改革”號列車,在古老的軌道上奔馳。二十多年來,有幸上車的人固然可以盡享速度和劇變帶來的快意,但絕大多數人只能一面承受著它揚起的塵土和垃圾,望車興歎;一面在盼望並設法讓自己擠上車去。如螻蟻般生活在窩棚裏的生靈,有機會擠上車嗎?這些在四十年前就遭遺棄;二十年前又被列車的飆風卷向深淵的草民,心裏還有“希望”兩字嗎?如果有,又是什麼呢?倘若他們還識一些字,能讀一本書的話,大概不會拒絕《水滸傳》梁山好漢的作為,且一定是他們的渴望。幾十年來,各種天災人禍造就的天罡地煞,早就超過了一百零八個,現代高俅、衙內的龐大隊伍,宋朝遠非可比。假如此時恰好出來一個洪太尉,我相信,遍野的窩棚,霎時就會扯起梁山的旗幟,再懦弱的男人也會變成冷血武松;再柔美的婦人,也會現出母夜叉的本性。列車員高喊的“不准開窗”便是防範的號令。但車上人似乎并不擔心,武松的拳頭砸得死老虎,絕對砸不爛坦克,他們最擔心的是自己的利益還不夠多,權力還不夠大,於是,看似利益一致的乘客,其實都是心懷不滿,矛盾重重,正如誰都討厭穢廁垃圾,但同時,誰都在參與製造穢廁垃圾一樣!每個人都有美夢,不過那美夢隨時都會被無情的警告敲碎。車上車下,恰是一把拉開的弓,人人都在搭箭拉弓,只是箭頭所指,方向各異,只要弓弦一抽,必定又是一場自相殘殺!忘憂少年,自小就在無形的劍拔弩張中逐漸學會了敵視,學會了排列等級。冷漠侵蝕著童真,仇恨污染著純潔的心靈。本來,教育可使他們成為明天的希望,然而,作為施教者的家長、老師乃至社會全都像色盲患者,試問這怎能使受教者學會正確辨色,進而描繪美麗的畫圖呢?時下,聽話加高分就是品學兼優的標準,誰稀罕什麼獨立思維、想像力、創造力、責任感和愛心呢?《論言》中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至聖在三千年前已作明論:人無愛心,則不知是非、不辨善惡、没有惻隱、不懂辭讓、失卻真誠。當今,獨生子女政策,已令多少小孩患上先天仁愛缺乏症,小皇帝的地位,使他們習慣了所有的愛都應當盡歸自己,而不可分給他人。這明日的棟樑啊,能撐起多大的一片天呢?
車外,黑夜像一種看不透、掙不脫、甩不開的勢力。靜聽,在亢奮的喧囂裏,列車的腳步凌亂、脈搏不勻。但它無所畏懼,一意地提速、再提速!
原載《世界華人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