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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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魚的記憶之白色·松花江

(2023-02-28 16:18:53) 下一个

 白色·松花江

 

這尾松花江鯉魚和灕江鯉魚相隔八年,吃起來頗費周折,且讓我先把吃魚之前的事交代清楚。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先生在意大利一家紡織機械廠工作,我也隨他旅居意大利。當時,中國各地紡織廠,幾乎都向西歐購買紡織機械。黑龍江省A市毛毯廠就是其中一家,裝機好幾個月了,他們因技術的限制不能完成調試、投入生產。為此,廠家要求賣方派人幫助。一九九二年一月下旬,先生受命出行,我也隨之前往。春節前三天,我們從米蘭出發,經法蘭克福飛北京,緊接著從北京轉飛哈爾濱,一路移星換日向東飛來,到達哈爾濱已是除夕前夜。兩人坐上廠家派來迎接的奧迪小轎車,還没來得及看一眼北國古都的夜,小轎車便拋開滿城燈火,拐上公路,在遼闊的東北平原上飛馳。

深夜本該是漆黑一片,但莽蒼雪原勾結天上厚雲,上下合力硬是把深邃的黑,調成詭秘的白。天地像巨獸張開的大口,把喉嚨對準我們的車首;長直的公路黑舌一樣,從巨獸的喉嚨一直伸進我們的車輪下。車頭燈的光柱,幾乎被蒼白全部化解,只能照到舌尖上一、兩點舌苔般的虛線。

黑舌兩旁起伏的雪原,齜咧成鋒利鯊齒,冷陰陰、白森森。我們的車,似乎除了一直向前走,最終落入巨獸的喉嚨掉進牠的胃以外,別無選擇。只是巨獸此時並不急於把我們吞噬,牠還要戲我們於舌齒之間,吸盡我們的體溫,然後舌頭一卷,嘴巴合攏,我們就……嘿嘿!

寒氣透過車底粘住我的雙腳,攀上小腿爬上膝蓋,一路長驅直進鑽心達肺,沿路還放出無數螞蟻為之助興。車裡的暖氣,早敵不過車外攝氏零下三十八度的低溫,我和先生緊緊依偎取暖,冷啊冷!我們平生第一次深切感受到冷的恐怖!先生決定不管多累,天亮就開始幹活,盡快完工離開這個冷世界。

凌晨兩點多,我們終於到達賓館。推開車門,強勁的寒氣像悍莽山匪給我迎面一擊,旋即無禮地鑽進我的衣襟,掠去我身上僅存的體溫,讓我的牙齒自己打架。自米蘭算起,我們忽兒騰雲駕霧,忽兒車輪滾滾,馬不停蹄度過兩天兩夜。此刻已累得分不清天上人間,遊魂一樣飄進房間,飄上席夢思。

從除夕上午九點開始,我們就在車間裡工作,咬牙苦撐到下午五點,我暗舒一口氣:好了,吃過晚飯就美美地睡上一覺,管他什麽除夕、新年,爪哇國去吧!正想得美美地,忽然從車間門口湧進一大隊人馬,前呼後擁好不熱鬧!只見領頭的中年男人西服筆挺,皮鞋蹭亮,在眾人簇擁下,沿著車間主幹道慢慢向我們這邊移動。一群隨從,以他為中心扇形散開,眾星拱月般跟隨著,衣著雖不及主角的檔次,可也不失派頭。主角像中央首長檢閱群眾那樣:微笑、揮手、拍掌,偶爾跟工人握一握手。攝影師扛著攝影機一寸寸後退,鏡頭始終對準那男人。

喧囂了好一陣,人群來到我先生面前停下,從中閃出一隨從,趨前幾步說:“李先生,這位是我們市的X副市長,他到我們廠裡慰問工人,知道您是國外來的專家,特意前來向您致以節日問候。”說完立刻退出錄像機的攝影範圍。

正專心幹活的先生楞了一下,連忙和副市長握手。副市長握著先生的手說:“李先生,你是歸國華僑,希望你發揚愛國主義精神,努力工作,多想辦法,盡快讓祖國的機器早日上馬……”

先生只好禮貌地點頭應付。待握手客套拍攝完畢,那隨從復靠近先生說:“今天是除夕,副市長賞臉,晚上在廠餐廳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也為李先生接風洗塵。”

我們聽罷真是欲哭無淚,因為我們在A市的食宿全由廠方安排,晚餐只能客隨主便,可我們深知,跟官員吃飯絕對是一種折磨。並且,官越大越受罪!

