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回味杭州之二）

（圖片均採自網絡）

三  桂花

 

“ 憶江南，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大概在白居易的心中，能和錢塘潮媲美的是那月下之桂。杭州四季分明，氣候宜人適物，四時花卉種類繁多，名貴花草何止千種，但杭州人獨將那朵不顯眼的桂花尊為市花，可見其魅力非凡。

每年蘭桂月份相交，金風始來送爽，天空益顯蔚藍且清明高遠。幾場秋雨幾番秋陽後，密密麻麻的小花蕾悄然聚攏在桂樹的葉蓬枝間，忽一天金鑼一響便滿城芳香。桂花開了！

“滿隴桂雨”，這名字讓人聽著，就感到既芬芳且浪漫。朝暉下，我轉過劉海粟“滿隴桂雨”的題石，便聽得滿攏笑語了。循聲而入，滿覺隴桂樹遮天，馥帳之下，賞花客和椅子一個蘿蔔一個坑似的鋪滿樹下，吆喝招徠不絕盈耳。我尋找半天，好艱難才找到一個頗安靜的滿意角落，老板見我是單身客，給我獨支一張小桌和一張可半躺的靠背椅，送來龍井茶、桂花糕後便不來騷擾。我愜意坐下，從包裡掏出一本書翻開，有知己相陪同浴香雨，這是人間何等樂事！芬芳的桂花飄落到書上，我拈起仔細端詳：花柄細如髮絲，四片鵝黃色的小花瓣呈“十”字形排列，花瓣邊緣是平滑的弧線，幾絲紅色花蕊從十字中心探出，樣子極清簡樸素。我想：何以我一打開書她們就飄然而至？莫非此花通靈，適時提醒我：此間讀書乃喧賓奪主，到此應是品香！賞花！享雨！我欣然合上了書。

抬眼四望，無數小花成團、成束、成串開在樹幹、枝頭。秋光如梭，風過處，光梭應風而動，穿插在鵝黃深綠的縫隙間。樹上的小花隨風飄舞，於半空中劃著縷縷金色的秋光落下如金雨。花雖離蒂然馥郁猶在。我背靠躺椅閉上眼睛，盡情任香雨淋沐，這香，濃得吹不散、化不開，純雅馥郁之中混著絲絲的甜，回旋在我肺腑間。她猶如一把無形的仙帚，從遠古的月亮掃起，掃過時光，掃過山水，掃著現在，掃向未來，此刻正掃著我的肺腑。我忽然覺得：賞桂，除了睜開眼睛張開肺葉外，更要敞開心扉，用心靈和她細語。

忽然，耳邊傳來搬桌子、拖椅子乒乒乓乓的嘈雜聲，原來，賞花人絡繹不絕，滿覺攏已人滿為患。我的身邊出現六、七個壯漢，領著一群穿紅著綠的女士、小孩和老人，正手忙腳亂地張羅著。這邊吆喝搓麻將；那邊喊上茶水點心，此叫彼應好不熱鬧！這偏僻處不再安寧了，我決定做忍者。不料，男人都點起了香煙肆無忌憚地吞雲吐霧，薰過濁腑的臭氣混進清純的桂香中，活像一個人有嚴重體臭，卻偏愛灑極高雅的香水，劇臭與奇香混合，那氣味噁心得難以形容。無可奈何，我還是走吧！幸好，桂樹栽遍杭城，每個公園都有，只是桂樹不及滿覺攏多而已，倘若能獨占一棵，躺在樹下賞雨觀花不也同樣愜意？懷揣希望，我轉去離宿舍最近的柳浪聞鶯。

進公園兜了一圈，但見桂樹皆已有主，我坐在一棵大柳樹下，看著那些人或坐、或臥圍在桂樹的裙邊賞花嬉戲，那感覺，竟像偷看自己的情人和別人親暱，而自己卻孤單零落一樣，心中不禁酸澀妒嫉。劉禹錫說：“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原來，天香怒放的盛況絲毫不遜國色！相信城裡其他公園的情形也與此相去不遠，我還能去哪裡？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家不起眼的露天小茶館，幾張小桌就支在一棵大桂樹下，嗯，賞花人都愛到花盛的地方，我何不到那裡碰碰運氣？希望重燃，我迅速趕去小茶室。唉！茶室裡茶客倒是没有，可老板為了收集桂花，給桂樹穿了一件透明塑料衣服，簌簌脫落的桂花，全數掉落其中，在此賞桂，有香無雨，就像久旱祈雨的人，好不容易盼來幾朵雨雲，眼看甘霖將降，孰料一陣可惡的風擄去了盼望。看來我和桂花之交尚欠緣分，還是回家去吧！

華燈初上。我真想早早入夢，以忘記白天的不暢，但呼吸的每一下都有幽香縈鼻。那花香飄忽隱約，像情人在窗外不斷輕唱的小夜曲，倘若不與之相會則今夜無眠。可我只聽到呼喚的歌聲，卻不知那歌聲源自何處、何以相會？我決定到湖邊走走，即使會不上情人，也有一池秋水相對。

湖邊，已有愛侶雙雙與夜色糾纏。秋蟲在“唧唧”擾靜。樹影團團，哪棵才是桂樹呢？一陣風吹來，似覺香味甚濃，莫非，那夜曲是唱自風的上游？於是我信步逆風而上，果然！三四棵丈余高的桂樹靜立湖邊，更妙的是：樹下還有一張長椅，這真乃天賜隆恩！桂樹、長椅，掃盡了白天給我的鬱悶。

傳說，桂花是月亮的情人。此時，如鉤明月輕掛樹梢，彷彿正與桂花呢喃。大概月亮熾熱的情話被風全聽去了，於是風笑、花羞。風的笑聲雖柔，花卻羞得落下躲避。朵朵飄揚的桂花無聲滑落，劃出清月的光紋如秋魂。縷縷秋魂纏我黑髮，附我衣襟。湖水秋波漪漪如琴弦，翩翩落下的小花朵灑在弦上，點出圈圈微輪，恰似纖指輕扣琴弦，撥著依依秋韻。湖水散發的幽香水汽，和進花香裡，這香，比在太陽下更滋潤，更圓融，更令我神思清明。假如我是堂堂須眉，今晚定然夜宿花間，以落英為衾，讓濃香覆夢，做一回浪漫眠花客，跟融融花香欣欣暢談。桂花，僅憑平凡之軀，纖弱之體，樸素之貌綻放出天下奇香，這香，豁達而大度、磊落而真誠。桂花，真正達到了世人難以達到的境界------甘於平凡，享受平凡，在平凡中創造不凡。不是嗎？無論是枝頭上的花蕾，還是落蒂殘英，也不論你親之、愛之，還是貶之、毀之，桂花始終堅守吐芳的信念，榮敗不變，生死不渝，就像人類無數堅守真理的聖哲。此刻，正像英國詩人華茲華斯所說：“最微小的花朵對於我，能激起非淚水所能表現的深思。”

靜謐的夜空暗香浮動，彷彿溫柔而堅韌的力量叩我心扉、掀我心潮。擡頭仰望，整個夜空俯身凝視著我，它一定已看透了我靈魂深處的污濁、醜陋；湖面如鏡，我心靈裡的無知和卑猥，在它面前已無所遁形。面對深邃的太空，我該檢視所走過的路，剖開內心，袒露靈魂，除去層層積垢，以潔凈的心靈為器，去盛這天香！這天香，將會馥滿我的人生。

……

月漸西沉，湖面流溢著月的清光。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回家的路上我想：不知當日老刺史是否撿到月中桂子？今晚，我可算撿到了一顆，且已將它播於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