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17(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3-01-03 21:08:08)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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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党校培训班终于结束了。八月二十三日,韦建华瞅准了保卫科办公室没其他人,就走了进去,“啪”地把一袋水果糖扔到唐唯楠的桌上,看把他吓一跳就笑着说:“送给你的手信,甜的,打开快吃!”

唐唯楠讨厌地看了她一眼:“我从不吃零食。拿回去吧。”

“不赏脸,人家专门孝敬你的。哎,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也有很多见闻,我想有空和你聊聊。”

唐唯楠皱皱眉头,忽然想起要说的话:“对了,我也有话跟你说。”

韦建华心里“咯噔”一跳,“难道……”她扭捏一下:“那我们晚上约个地方再谈。”

“不用,就一句话,在这里说就行。韦建华同志,最近我听到一些关于我和你之间的传言。我现在郑重向你讲清楚,那是误会。”

“误会?”

“对!如果是由于我某些地方做得不妥当引起的,我向你道歉。”

韦建华瞪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一阵:“原来你一直当我是梯子!现在爬上了,就一脚踢开我了!”

“我从没当你是梯子。”

“卑鄙!无耻!哼。”她愤怒地转身离去。

“哎,你的手信。”唐唯楠拿起水果糖跟出去几步,看着她的背影转上楼梯。“大概找他哥哥去了。我是不是说得不够委婉呢?哎,这种人我怎么说都一样的。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随便她,反正这话早晚都得讲明白的,该怎样就怎样,凭你是书记的妹妹也不能不讲理呀。”他一抬手把水果糖扔进了垃圾筐。

韦建华冲进党委书记办公室,回手一甩,门“啪”的一声重重合上。韦光正诧异地问她:“怎么了?”

“姓唐的,打完斋不要和尚,爬上高台不要梯。一句误会就要我吃哑巴亏。”韦建华气得血管爆炸,也顾不得害羞,进门就大声嚷嚷。

“他表态啦?”

韦建华一屁股坐到椅上,偏过头捏紧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旁边的桌子,咬牙急喘不吭声。

韦光正暗暗一跺脚:“坏了,这回老猫烧掉老胡子了。怪自己轻信妹妹,高估了那小子。现在要紧的是稳住阵脚,以免乱了计划。姓唐的你也太操蛋,竟敢剃我的眼眉!看我慢慢收拾你。”

“建华,既然人家表明态度就算了,天下男人一大把,你何必非要便宜他。”

“便宜就便宜。哥,全世界都在说我们的事呢,现在随他怎么说就怎么办,我的脸面往哪里放?”

韦光正明白了,其实是妹妹一厢情愿,并且不肯撒手,看来自己还得忍一忍:“建华,你这副样子只会越搞越僵,不如由我出面和他谈谈。下午我有个会议,你忍耐一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哎,记住了,别老绷着脸,要注意影响。”

韦建华想想事到如今只能如此,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气哼哼地走了。

韦光正点着一根烟狠吸了几口,从鼻孔里笔直喷出的烟雾,笼罩在眼前。他双眉拧紧,脸皮发青,眼珠时而凝固,时而快慢不定规则全无地转动。他坐在椅上,身体纹丝不动,像一头嗅到气味听到动静的饿狼,伏在草丛里盘算着怎样扑咬,如何厮杀猎物:“这事着实棘手,妹妹看上个不上道的,而偏偏我又太大意,押宝押得太轻率。为今之计,首先两边做工作,争取其中一方妥协。当然,最好是姓唐投降,那样的话,我既得到李家大宅,又多了个心腹。姓唐的,别逼我下杀手。这盘棋得用心下,姓万的正等着我的差错好挤掉我;而姓戴的,还死死候着那房子!若让他们闻到丝毫风声首先发难,我就被动了。无论如何我不能栽倒。在这个圈子里玩,趴下了就别想再爬起来。”他又吐出一口烟雾。“明天要到市里开会,后天早上先找那小子谈谈,到哪里谈好呢?办公室?不行。树林?不,也不行。嗯,对了,枪库,那地方在仓库的尽头,平时极少人到那边去的。”盘算妥当后,他恨恨地把还剩一大截的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使劲碾了几下。