來到餐廳,先生被讓到主客的位置上。他性情率直,不大理會官場禮數,因此也不虛託,乾凈利索讓坐哪就坐哪,我也隨即坐在他身旁。其他人,包括副市長就主位問題你推我讓,幾個回合之後,還是副市長體恤民意坐在上面,待其他人依官階告坐後,副市長開始演說。他首先代表A市市委、市政府及xx單位,感謝李先生不遠萬里,回國幫助毛毯廠織機上馬,支援祖國建設;接著闡述一通國內的大好形勢,最後說:毛毯廠是他們市裡唯一引進外國先進設備的廠家,是全市人民的光榮。但機器在調試方面出了點問題,致使三、四個月過去還不能正常運轉投產,市委、市政府非常著急。因此,他們聯同工廠黨委開會,再三再四研究討論決定:務必讓機器在15天內投產……”

除我們夫妻外,席上所有人熱烈鼓掌。我有點哭笑不得,何不乾脆讓機器直接聽令於黨委,在回來的第一天就投產呢?副市長說完,輪到工廠黨委書記發言,他將市長的話重複,聽得我瞌睡連連。熬到一聲“開席”,幾個一直在外間候命的工人,立刻七手八腳斟酒上菜。好傢伙!眨眼工夫,十幾盤菜肴疊了三、四層,像一朵蓮花盛開在圓桌上,頂層是一碟炸得通體金黃的鯉魚,牠雙鰭如翼,目若龍珠地趴在碟子上,好不誘人。

廠黨委書記站起來,舉杯對先生說:“來,李先生,您是我們請來的貴賓,按我們的風俗,您先乾了這一杯,再把魚頭吃掉,我們才可舉筷。”

先生連忙推辭。

書記說:“李先生,您看看,魚頭對準您啦!這叫鯉魚躍龍門,只有貴賓才有這樣的待遇呢!何況連市長都來給您洗塵,請您無論如何按我們的規矩賞個臉。”

“各位的美意我領了,”先生禮貌地婉拒:“由於長途旅行和時差的緣故,我已經三天三夜没吃好、睡好了,加上我是南方人,不勝酒力,空腹喝了這杯酒,我明天一定幹不了活。實在對不起!請大家多多包涵。”

我以為他們聽了解釋就不再勸酒。誰料先生的話音剛落,席間就有人發話:“李先生啊,您不喝這酒,就是說我們待客不周;再說,這鯉魚是松花江裡弄來的,現在冰天雪地的,弄這麽一條活魚還真不容易啊!您不賞臉,我們心裡不好受咧!”

先生是個大小孩,睡覺第一,吃飯第二,兩件大事都做妥當了還好說,現在缺一少二我知他絕難就範。只見他一臉認真地說:“我真的不喝!如果我身體吃不消、幹不了活,機器就開不出來了。” 

席上又有人接上話頭:“您待會兒少喝點兒就是了,大老爺們,這麼一小杯不礙事的,再說明兒是大年初一,您睡上一天再幹也不遲。您不喝酒也不動魚,我們只能按規矩不能動筷子。我們市長飯後還要參加市裡其他活動呢!李先生:您就破個例吧!”我真的犯暈,搞不懂他們是開機重要?還是禮數重要?

