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学文科,兴趣十分明显。母亲是高中数学老师,力劝学理,才没去文科班。选了生物系,一是因为当时宣传二十一世纪是属于生物科学的,二是我喜欢小动物。金鱼、鹦鹉、猫都养过,觉得生物比数理化有趣。等到入校才发现生物系和活物没什么关系。 学习 在南开学动物分类时,无论何种动物,从腔肠纲的蚯蚓到哺乳纲的兔子,一律先杀死再解剖。至今都记得二人一组解剖大白兔,一只兔子生命力极顽强,怎么也死不透。血一直涌啊涌的,兔子的身体每隔片刻抽搐一下,痛苦煎熬、触目惊心。鲁同学到后来难受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然而想想一起学基础课的医科生,人家还解剖尸体呢,我们这点心理不适实在不值一提。那个年代转系很少见,已做选择、只能坚持下去。 好在也有快乐的时光。大一结束的暑假,我们去北戴河实习,上山下海地采集标本。我在浅海区发现一朵海葵,透明的触须伸展开,随着海波轻轻荡漾,真如一朵花般美不胜收。我一碰它就消失了。我不死心,在附近转啊转,终于等到它再现芳姿,和一个男同学齐心合力挖了出来。第二天见到它,已是一截猪肠般死气沉沉的丑模样,心中还惋惜了一下。把它抓来泡在福尔马林里,是给了它不朽呢?还是糟蹋了一个自由的生命?还有植物分类,现在还记得一些十字花科、伞状花科等术语。每去到一处新地方,总会注意到一些少见的植物,拍照留念,也算没白学过一场植物分类吧。 提起分类,还记得一桩糗事。学鱼纲时,要通过背鳍、鳞片、生殖孔之类的细节分辨雌雄。我粗粗一看,雌鱼壮硕,雄鱼瘦小,想来是产卵需要营养,雌鱼比较大是自然规律。外形差异这么大,还看什么细节。考试时,天晓得老师到哪里找来一模一样尺寸的两条鱼,要求分辨公母,真是有水平。估计学生物的都听过一个笑话,教授摆了一截昆虫的腿,要求判断是何昆虫。学生拂袖罢考。教授大怒,报上名来。学生在门口停顿一下,伸出脚晃了晃,扬长而去。这里面的细节,非生物系学生不足体会也。 还有就是看到造物奇妙时的震撼。一次在标本室,我们望着一只雪白的天堂鸟叹为观止,那羽毛、那精致易碎的美丽,像不食烟火的仙境精灵。陆同学甚至问道,“这鸟怎么活啊?就凭它漂亮?”似乎抓虫子吃都无法和这只美丽的鸟联系起来,我们都被震住了。 进入大二,连动物尸体都见不到了,进入细胞、分子水平。九一年入校时还叫生物系,很快就升级为生命科学院,下面分为生物化学系、分子生物系、遗传系和微生物系。我选了分子生物,开始学习脱氧核糖核酸、蛋白质、基因剪辑等等,很抽象的东西。一次在天大南大的英语桥对话,对方十分疑惑地问,“你们怎么做实验啊?真的在显微镜下,把基因剪开再接上?”我一边好笑,一边努力用有限的英文把病毒感染、DNA同源重组等概念表达出来。费了老大劲儿,也不知那位工科师兄听明白没有。 大三大四我开始联系出国事宜,英文下的功夫不亚于生物专业课。生物系学生赴美留学已是传统,每届毕业生一小半出国,剩下的考研或工作。到后期,生物学的课和国际接轨,没有成熟的教科书,经常是一篇文献、一个讲座的节选,听得云里雾里。上过那时系主任、或说生科院院长张自立的课,老教授很有周总理的风度,慈眉善目、温文雅尔。同屋的女生聊天,甚至发出感慨,冲这样的公公,他儿子都值得嫁。后来在分子所时,学过现代分子生物学技术,诸如电子显微镜、液相色谱等,很高端。每个技术都可以花一辈子钻研,精益求精的。那个年代生科院能置齐那么多设备,很了不起。 大学时因为年轻,记住很多知识;但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一些别的东西。一位教生理课的教授,给我们讲他辟谷的经历。人真是奇妙,三十天不吃饭,仅靠水、果汁、菜汤就可以活下来,应了“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这句话。