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11(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2-20 17:07:55) 下一个

       

(接上期)

                                                           11

        第二天一早,唐唯楠接到命令,要他從當晚起,帶領民兵營進行為期一周的夜間拉練。

        晚上七點整,號聲四起。模擬在和平狀態中忽然聽到號聲,火速進入戰爭狀態的民兵,從工廠的各個角落蜂擁而出,飛速奔向軍火庫,取槍扛彈跑向操場,邊跑邊大聲吆喝,旁人爭相躲避,活像一窩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驚鳥。平靜的工廠霎時風聲鶴唳,亂如沸粥。

        集合完畢,夏保國簡短報告敵情:敵人已搶佔了市郊小南山,命令唐唯楠帶一連二連向西南面進發;自己指揮三連四連由東北包抄,兩隊務必在九點正到達指定地點,衛生隊帶上擔架和急救包跟上。不惜一切代價奪回小南山。普通民兵全部留廠待命,不得私自行動。佈置完畢,夏保國一聲令下:“出發!”於是,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呼啦呼啦”狂奔在黑夜裏。

        余微霞暗暗發笑:哪來這麼多帝修反?簡直是一群妄想被侵略症病人集體發飆,神經兮兮地湧進黑夜,尋找不存在的敵人去死命廝殺。

        唐唯楠帶領民兵跑向目的地。沿途按規定三分鐘一次臥倒,兩分鐘一次隱蔽。一時說前面發現敵情,命令準備射擊,一時又大叫敵情解除,緊急前進;沒跑幾步忽然又嚷嚷前面敵情不清,匍匐前進。一干人在大馬路上,公路旁,田埂邊,水溝裏煞有介事地又是趴下,又是爬行,又是半跪,又是打滾,一直折騰到小南山。結果,兩隊都遲到了十五分鐘。

        整個晚上,韋建華都跟在唐唯楠身邊。每次臥倒隱蔽,她總黏在他身邊趴下。開始時唐唯楠並不在意,幾次下來,他發現每當這種命令下達時,她總比自己慢半拍執行動作,還時常把腦袋湊過來,有時甚至面對面,毫無顧忌地噴他一臉口氣鼻息。想說她故意又拿不出證據,他只得不斷調整位置和動作避開她。

        第二天早上開基幹民兵幹部會議,總結昨晚的情況。夏保國讓大家各抒己見,唐唯楠搶先發言:“遲到十五分鐘,是戰爭絕不容許的事情,不能按規定時間到達目的地,哪怕遲一分鐘都有可能釀成無可挽回的災難。這次遲到的原因,我認為主要原因,是女同志的體力跟不上,因此,我建議接下來的拉練,男民兵跟我,女同志可以慢一點。因為白天還要上班,照顧一下女同志,使她們工作拉練兩不誤,這更符合‘抓革命,促生產,促工作,促戰備’的精神。”

        他的話音剛落,韋建華馬上站起來,捏著拳頭堅決反對:“我不同意唐唯楠同志的意見。把男女分開,是歧視女同志的行為,新社會講的是男女平等,男同志辦得到的事情,女同志一樣辦到!我們不需要照顧!再說,就算男同志能準時到達,女同志遲到也同樣達不到要求。”

        夏保國認為兩人都有理由,但畢竟只是拉練,沒必要男女分開。最後決定,今後把到達時間推遲十五分鐘。

        之後幾晚,唐唯楠一面指揮隊伍,一面留神韋建華,還要儘量做到不留痕跡,他厭煩透了。好不容易熬到最後一晚,大家排著隊鬆鬆垮垮撤回工廠。他快步走在隊伍的最前頭,心裏惦記著微霞。好了,結束了,解放了。明晚我們又在一起了。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肩頭叫人猛拍一下:“哎,唐科長,這幾天我們女同志表現怎麼樣?”韋建華從後面擠上來,大大咧咧故作親熱地問他。

        “還好還好。”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他不想搭理她,可她偏像一條鼻涕蟲一樣黏住他不放:“當然好,婦女能頂半邊天。你當初還要男女分隊呢。你應該唱一首歌再鼓勵一下我們。”

        “好,唱一個。”眾人齊聲附和。

        “要唱你唱。我不會。”

        “不如你們一起唱。”本來半死不活的隊伍立刻活躍起來。

        唐唯楠實在憤怒,但當著眾人的面又不便發作,只好咬著牙一聲不吭地大步向前。韋建華見狀想:他可能真的不善唱,於是改口說:“算了算了,大家別起哄。我也累死了,唱不出。還是留點勁走路吧。”

        唐唯楠見她解圍卻不領情,隨口搶白她了一句:“你都累死了,其他女同志不知會累成什麼樣了?”