圍繞魚和酒,雙方僵持著。先生並非無酒量,我明白他除了身體因素外,更厭惡官場酒宴,這種宴席都是假禮客而實相逼,簡直跟強奸、甚至輪奸無異,你越是不從,越刺激他們逼酒的瘋勁,非把你灌個白眼與胃齊翻不可。我想:要不,我替他扛兩杯,讓雙方都好下臺如何?不行,直覺告訴我:他們瞧不起女人,我若助夫,反使他們藐視先生,算了!讓他們去。這樣一想我便安然,來個冷眼坐山觀虎鬥。

只見先生臉色一沉,態度堅決地說了一句:“酒,我一滴也不喝;飯,不吃更好,我巴不得回去睡覺。”說完站了起來,擺出撤退的架勢。

此話一出,全場發楞,這麼不識擡舉不湊趣的人,實為罕見。一陣難堪的冷場,還是書記反應最快,他把桌上的轉盤轉過一點,讓魚頭對準副市長怏怏說道:  “既然李先生這麽堅持,我只好請市長開桌了。”

我掃了一眼眾人,憤懣、不屑、睥睨一樣不缺。副市長的胖圓臉也變長了一下,但不愧是大人物,他立刻順著書記的話笑著說:“李先生現在是德國人吶!不懂我們中國的酒文化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他也是為我們好哇!來來來,我們都為李先生乾一杯!”

先生也懶得糾正,只顧自己低頭吃飯。

大夥馬上放下臭臉,紛紛舉杯應和:“乾,乾!”

副市長舉筷,鯉魚身首分離,鯉魚頭落在他的盤裡。看他熟練擺弄魚頭的手段,可見不知多少鯉魚馱他躍上龍門。眾人的筷子也指向鯉魚,盡管我喜歡吃鯉魚,但看著這松花江的鯉魚已身負重任,我不忍讓牠再百上加斤。這“眼似珍珠鱗似金”的鯉魚,不知曾在哪個江湖“動浪出沉”,這麼不小心教人逮住,翻不上龍門反掉進了人的幽門,牠豈可甘心?

很快,席間各人都將剛才的不快統統扔掉,一個個像酒龍蟠席饕餮復生。桌上的菜肴和身上的衣服漸漸減少,蒸汽和著酒汽在房間裡翻騰。小餐廳裡觴觥交錯、拳聲四起,好不熱鬧。我的眼皮像脫索的大閘重重墜下,即便使勁全身力氣也拉不起來。

先生見狀說了句:“對不起,我們實在太累,要回賓館休息了。”然後,也不管他們如何反應,拉著我起身而去。

一夜無夢。

猴歲初一上午八點半,我們又坐上了開往工廠的汽車。車窗外,連天白雪覆蓋著肥沃黑土,活像厚厚奶油裹在巧克力蛋糕上,暖暖的陽光如蜜瀉在奶油上。這塊“黑森林”蛋糕,自古以來養活了殷商之後的十多個剽悍民族,養強了成吉思汗的子孫;更將肅慎人養大為女真人,最後養壯為統治中原三百年的君王!這“黑森林”!這北大倉!這片沃土不但盛產大豆、玉米、小麥、亞麻、甜菜、木材等等經濟作物,還噴出豐富的石油,這裡的人民活在糧倉本當幸運富足!然而,我看到聽到的,卻事與願違。

進口生產線和舊織機安裝在同一個大車間。我們到達時,機聲響成一片,雖是大年初一,工人早已開始幹活。只有新機器的區域依然寂靜。有了去年的末日之交,我已跟幾個工人相識,和他們一邊幹活、一邊拉家常。

“春節加班有多少加班費?”我問。

“没有,只有基本工資。新機還没有投產,所有的生產任務都壓在老機臺上,老機臺吃不消,老壞!現在時興自負盈虧,大家只好忍著點,待新機器開出來,有盈利情況就會好了。只是我們都擔心,再這樣下去,恐怕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

“年夜飯吃了什麼?”我又問。

“餃子、大蔥蘸醬、炒雞蛋、土豆絲”。幾個人報的菜,來來去去就這幾樣。有位老工人對我說:“能吃上這些已經很不錯了!平時上班,我們吃兩軟一硬,休息天改吃一軟一硬,省一頓軟的。”

