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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鯉魚的記憶之綠色·灕江

(2023-02-12 10:57:22) 下一个

   綠色·灕江

 

一九八四年七月下旬,我和一幫朋友到桂林旅遊。

清晨,旅行車載著我們離開桂林,駛向陽朔碼頭。一出市區,詩畫般的美景就來拍打我的雙眼、扣動我的心弦。座座青山如一群羞澀的美少女,讓我彷彿誤進了脂粉紅樓。這些只配站在喧囂的路旁迎賓送客的“冊外丫鬟”,已經擁有顛倒眾生的美貌,那些“正冊”的風采,該是怎樣的傾國傾城?

旅行車駛進停車場,司機“吱”的一聲,為我們打開了通往閬苑之門,我從車上輕輕一跳,便從凡間躍入仙境。

青山、綠樹、翠竹、黛屋組成一道厚厚的屏障,把停車場和灕江隔開。通向碼頭的濃蔭石板小路,順著山腳緩斜的江堤,如一根巨大的吸管一樣,一頭接通江畔的清涼世界,另一頭迎向受酷暑威逼的遊人。習習涼風從吸管的底部徐徐上送,把遊人身心的炎熱卸下,連同流火七月留在停車場,讓過往的車輛載走。石板小路兩旁,各色各樣的時蔬鮮果土特產,砌成一條令人垂涎的通道。蔬果的香味混著濕而清潤的空氣沁進脾肺。好客的陽朔:我僅立於你的闬閎,你就為我驅散暑氣,擺出鮮美的果品,和著唱山歌一樣地叫賣聲,歡迎我的到來。

在琳瑯的果品中,我買了一袋像桃比桃小,像杏比杏大,青中泛黃樣子清爽的果子。嘗一口,脆生生没多少水分,酸酸澀澀甜甜,一如我的年齡閱歷。我暗稱它為青春果。如今想來,我那時何嘗不是一枚青春果,長在人生大樹的枝頭上。

趁候船空隙,我迫不及待去親炙灕江。旅遊前,我看了不少介紹灕江的文章,紙上灕江早已綠透我的夢,此刻,夢中的灕江就在眼前靜靜流淌。漣漪繁波上,幾片竹排悠閒漂著;對岸秀美的田園古樸的農舍,像一紙攤開的田園詩;俊美的青山,紙鎮一樣壓著詩箋一角,瓦藍的天空罩著紙鎮、罩著詩,多美的山水啊!提腿輕輕趟進水裡,清而滑膩的江水摩挲我的雙腳;彎腰掬一捧,清涼甜潤的江水瞬間滋潤我的心田。一群寸長小鯉魚,一致頭內尾外把我圍在中間,像一群頑皮可愛的村童圍著我問:“客從何處來?”

徐徐離岸、調頭、南行的遊船,攪動一江如釀的風,我站在船頂的觀景臺上,呼吸顧盼之間已生微醉。景隨舟移,時而山重水復、綠障遮臉,時而天高地迥、長河高天。船首,慢慢地推開江水,為我們一點點展開灕江的山水畫軸。

天,如藍琺瑯;山,若綠翡翠,白雲如仙袂在藍翠間飄拂。一座座雄健嬌俏的青山拔地而起,高一寸過高;矮一寸偏矮,燕瘦環肥俊雅飄逸,似連非連似疊非疊;綠,濃一分疑深;淡一分嫌淺,從黛轉青漸翠泛藍變灰,由近至遠緩緩抹向天邊。水,清悠悠碧幽幽,深處現石形;淺處露石紋,不深不淺處,大大小小的卵石如各色瑪瑙,在水底閃爍著,與水面水晶般閃耀的粼粼波光交相輝映;叢叢簇簇的水草在瑪瑙間搖曳,嬉戲的魚兒不斷閃動鱗衣,引鳳尾竹彎腰探影;飲江牛群踏雲嚼草,橫鞭牧童吆喝如歌;藍天,擁抱白雲同浴江裡,而白雲卻隨江水去看海;山沐水裡,水流山間,舟游峰巔,筏泊天穹;我真想棄船泅水,做游魚永不登岸!

導遊不時打開擴音器,為遊客介紹景點、講傳說故事。她說的,我在旅遊資料上幾乎都看過,有些還熟記在心:例如群龍戲水、老人推磨、望夫石、父子巖、僧尼鬥嘴……此時,船停在九馬畫山下,遊客都聚攏過去。我想這個故事我已知道,等一下人群散去,我再去看景不遲,擴音器太刺耳,我走到下層右甲板,獨攬半江風光。

忽見一片竹排順流而下,一只大黑鳥引頸息翼閒立排首,一位漁翁頭戴竹笠,身穿短褲短褂,叉開雙腿穩站排尾,雙手撐篙向遊船靠來。我漸漸看清黑鳥的喙寬且長,脖子中間繫著一根繩子,哦!這一定是捕魚能手鸕鷀了。漁翁輕點幾下竹篙,竹排便服貼地粘在船邊,鸕鷀不但没有驚慌,反而張羽仄頭看我。這時,從船尾的廚房出來一位船工,只見他快步走近竹排,一邊用方言和漁翁招呼說笑,一邊遞給他一塊豬肉。漁翁接過,俯身放在排上,然後隨手在竹排上掀了幾下,排上的竹筒露出一個個裝滿了水的窟窿,他伸伸手,變戲法似的從中抽出十幾尾活蹦亂跳的鯉魚交給船工,然後揮揮手,點桿離船而去。鯉魚都用水草繫著,我問船工:“這魚賣不賣?”