對韦建华表明态度後,两天过去了,一切如常,韦家兄妹都没来刁难,这事大概就过去了,唐唯楠心情轻鬆。昨晚,他还揶揄余微霞的预言太夸张了。

这天早上上班不久,关亚仁通知他去一趟枪库。枪库,是从李家捐出的药材仓库最东端圈出的一个小间,大门也朝东面,平时都锁着。枪库另一边仍旧是堆满药材的仓库。唐唯楠走到枪库,发现大门虚掩。他推门进去,看见韦光正在里面。

“您早,韦书记!找我有事?枪出问题了?”

“小唐,把门关上。有事和你聊聊。”

关上的门,切断了阳光和新鲜空气。灿烂的阳光,从墙壁顶端的窄长窗子射进来,彷似一把明晃晃的宽闸刀,斜斜地架在头上。身旁,一排排上了刺刀的步枪,整整齐齐地竖在枪架上。空气中满是浓烈的药味及枪械的特殊气味。

“什么事?”唐唯楠有点不安。

“小唐,这里安静,办公室谈话有点不便。我们都是大男人,说话就不必兜圈子了。现在,我以药厂党委书记和韦建华哥哥的双重身份,向你保个媒。对方是谁也不用我说了。怎么样?”

“韦书记。那天我已经和韦建华同志讲得很清楚了。”

“是的,我知道。可那天是那天,现在是现在。” 韦光正目带锋芒面壁而立。

“我和她没感情。”

“感情可以培养的嘛。过去多少革命家,啊,像朱总司令和爱人康克清,他们不都一样,啊,由组织保媒,成为了革命夫妻!”

“那是战争时期,和现在和平年代不一样的。”

“和平年代就更应该保持和发扬党的光荣传统!先结婚后恋爱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唐唯楠看见韦光正很生气,声音虽然很低,却具有不可抗拒的威严,说话间还不时稍稍偏头,用眼角眺来一眼。

“我妹妹的脾气有点倔强,但她啊,思想好,觉悟高,你们都是党员,家庭成分也般配,做夫妻最理想不过了。男人啊,事业才是第一位的。你在我手下,我还会亏待你么?” 见唐唯楠不吭声,韦光正踱过两步,拍拍他的肩头,放慢节奏和蔼地说。

“韦书记说得很有道理,可惜我这人胸无大志,能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就心满意足了,事业不事业的,我不大有兴趣。”

“这不更容易了?我妹妹死心塌地要跟你,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全有了?”

唐唯楠一时找不到话反驳。

韦光正走到门边停下,把门拉开一道小缝隙,深深吸了几口气。光线刚好经过鼻樑,把他的脸分成阴阳各半,一只眼珠熠熠生辉,另一只眼珠却深不见底。唐唯楠觉得有点寒气森森。

“你我都是男人,跟你讲句真心话。男人,只要手里有权,再强的女人都会服服帖帖;也只有手里有权,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这样吧,给你两天时间考虑,想清楚就来找我。”他的声音越来越硬,最后还配上人人熟悉的果断挥手。唐唯楠想,自己辩不过他,硬争下去,可能会更僵,不如先放一放,过两天再说。反正我的事情,谁也无权逼我。

韦光正见唐唯楠沉默不语,以为对方心思已动便说:“小唐,我在这场子里打滚了二十多年,知道的看到的比你清楚。我是为你好,听我的没错。好好想想吧。我走了。记住锁门。”

“如何回覆韦光正呢?好不好直接说明我已经恋爱了呢?不行!”直觉告诉唐唯楠,现在不能暴露余微霞。想了一个上午,唐唯楠还是没想出个办法来。直到临近中午下班时,他忽然想到了《婚姻法》:“对,我为什么不用它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呢?韦书记总不能不守法吧?”一挨下班,他马上赶去市里最大的新华书店。卖书的老头听他说要买《婚姻法》,立刻从眼镜后面翻起老眼瞅了他好一阵子,然后慢腾腾走到一个角落,蹲下翻了半天才拿出一本巴掌大的红皮小册子,拍去上面的灰尘递给他。他接过来赶紧翻看,当看到“禁止包办、买卖、干涉婚姻自由行为”一句时,精神为之一振。

下午,唐唯楠怀揣《婚姻法》走进韦光正的办公室:“韦书记,我想好了。”

韦光正看看他,然后离座,关上门回到原位才问:“想通啦?”