我問她什麼叫軟?什麽叫硬?平時都吃些什麼蔬菜和肉類?她說軟的是玉米碴混小米煮的稀飯,加窩窩頭,硬的是米飯或白面饅頭;蔬菜只有大蔥,客人來了,頂多加一盤土豆絲、一盤炒雞蛋。有的人家一、兩天吃一次肉;有的一個星期或更長才吃一次。

我有點心酸,怪不得他們身上都散發著濃烈辛辣的蔥味,如果連這個味道也没有的話,那他們大概都在喝西北風。

午飯後,我去了一趟市中心,希冀街上的繁華能抹去我一點兒心酸。

大街上行人不多,店鋪更少。我撥開骯臟厚重的棉布門簾,走進一家國營百貨商店去,裡面没有一個顧客,四、五個售貨員都用目光陪我兜了一圈,然後送我出門。商店外是一塊大空地,虛張聲勢的冬陽下,十來個小販瑟縮著,雙手攏進袖管,在貨攤周圍不停地蹾足加溫,身上的棉衣都積垢重重。所販的東西總共只有三種:大蔥、白酒、鞭炮。我問其中一個小販,到哪裡可以買到雞蛋青瓜西紅柿之類的菜,小販說:“您到某某路的菜場去看看,這些東西不多,有也很貴,我們吃不起!”

我想起了昨晚的飯局,想到了那條曾在冰封的松花江裡,在重型運油車的巨輪下安然遊弋的鯉魚,為何成兩腿動物躍龍門的祭品?不知道還會有多少鯉魚被陸續擺上祭壇!寒氣像一把把繡花針,刺破我的掩面圍巾直插進肺腑,我趕緊逃回車間,好長一會兒才緩過氣來。無法想像,胃裡只有水和澱粉,如何對抗這該咀咒的冷世界?

晚飯後,我躺在床上看電視。一輪升平歌舞後,畫面轉為本市新聞,接著出現了昨天下午車間裡的一幕。副市長臉帶笑容和工人親切握手;許多工人奮力向前,握著副市長的手緊緊不放,也許,他們期待自己有朝一日,也能鯉魚躍龍門,一躍成官。

鏡頭一轉,是副市長和先生握手的特寫。只見副市長精神奕奕,目光高遠,語調鏗鏘;先生則雙目茫然一臉疲憊。播音員的畫外音從新聞開始一直在播送著:“除夕下午,當A市人民都沉浸在大團圓歡樂氣氛的時候,我們的xx副市長不辭勞苦,放棄休息時間,犧牲與家人歡聚團圓的時光,到市毛毯廠慰問戰鬥在生產第一線的幹部工人……他還特意親切探望了德國華僑專家,並勉勵他發揚愛國主義精神,抓緊時間調試機器,為祖國的建設做出貢獻……最後,他就今後的生產前景向該廠發出重要指示……”

我戲曰先生:“你真應該做A市的榮譽市民,没來兩天,從意大利的小工變成德國專家,還上了電視新聞,好不威風啊!”

先生苦笑一下,關掉電視機,順手攏上厚厚的窗簾,將白得虛幻的冷世界關在簾外,倒頭大睡,向夢,討回去年的睡債。

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A市大街小巷都變成了交錯河網,所有市民都變成了人面鯉身的怪魚,在河網裡游啊游,不知怎的,我和先生也在裡面。河道上架起了道道龍門,那些龍門不斷變幻著,一時變成罾網,一時變為刀俎。躍進龍門的怪魚都被吃掉了,只留下一副副的骨頭,像除夕晚宴上的鯉魚剩骨。我急忙攔住一條怪魚說:“別跳!那些魚都死了,龍門是假的。”

那怪魚竟吐人言,聲音不男不女、亦老亦少:“不對!也有成功的;不成功的是運氣不好。再說,都成功了,我不是没戲啦?你別攔我。”說著,一躍而去。

我著急地大喊,可怎麼也喊不出聲。忽見副市長騎著鯉魚飛啊飛的,手裡捏著一塊正在流油的蛋糕,邊吃邊笑,飛向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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