还有一次请了柯云路给讲座,说练气功的人身上有气场,他一眼可以看出来。康同学毕业后去上海大脑研究所,不知和这些讲座有无关系。大学的美妙之处,就是不仅仅吸收知识,还耳濡目染一些探索知识的品质,比如好奇、激情、探索究竟的执着、以及找出万物背后统一的规律和智慧。 生活 因为有个外文系的闺蜜,大一时我常混进去听他们的大课,比如外教带的外国电影赏析。我一直羡慕文科生,人家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被韩国公司请去教中文,做翻译;被高中补习班请去带课;晚上一起练跳舞;凉风习习的夏夜在新开湖边弹着吉他唱歌。高年级时,谈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 相比之下,我们生物系的学生就是学习、读书。大一的第一个学期,只有一个下午没课,过得和高中没太大区别。平时下午课结束了,还要到主楼教室里放个本子占座,吃过晚饭就去读书。十点主楼熄灯,回宿舍洗漱一下,十一点睡觉。早上八点阶梯教室大课,早已占了位置,前三排清一色的女生。上课时老师上面讲,我们在下面奋笔疾书、写笔记。很多很多日子就这么过下来。像我们那会儿那么用功的大学生现在还有吗?回想起来还是有点遗憾的。现在儿子要上大学了,我对他说,fall in love, have a romance, have some fun. 除了学习,还应该有点别的什么。 属于我们的快乐是什么?晚自习后吃一碗桂林米粉,那一勺炒黄豆,几片薄薄的牛肉,是记忆中无上的美味。或者去天南街买一套煎饼果子,脆脆的果丁,软软的鸡蛋饼,扎实顶饱。听说那时的顺口溜是“南大的牌子师大的饭”,我却觉得南开的伙食已经够好了。本科硕士吃了七年食堂,我都没厌烦过。出国后吃了几次中餐馆,我就后悔南开那么多价廉物美的小餐馆去得太少了。 生物系人多,不乏运动健儿,每年校运会都夺冠,连续了若干年。有一年运动会的奖品是南开T恤衫,刘同学把得的奖送给艳羡的女生们,慷慨的山东好汉。生物系有个乐团,经常在顶楼排练。下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隐隐听得到音乐声。每年除夕夜,生物系新楼开放几间教室让学生搞活动。冯老师经常应邀唱一段样板戏。可惜那时没有中国好声音,不然可以扬名天下的。 那时最普遍的娱乐,是周五、周六晚上去天大、师大看电影,连着两部,大多是港台片,到今天我对港台影星都如数家珍。还有自然博物馆的原声美片,一部《沉默的羔羊》看得胆战心惊。若干年后重看,觉得没那么恐怖嘛。还记得在师大看鼎鼎有名的《霸王别姬》,声音太小,大家屏息静气地熬了小半场,终于集体罢看退了票。现在想来,不知那次的组织者赔了多少钱,难为人家了。每逢五一十一放假,泰山、康西草原三日游的广告铺天盖地。我却总是犹豫再三,还是坐一夜火车回家了。 九十年代的改革痕迹也在南开园一天天明显起来。体育老师办起健美班,英语老师开设考托考G班,下岗职工经常在主楼附近卖水果、日用品等等。实验室的清洁工,在罐头厂工作了十六年,买断工龄来做临时工。外面的世界风起云涌、日新月异,校园里的我们专注着读书、出国。北大清华的学生嘲弄说,南开是什么?南开是天津的八里台文化。意思是我们固步自封、小家子气吧。然而天南地北走了一圈,发现浮躁泡沫的空虚。能静下心来做学问,是难得的祝福。南大生物系的学风,值得我们自豪。 |
很多人评价八九十年代的文艺圈,说那是最好的年代。我们的大学生活,因着离开家、独自经历人生第一轮悲欢离合,感受格外敏锐;因着南开园里尚未被拜金污染的淳朴善良;因着生科院里可亲可爱的师长们,一并和青春年华成为美好,毕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