“韦书记,我是军人出身,性子直嘴巴笨,说得不好请你原谅。我想,我不会和韦建华同志谈恋爱的。理由很简单,我不能欺骗自己的感觉。俗话说:捆绑不成夫妻。假如硬要在一起,大家都不会有幸福。我做事情不喜欢拖泥带水。韦书记,我说完了。”

韦光正虎着眼睛睋视他半天,点着一根烟吸了两口,压着嗓子面无表情地说:“就是说,你不打算把我这个党委书记放眼里咯?”

“韦书记,我不敢。我只是觉得,这是个人的婚姻问题,不能和党委书记相提并论。”

“你不敢吗?记得上午我是用了双重身份向你保媒的。好哇,你连党组织也敢不买帐,嘻嘻,小子,有种!”韦光正冷笑着说。

唐唯楠深感不安,但事到如今不能后退:“韦书记,中午我专门去买了一本《婚姻法》读过,里面明文规定禁止包办、买卖、干涉婚姻自由行为。不信你看。”他从衣兜里掏出小册子,双手放到韦光正的桌面上。

韦光正猛地一拉抽屉,拿出一本《党章》“啪”的一下盖在《婚姻法》上,顺势按着桌子“嚯”地站起,上身前倾,压着嗓子咬着牙,用手指戮着他的胸口,猛兽般低嚎:“你,是不是党员,啊?!党员要绝对服从组织,你不懂吗?你不听党话,不跟党走,你宣什么誓,啊?”这一刻,韦光正已判了唐唯楠的死罪。“我,扭尽六寅拉你上位,官位,房子都给你了。你,不但不知恩图报,反而……啊!”

“不对,韦书记。副科长一职是政策规定的,提级,我也跟你说过不合适。至于房子,你不是说是我应得的吗?怎么如今全变了?”

“对,是我说的。”韦光正气急败坏,但仍然不忘压着嗓音:“我能说应得,也能说不是。”他脸皮紫胀面目狰狞,手指门外:“走。给我滚。”

唐唯楠转身,愤然离去。他想:“韦光正,原来理亏时,你就耍无赖,今天我算认识你了。”

韦光正恨不得立刻把唐唯楠撕碎嚼烂。但不行,为了李家大宅,还得先忍一忍,事情闹开就会乱章法。回头说服妹妹,部署好之后再来收拾这个反骨子。

“是我错了么?”唐唯楠坐在球场边的树荫下不断地问自己。“到底哪里出错了?中午拿着《婚姻法》时,我满以为自己手执坚盾利剑,一定所向无敌。怎么会忽然像一个没了掩体,没了武器,孤立无援的狙击手,霎时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呢?而这敌人,并非天天喊着要消灭,要打倒的帝、修、反,而是党的书记,而是《党章》。《婚姻法》不能做掩体、武器,我还能用什么去抵挡韦光正?”

