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萍

基督徒作家,作品受痖弦等前輩首肯,著有《突圍》《病毒羔羊》《盛世雲》《薪火集》。
正文

突圍(被列治文圖書館、加拿大中文電台好書推薦)

(2022-11-30 10:26:33) 下一个

   2

        唐唯楠跟著老關,走進了一個車間。濃烈的氣味一下嗆來,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兩聲,面露苦相,嘴裏馬上泛起苦味。老關戴上口罩,在他耳邊含糊不清地說:“這中藥車間還算好,等下到西藥車間,那藥水的味道更難聞,更噁心。”老關五十多歲,高瘦身材配一張猴臉,細長的脖子頂著個尖腦袋,背有點彎,喜歡倒背雙手。走路時腦袋領著身子前後一彈一彈的,像一支細竹竿招搖著韌性。

        “車間好大啊!”

        “是啊。舊社會,這只是資本家開的小藥坊。那時只能用手搗腳踩之類,原始落後的方式生產。解放後,毛主席共產黨把它發展擴大為全市第一,全省第三的國營大企業。現在,全廠共有八百多人。”

        八百多人,好傢夥,相當於七個連嘞。“老關同志,我們共有幾個車間?”

        關亞仁愣了一下,“老關同志”?這算什麼稱呼?連科長都不會喊,一點不懂規矩。他看了看唐唯楠,見他眼神清切,毫無機心。他暗暗搖搖頭歎息,淺啊!這憨頭嫩得像根未見天的竹筍,假如沒人提點著,只知道傻呼呼的往上長,將來能長幾寸都不知道。不管啦。,我快退休了,能長不能長全憑他的造化!他乾咽一下:“我廠共有三個大車間,兩個大倉庫。這個車間主要生產涼茶、感冒藥之類藥物,對了,還有蠟丸。”他隨手抓起幾顆蠟丸問一個工人:“這批什麼丸?”

        “止瀉丸。”

        “哦。”他又乾咽一下。那上下滾動的喉結,也像一顆吐不出吞不下的蠟丸。

        “老關同志,你在這廠幾年了?”

        “我十五歲入行,一直在藥廠幹到現在。幾十年啦,年底退休囉。”

        “那保衛科的具體任務是什麼?”

        “當然是配合國內外和廠裏的形勢,抓好階級鬥爭,嚴防‘五類’分子和一切階級敵人搞破壞。”

       “那我們廠的這類分子多不多?”

       “多。不說新生的右派、反革命,光老牌的資本家就有十幾個。告訴你,這藥廠的前身,是解放前的五家私營企業,五十年代初經過公私合營合併起來的。那些老廠主,啊,就是那些反動資本家,沒有一個不懷恨在心的。前年,有個老資本家臨死前還大喊大叫:‘我的藥廠,還我的藥廠。’可見,他們都人還在,心不死。回頭,我把他們的資料都給你看看。”

        唐唯楠一臉嚴肅地聽著,真誠地對關亞仁說:“老關同志,地方工作我一竅不通,以後請你多多教導。”

       “哪里哪里,不敢當不敢當。我向你學習,嘻嘻,互相學習。”

走出最後一個車間,唐唯楠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關亞仁說:“怎麼樣?那氣味夠嗆吧?”

        唐唯楠一臉苦相搖搖頭:“五臟六腑都在造反呢。真難為那些工人。”

        “這叫環境。時間長了誰都得慣,你也一樣!就像上廁所,剛進去你會覺得很惡臭,可呆上一陣就沒事了。再說,他們都戴了口罩。我們到化驗室去走走。”

上廁所只是幾分鐘,他們可是蹲半輩子的啊,那口罩能頂什麼事?唐唯楠在心裏反駁,但沒說出口。那薄薄的口罩,與其說是擋味道的,倒不如說是專門用來遮掩臉面的。一路過來,所見到的人幾乎都戴著白帽子大口罩,整個頭只露出一雙眼睛。明明感到那些眼睛都盯牢了自己,可每當我看過去時,他們卻都馬上避開。那眼神好比藏在偽裝裏偵察敵陣的目光,不,偵察兵的目光是隱秘和專注的,絕不像他們的眼神,飄拂不定,似看非看,而且,還帶點似笑非笑。

        化驗室一片安靜。工作臺上放滿了各種層架和支架,架上全是瘦脖子圓屁股歪歪扭扭奇形怪狀的玻璃器皿。裏面的人都穿著白大褂。看見有人進來,幾束目光從白口罩上穿過架子器皿的縫隙投來。有屏障的掩護,射來的眼光多了些大膽少了些畏縮。

        一個女孩背對大門坐在凳上埋頭伏案。兩根油光水亮的粗黑辮子垂到腰際。辮梢上系著的紅蝴蝶結,像一對趴在白大褂上的紅蝴蝶,分外惹眼。白大褂中,馬上有人帶頭站起來:“關科長。”其他人陸續起立招呼。長辮子也回過頭來,正好和唐唯楠打了個照臉。女孩沒戴口罩,彎彎的眉毛,水靈靈的眼睛,白裏透紅的臉。她靦腆一笑,點點頭說:“你好!” 上彎的嘴角牽出兩個深深的酒窩。“嫦娥!”唐唯楠眼前一亮,心中一怔,頓感血脈噴張,頭暈目眩,手足無措。

        關亞仁看了他一眼,接著笑了笑招呼道:“同志們,都過來,和唐副科長握個手。” 唐唯楠和圍上來的人一一握手,最後才輪到長辮子姑娘。他明明希望看她的臉,但眼睛只敢盯著地板,手想伸出去又不敢伸太遠,渾身僵硬,關節器官,沒一個聽他使喚,心臟“怦怦”劇跳,鼻子像進不來氣。之後自己說過什麼,大家說過什麼他全無印象,只會傻乎乎地跟著關亞仁。等他慢慢恢復意識時,已到了保衛科辦公室。

接過老關遞來的水杯,不經意地碰上對方的目光,他的臉又不由自主地滾湯起來。他不斷地恨自己,罵自己,甚至多次偷偷狠捏自己下死命令叫自己立刻跳出酒窩,趕走蝴蝶,可酒窩實在太深,他跳不出來;蝴蝶太美,他捨不得趕走。我為什麼要轉業為什麼要轉業,呆在部隊一輩子打光棍不行嗎?連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了,往後怎麼辦怎麼辦?乘著沒人,他用拳頭使勁擂自己。這是他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他發覺忽然多了個自己,“他”嶄新頑強而熱烈,不受管束,不受控制,更不懼暴力。

        下午,他藉口要熟識工廠的情況沒呆在辦公室,而是順著工廠大道轉了一圈又一圈。既然管“他”不住,何不索性放開心懷,想他個透切痛快?有生以來,我還沒見過如此美麗的姑娘。她好像沒穿軍裝,民兵隊裏好像也沒她。按理,45歲以下,家庭成分個人表現沒問題的,一般都要參加民兵,為什麼她不是?難道她成分有問題?不對,按老關同志的說法,那類人只配做一般工種,絕對進不了化驗室這麼重要的部門。再說,那類人絕對不會有她那份神態。那她為什麼不是民兵?奇怪奇怪。她是民兵就好了。不,不對,不是更好,省得我一看到她就魂魄不全,暈頭轉向。再說人家可能已經結婚了,這麼漂亮的姑娘哪會沒人喜歡的?不要想不要再想了,下流坯子,呸呸呸,上班第一天就這鬼樣子,以後還怎麼工作?他狠狠捏了自己的大腿以下。離下午四點開始訓練還有半小時,該好好想想民兵比賽的事。等下在隊裏最好看不到她。他信步走向操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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