        “我和她們有分別嗎?”

        “有,你是鐵姑娘。”唐唯楠故意拖長聲音。

        這本是揶揄,誰知韋建華硬是按自己的方式解讀:他用眼下最高的美譽當眾讚美我,把我和其他姑娘分開,可見他心裏有我。她一高興,張嘴蹦出一句:“你也是個鐵漢子呀。”

        “喔,喔喔。一個鐵姑娘,一個鐵漢子。天生一對。”她的話招來了更熱烈的哄聲。

        “喂喂喂,你們別亂講。人家思想紅,作風硬,敢打敢拼還是書記的妹妹,不是我這種人高攀的。”他忍無可忍,轉過頭來嚴肅制止,並趁機提醒大家:我是知道她的身份的,不要把我拉上裙帶關係。

        哪知越描越黑,韋建華大聲反駁他:“什麼高攀不高攀的,你啊,滿腦子門當戶對封建思想。我是書記的妹妹就沒人高攀,那麼毛主席的兩個女兒不都要做‘自梳女’啦?”

        唐唯楠頓時渾身起滿雞皮疙瘩。怎麼扯到毛主席身上去了。這女人就喜歡胡攪蠻纏用大話壓人,實在討厭!討厭!不睬她了。

        韋建華見他不吭聲就拿話逼他:“哎,怎麼不說話,難道我說錯了?”

        “你對你對,是我錯。”他沒好氣地敷衍她。

        “錯了就得罰!替我背槍。”她低聲說完,不由分說就把槍擱到他肩上“槍是我的,不能離我太遠。”

        無賴!他在心裏罵道。同時發誓以後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和她說話。他悶頭走路。韋建華見狀就解下腰間的水壺,擰開蓋子送到他嘴邊靠上去低聲說:“渴了,喝口水吧。”唐唯楠揚手推開,她固執地偏要他就犯。如此一來二往,唐唯楠不願再和她糾纏,也不再顧及後面的人跟上跟不上,放開腳步獨自向前。後面的人看得真切,三三兩兩低聲議論竊笑。

        風起了。紛亂拖遝的腳步踏碎了夏夜的寧靜。

        半夜,唐唯楠迷迷糊糊聽到街外響著鑼鼓聲。媽媽進來推推他:“阿楠,快起來,毛主席黨中央又有新指示啦。快起來接旨。”

        他夢遊一樣坐到大廳的椅上,卻怎樣也無法睜開眼睛打起精神。迷糊間聽到爸爸低聲訓斥:“你剛才亂說什麼?”

        媽媽連聲道:“說錯了說錯了。是迎接指示。你到門邊看著,我做記錄。讓阿楠繼續睡覺,明天有筆記交差。”

        廣播喇叭很響,女播音員的嗓音也像在睡覺。他趴在椅子旁的桌上,努力睜了一下眼睛,看見媽媽帶起老花鏡就著燈光吃力筆記。他想自己做,可這念頭剛一閃又睡著了。

        由於黨中央來了新指示,第二天一早,廠裏各級幹部全都停下手頭工作,集中開會,學習領悟指示精神。晚上再開全廠大會向群眾貫徹落實。

        臺上,韋光政在大聲宣讀中央文件,台下,一則桃色新聞不脛而走。開始時,議論新聞的聲音只像驚蟄的蟲鳴,有一聲沒一聲隱隱約約,到散會時已到了盛夏,激烈,熱鬧,且雜亂無章。沒過幾天,唐唯楠和韋建華是一對的消息傳遍全廠,連掃廁所的“黑七類”也收到風聲了。只有唐唯楠渾然不知。

        余微霞聽到這則路邊社消息後長長吐了一口氣。她並不在乎其真假,而是想:倘若這不是一個誤會,那麼不用多久,我將會看到一個平常肉體和一個高貴靈魂之間的一生一滅!她緊閉雙眼,內心充滿了無限的哀傷和淒涼:上天,告訴我,我應該為肉體歡呼?還是為靈魂呐喊?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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