唐唯楠感到口渴,但又不想去找水喝,顺手解开了衣领下的一个扣子,脑子却没停下来:“为什么我会和韦光正成了敌人,仅仅因为一桩婚姻吗?他一时是一个人,一时是党组织,在有形的人与无形的组织之间随意转换,如此一来,我的敌手,岂不是可以从一个人变成一个组织了?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党,是一个先进的组织,多少人为了加入这个组织宁愿牺牲生命,它怎会这么儿戏,让一个人随随便便地颠来倒去?但想想刚才韦光正言语态度,不是这样又是什么?党员必须绝对服从组织,也就是说,做了党员,就不能有一点点自己的东西,我拼尽努力加入了一个让自己失去自主权的组织,这岂不等于我是个疯子,拼命把自己的脖子伸进圈套里了?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我想错了。”他不断痛苦地否定自己。然而,他同时又觉得这否定是那样软弱无力。

“组织虽为人所操控,但操控者就可以等同于组织吗?韦光正有资格代表党吗?他是党的书记,他没资格谁有资格呢?这样想来,他真的可以任意而为了。照此类推,我反韦光正就等于对抗党组织等于反党了!吓——”唐唯楠觉得一阵凉气从嵴樑升起。“可我明明只是拒绝和韦建华谈恋爱而已,这和反党又有什么关係呢?”他越想越乱,思绪缠成一堆无法打开的死结。“我必须打开这堆死结,它关係到自己和微霞的将来。”他想起了部队时常召开的战例分析讨论会,每一位主持者都鼓励与会者提问,思考,并根据掌握的资料例如:双方的兵力,所据的地形,后援及天气状况等等,提出自己的作战方桉。今天,他运用同样的思维方式,分析自己和韦光正的矛盾,希望从中取得解决的方法,结果却是徒劳。最后,他只得把问题回归本源,问自己:“我能不能和韦建华谈恋爱,回答很明显:不!不能!和她在一起,会比死还难受,我只爱微霞。”

入夜起了风。新月,倒映在皱褶重重的湖面上,边线长满了锯齿,并且极其不安地晃晃荡荡。彷佛,月亮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动盪的世界里,一切都不能自主。

唐唯楠躺在草坪上仍以双臂当枕,对坐在身边的余微霞说:“微霞,这些日子,我好像明白了些事,又好像越来越煳涂。那些人说话都喜欢模棱两可,话中有话,真叫人难以捉摸。他们的眼神,就像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阿米尔描述假古兰丹姆那句台词:眼睛后面还有眼睛。我不明白,韦书记找我谈话,为什么要躲到枪库里?保媒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关上门,那鬼鬼祟祟的样子,想起来都噁心。可他说出的话又是那样冠冕堂皇,究竟为什么?我从小就知道,党伟大光荣正确,可韦书记今天蛮横无理的言行,就跟流氓强盗没两样。我觉得很讽刺,党送我去军队学习打仗,回头却因为婚姻,把战场摆在我和党的书记之间。”

“暴风雨要来了,现在撤退,你还来得及。”余微霞心如锥刺,她不能叫他前进或后退,更不忍心看他受苦。

听着余微霞的声音颤抖而哽咽,他坐起来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不,没有比临阵脱逃更耻辱的事。再说,这不是撤退,而是投降。我宁死不降。”

“可这场风雨,能把你毁掉的。”

唐唯楠把余微霞冰凉的手握在胸前,“微霞,有可能是那样。可是,要我背叛自己的真爱,那就等于让我先把自己毁灭。这比死在他们的刀下更屈辱。只是,微霞,”他有点艰难地说:“你要对我讲真话,如果,你想退出的话,我尊重你的选择。”

余微霞嘤嘤哭着没说话,只把身体依偎在唐唯楠胸膛。

“我知道,你会和我在一起的。”唐唯楠低下头,看着月色下的余微霞面容苍白,泪水打湿了长长的睫毛。“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离开你。你的心我摸得到,知道它有多柔软。你也知道我的肝胆。这是一场硬仗,我估计,我会负伤的,答应我,守在我身边,嗯?”

余微霞点点头,仰起脸,闭上眼睛流着泪,双臂缠着唐唯楠的脖子。

唐唯楠双手抱紧余微霞,低头吻她的泪,吻她的唇。渐渐地,余微霞发出低而缠绵的美妙声音,告诉他她幸福!她快乐!她无所畏惧!两颗心一起激情喷涌,共同回应着爱的呼唤,彼此用身体作最热烈的倾诉,把自己献给对方献给爱,一齐,以浓烈的爱,去对抗凄清长夜。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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