“當然,菜牌上的清蒸或燜江鯉就是牠,來一條?”他把魚舉到我的面前,十幾尾橘鰭紅尾的錦鯉劇烈地扭動身體,在陽光下舞起的磷光水影,彷彿是光影裡變幻的紅霞。吃牠?我心中忽有不忍,臉上露出遲疑之色。

“這東西好咧!灕江的鯉魚跟灕江的山水一樣,天下聞名,不吃你要後悔的哦!” 船工說。

我知此言不差,因為一路過來,我已領略鯉魚的魅力。灕江的鯉魚啊!在江底、在山上、在山歌裡、在傳說中...... 

“好!給我兩條,做法各一。”

“行,吃過鯉魚,你才算真正到過灕江!”他得意地哼著山歌,和手中的鯉魚一起搖頭扭腰轉回廚房。

遊船繼續南行,我彷彿迷失在仙境裡。這仙境緣於喀斯特地貌,聳立天地之間已有三億多年了。我總覺得這說法是謬傳!嫦娥劈山開河道;觀音贈凈瓶水為灕江;吳道子畫四江十八塘而成灕江水系,多麼富有想象力和人情味,怎能和突兀、不倫不類的喀斯特扯上關係?喀斯特只應是地質學家傷腦筋的東西!

嫦娥費盡心血造此人間瑤池,我想此舉已感動玉帝,永遠不再孤獨廣寒了,否則,五湖四海豈能到處都有她的傳說足跡。可我深信:陽朔灕江才是她最喜棲身的地方。也許,她現在就隱身在山水之間,尋找這傑作的瑕疵,晚上,她悄悄然把這山前推一尺,將那石後挪一吋,讓灕江的腰肢扭得更柔,讓灕江的水袖舞得更美。如斯山水,難怪連玉帝的九匹天馬也被迷住,寧可留在壁上不返天庭了。

青山如翩翩舞娘,是復活的旋娟、提謨、趙飛燕!這舞的精靈,穿翠羽衣披霞霓裳,挽青髪髻插碧玉簪,風情萬種儀態萬千地立在江邊,各展姿態起舞天地間。船,隨水而灣,蹁躚舞娘啊或婀娜回旋、輕盈起舞;或輕扭腰肢、頜首回眸。窺牆女孩只是宋玉的杜撰,此間琳琅的絕代芳華卻是如假包換、逼人真切!悠悠江水,在萬朵婷娉的傘裙下旖旎。山環水繞,山,因水而靈;水,因山而色,若山是神仙,那麼,水就是仙魂了!

至聖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面對如斯山水,我懶得琢磨至聖的心思。此刻,我願做鳳凰的羽毛,在雲霧中變成鳳尾竹,永遠立在江邊觀天賞月,聽壯家的情歌,看三月三的熱舞;我願做情僧,結草廬於山間與群芳相守,扎一片竹筏和紅翠廝磨,把盞提壺,品味那迷離隱約,如“妙玉之戀”般的灕江煙雨!枕碧濤覆綠幛,至天荒至地老,至綠色的長裙將我掩埋,最後化成一陣輕煙,情不滅魂不散,長縈山水間。

開飯了,所有筷子首先指向兩盤鯉魚。我挾起一塊魚肉聞一聞,唔!清純魚馥裊裊撲鼻;看一看,哇!肉質晶瑩緻密嫩白;把它放進嘴裡,啊!只覺得清甜嫩滑,一如細膩江水,婉轉在齒舌之間。再來一塊連鱗帶肉的,哇!鱗脆肉腴,甘美賽過初春筍尖。正想再添一箸,嗨!盤裡只剩兩副骨頭,且已被幾雙捷箸努力瓜分,我不禁大叫:“你們,簡直是牛噬牡丹。”

眾人回訕:“見了牡丹還慢慢吃的,才是頭 笨牛!”

我在心裡暗笑:奈何,奈何,蝗蟲進了櫳翠庵!不怪他們,觀音凈瓶水養出的鯉魚誰不垂涎?

江面漸漸寬闊,青山如退場的佳麗,全隱退到河岸的幕後。終點碼頭遙遙在望。

船,順水南遊。船尾,裁清澈的江水成白色的燕尾張在背後,惆悵的心與退隱的山水綢繆。

我的心已留下:留在青山,留在綠水,留在交柯的鳳尾竹溫柔的懷裡,留在鸕鷀鳥寬闊的翼上;

我的魂已留下:留在九馬的畫壁前,留在黃布的倒影下,留在草坪的帷幕裡,留在楊提的浪石中;

我的情已留下:留給問客的稚魚,留給傳說的歌仙,留給傘裙裡的精靈,留給御風的神仙。

“小姐,請讓一讓,我們想拍照。”

“不要緊,讓她也在畫裡。”

卻原來人生如旅,我在看景,景中有我;我在觀人,人亦觀我。言行,也是人生的一道風景。

白色的燕尾,如離別的情人張開的雙臂,欲擁抱愛卻要無奈地退後、退後;山水的畫軸,隨著滾滾的浪花緩緩地收卷、收卷,收進我的心,卷進我的夢。夢裡,有錦鯉在游,在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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