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3(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02 11:02:12) 下一个

                 

(圖片採自網絡) 

  3

        全體民兵都脫去早上穿的軍裝,統統換上了破舊衣服。雖然個個精神抖擻,但見慣了清一色綠軍裝,清一色男性的唐唯楠,忽然對著這支男女混雜、高矮參差、衣服顏色雜亂,男同志頭髮蓬亂鬍子拉紮、女同志頭髮長短不一,拖沓松垮的破爛隊伍混不帶勁。可他明白:這畢竟是民兵,儀表不可能像部隊那樣要求嚴格;訓練必須在地上磨爬滾打,好衣服就那麼一兩套,誰捨得糟蹋。聽說有幾個女民兵剛剛做了媽媽,她們哪能像青年男子一般利索?看來,我只能因人而異,看菜吃飯了。自始以後,他費盡心思,竭盡努力地訓練他們。

        十幾天過去了,那雙蝴蝶偶爾會來騷擾一下。他除了心中莫名其妙地甜一下外,再沒有像丟了魂似的。倒是突然天天對著幾十個青春煥發的女青年,還要時常因為糾正動作而觸碰她們的身體,他覺得很不自然,有時甚至手心冒汗指掌微顫,還有這張可惱臉,動不動就不爭氣地發紅發熱。九年多來,他在全封閉的環境滾打,平常所見到的人和物,除了能結出絲瓜的花和會下崽的母豬,可以和雌性扯上關係外,其餘的一切,連路邊的石頭也是公的。戰友間時常說笑:那頭母豬若是斯文點,給打扮打扮,怕是連裏最俊的妞了。如今猛地紮進女人堆裏,這臉不紅才怪呢。他只好時常罵自己沒出息。說來也怪,他唯獨對韋建華沒這種反應。他深深地佩服她:這鐵姑娘確實是天生當兵的料,無論身架、動作、反應還是意志,她都頂呱呱的,乃至比一些男兵還強。他曾經想:假如把她放進連隊裏,只要多穿幾件衣服不叫胸脯出賣,保管沒人發現她是個花木蘭!眾女兵中,每天總有幾人動作走樣不利索的。頭幾天他總想不出個所以然,直到某次無意中看見一個姑娘的褲子上,準確地說是在褲子的屁股部位染了一塊血跡才恍然大悟,他在心底裏替她們叫苦。只有韋建華例外,一個月下來,她的動作天天保質保量。他時常當眾表揚她。

        這天是廠休日,全體民兵到市郊軍區訓練場做實彈射擊訓練。午間休息時,唐唯楠獨自躲進一叢矮樹林裏,仔細思考和做筆記。離比賽只剩十天了,整隊操演基本過關,刺殺、格鬥等動作水準也不差,投彈也可以了,就剩實彈射擊了。這項比賽只用五男五女,我根據上午的成績挑出六男六女加強訓練,其中一男一女做後備應當可以了。至於誰當後備,得看看再說。我現在應該去和夏保國溝通一下。他正想站起來,忽然聽到幾個姑娘在樹叢的另一邊吱喳:

        “哎,你打幾環?”

        “打得不好,一共才七十三環。你呢?”

        “和你差不多。我們這幾個人,王麗打得最好。”

        “但和韋建華差遠了。”

        “她是厲害!她肯定能進射擊組。”

        “哎,你們有沒發現唐唯楠淨表揚她。”

        “人家是做得好嘛。”

        “好也不會光她一個呀。”

        “就是。會不會是看上她了?”

        “不會吧。他才工作幾天?這麼快就想著男男女女的東西?”

        “我也這麼想。不是說他思想紅作風正派嗎,哪會一來就搞男女關係的?”

        “要不,就是他知道韋書記是她哥的緣故。”

        “我看你別再瞎猜了。”

        “哎呀,癢死了。這裏好多蚊子,快走。”

        韋建華是韋書記的妹妹?唐唯楠有點意外。想想自己天天把她掛在嘴邊,難怪遭人非議。也好,現在知道了,以後自己避著點,以免叫人誤會我攀附權貴,搞關係。

        從這分鐘開始,他就不斷提醒自己:要和韋建華保持距離。因為心裏有疙瘩,行動上便生出了不自然。這微妙的變化,韋建華很快就感覺到了。

        傍晚訓練結束,大家忙著收拾東西。韋建華看見唐唯楠正往自行車上壘箱子便走來幫忙。唐唯楠勉強對她笑笑後,立刻分散目光暗中注意四周。他想叫她走開但又不知怎樣開口,只好反復說道:“我自己就行了,你去幫別人吧。”

       韋建華判斷他只是客套,就說:“你的東西最多,我應該幫的。來,我扶著你來捆。”

        唐唯楠心裏不自在,動作不免毛糙生硬,自行車一下失去平衡。他敏捷地伸手扶著箱子,不想卻按住了韋建華的手背。他像被針扎中似地火速抽手。誰料韋建華也同時縮手,“呼啦”一下,幾個箱子摔了下來。他看見韋建華猛然身子一歪,“啊”的叫了一聲坐在地上,雙手抱住右腳,弓腰駝背鼓腮突眼強忍劇痛。

        這邊的響聲驚動了大家,衛生員連忙拿來藥箱。唐唯楠懂急救。此刻也顧不上嫌疑,馬上蹲下,幫她脫去鞋襪,神情緊張地檢查,仔細止血清潔傷口包紮後才松了口氣。幸好沒傷到骨頭,否則,她就不能參加比賽了。他扶起韋建華說:“對不起,是我不好。你的車子叫別人騎走,我馱你回家。”

        “不用不用,我能騎。”

        “別堅持了。這離市區十多公里呢,再用力,你的腳更傷,會影響比賽的。聽我的命令,上車!”韋建華見他這麼威武堅決,也那樣細心,就沒再堅持,乖乖地坐在車後架上。

        唐唯楠實在沮喪,他發洩般地用力蹬車。真是越窮越見鬼,不知道那幫人又會說些什麼呢。

        前面一大段路大家有說有笑倒也愉快,來到城邊,韋建華叫唐唯楠往右拐,然後和大家道別。唐唯楠按她的指示拐進了一條大田埂。他很奇怪地問:“你不是住城裏嗎?”

        “為什麼我不能住郊區?難道因為我哥哥是書記,我就必須住到城裏?”韋建華很正氣地反問。

        “哦,不不,我不是那意思。”唐唯楠好沒意思。回想到她剛才忍痛的樣子也像個男人他不禁搖頭。這人周身長刺,沒一點女人味。白送,我也不要!他再沒興趣和她說話,只默默用力蹬車,暗恨這路怎麼老長老長看不到頭。

        韋建華在他身後繼續說話:“他是我大哥,48年就參加革命,那年他十八歲。53年回家鄉工作,成家後住在城裏,我和爸媽,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姐姐一直住這裡。哎,你住哪裡?家裏還有什麼人?”

        “我和父母,住幸福路。”他懶得對她說還有個出嫁了的姐姐。

        韋建華聽他的聲音沒什麼神氣,估計他是累的。還真是的,一個人帶那麼多個兵,天天小汗出大汗疊,今晚還馱著自己蹬了這麼遠的路,回頭還得繞個大圈子回家,他真的太累了。她閉上了嘴。

        時節尚早,沒有蟲鳴。天上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四周黑沉沉一片。大田埂上沒有路燈。黑泥白路光水印,唐唯楠只憑著經驗,順著白泥沙泛著的,迷蒙渺茫的白痕前行。夜,一片闃寂。車軲轆和泥沙交磨著,發出“紮紮,紮紮”的聲音,單調而綿長,像一盤老石磨在旋轉。那千年萬年轉個不停的磨,無論怎樣堅硬的東西,經它“紮紮”後總會變小,變軟,變細膩。

        柔和的春風裹著唐唯楠的汗味,一團一團撲打到韋建華的臉上,她躲不開也不想躲開!以往覺得男人很臭,原來還有例外的。她的身體被這汗味漸漸熏軟,軟得無法支撐,像被石磨吞進再吐出的硬物一樣。她好想靠在他背上,她甚至渴望自行車立刻栽到田裏,好叫自己名正言順地抓緊他,投進他的懷裏。自從歡迎會後,他就成了全廠上下談論的焦點人物。看看其他男人,能長到一米七十就頂了不起了,可他卻是一米七十八的高個子,加上濃眉大眼,鼻直口方,舉手投足英氣勃勃的樣子,誰能管得住自己的眼睛嘴巴?訓練以來,他對自己另眼相看。想想剛才那著急關心的樣子,還不顧勞累堅持要送自己回家,他一定是看上我了。他是個軍人,而我也是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積極分子,想必他跟我是最和襯,最有共同語言的了。論人才相貌,他是沒說的;論年齡有點可惜,他快二十七,我剛滿二十一,可我不介意他年紀大不就行了;論個人資歷,他可比我強多了;論家庭和個人成分,我們都根正苗紅;不過,因為哥哥的緣故,我家會比他家高些。總括起來,我們旗鼓相當不相上下,真是門當戶對。可這種事,決不能讓女方先開口!幸好,我們都是黨員,假如他也難為情的話,我就讓組織出面幫忙。只要組織出面,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她暗暗遐想,偷偷甜笑,過了一陣,她吞了下口水,忍不住又開腔了:“唐副科,你知道地裡種著什麼嗎?”

        “不知道。”

        “是甘蔗!告訴你,這幾片大田種出的甘蔗又甜又脆又多汁,遠近馳名。這片大田圍著我們村,我是吃著甘蔗長大的,真正是生在甜水裏,長在紅旗下。到了夏天,甘蔗都長高了,很像電影裏藏遊擊隊的青紗帳,人躲進去三天三夜不出來也沒問題。”

        “哦,是嗎。”

        “嗯。我沒騙你。”她真希望這路,一直通到天邊,而家在路的盡頭。可惜,家說到就到。在門前停下時,正巧門“吱”地打開,大哥剔著牙走出來,後面跟著媽媽。門裡門外的人同時看到了對方。韋建華叫了聲“媽”就單腿跳下車座。媽媽發現女兒負傷便急著問這問那。唐唯楠連忙道歉:“阿姨,韋書記,怪我不好。”

       “不,媽,別聽他亂說。是我自己不小心。他硬要送我回來。”

        “我早說你了,女兒家,粗手粗腳毛毛糙糙,就像個魯莽男人,就不能學得嫺靜些,斯文點?”

        “媽,”韋建華生氣地打斷媽媽的話。“別再鼓吹你封建落後的那一套!叫人恥笑。”

        “你的車子呢?”

        “叫人騎回家了。”

        “這位同志,進來喝口水吧。”

        “謝謝了,我壺裏還有水。”唐唯楠拍拍腰間的軍用水壺說。

        “那是冷水,進來喝口熱的再走嘛,累一天了。”韋建華說。

        “不,不啦。我想趕快回家吃飯,要餓死了。”唐唯楠堅決拒絕,回身揮揮手說聲:“我走了。”就騎上車,飛快地走了。

        一句話沒說的韋光政看看唐唯楠的背影,轉頭問妹妹:“開始啦?”韋建華搖搖頭,羞答答地白了他一眼,咪嘴甜笑著低下了頭。韋光政點頭暗想:好,不錯,這小子認路,知道該投誰的門下。天助我也,我的計畫可以著手實施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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