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君从剑云那里拿了些原材料过来。这个回礼的糖果包挺有意思。先是把一个圆形的银色硬片放到一白一粉两层薄纱上面,再放四五颗银纸或红纸包装的kiss巧克力,一个小纸条,上面用花体打印了毕致忠、鲁茜茜的名字和结婚日期,然后把薄纱包拢来,用一节粉色的丝带扎紧,最后打个蝴蝶结。
鲁茜茜动作麻利地包着,嘴上说道:“今儿早上我一直做这个,和Susan、剑云她们聊聊天,感觉就像过年包饺子,特高兴。我想着两点婚礼才开始,等到快一点再换衣服就足够了。没想到十一点还不到,我婆婆就催我过来化妆、倒拾,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我结婚,她着什么急呀!还要我把头纱也早早戴好,真有病。幸亏你们来了,不然我在这儿干坐两三个钟头,气都气死了!”
晓君嘴上敷衍道:“早准备也好啦,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也来得及补救。”手上不停,仔仔细细包好一个,放手里端详片刻,道:“真是cute!谁想出的这个点子?简直像个工艺品。我结婚的时候就是一人一塑料袋糖,钱没少花,还难看得要命。”
鲁茜茜看看晓君包的,说道:“不愧是心灵手巧,连这个糖果包你都包得更好看些。这个蝴蝶结尤其打得好,端端正正的。我的怎么总有点歪呢?”
晓君就给鲁茜茜演示一下蝴蝶结的打法,自嘲道:“我呀,就是爱干这种只动手、不动脑子的活儿,像打毛衣、十字绣,干得特有劲儿。我们实验室不是养虫子吗?经常得做培养皿,每个里面加三毫升琼脂,一次要做三百多个。这本来是技术员的活儿,我常揽过来自己做。别人以为我是乐于助人呢,其实我纯是enjoy!你看过史铁生的小说没有,一屋子人一边聊天,一边在家具上画画?我觉得我特适合干那个,特有成就感。”
鲁茜茜有些惊讶地道:“不会吧?你成绩这么好,会喜欢干那种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
晓君道:“咳,你不真的了解我。王施喜看得清楚,总说我不爱动脑子。事实就是,动手做实验我很开心,让我看paper写文章就头痛得很!”
鲁茜茜道:“我也一样!咱们英文不够嘛!”
晓君摇头道:“不完全是语言问题。你看周雅静,她语言和咱们差不多吧?她就是宁可多看多想,不愿意上来就做的类型。她才是适合做科研的人,爱动脑筋,爱思考。”
鲁茜茜撇嘴道:“思考多了变得神神道道的,也没什么意思。”
静了片刻,晓君道:“有时候真觉得上帝和人开玩笑。我这样巴不得只动手、不动脑的人,偏偏去念博士。王施喜一天到晚脑子不停、爱盘算的人,却去送外卖。真不知道怎么安排的。哎,你和毕致忠,谁是操心动脑子的?”
鲁茜茜想了想道:“应该是我吧!他制定大政方针,我来具体操作。就像这次搬家,他老兄整理他的书,整着整着坐那儿看起来了。一会儿是突然想到什么问题,正好就手查一下;一会儿翻出他以前什么总结,重新refresh memory。我把他所有东西都pack好了,他那一架子书还没整完!”
晓君道:“你都把我绕糊涂了。听起来好像他是爱动脑,你是爱动手啊?”
鲁茜茜道:“奥,例子没举对。这么说吧,毕致忠动脑子厉害,也就是科研论文那些事。像日常生活,一个家的维持,那是我的长项。比方这次搬家,租什么样的房子,选什么地段,租不租U-haul,请不请朋友帮忙,请哪些朋友帮忙,还有搬完家,怎么答谢朋友……这些事都是我操心。”
晓君道:“这么说就明白了。毕致忠真有福,有那么精明能干的妈,又找了你这么个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太太。他事业上不做出点成绩都不应该!”
两人正说着包着,陈师母敲敲门探进头来道:“午饭已经送来了!赶快来餐厅吃饭吧!”说罢又去通知其他人。
鲁茜茜道:“我就不去吃了。这婚纱累累赘赘的,省得弄脏了。”
晓君道:“我可以帮你拿过来呀。”
正说着,周雅静进来了。晓君和鲁茜茜不约而同问道:“庄励呢?”
周雅静笑道:“今儿庄励可是大显身手了!给你婆婆提了好多建议,这儿不协调啦,那儿位置摆得不对啦,你婆婆还真听她的。她们两个人现场决定,毕致忠兄弟俩立马执行!好不容易把崇拜大厅搞定,现在在餐厅忙活呢!我嫌餐厅味道重,就先回来了!”
晓君道:“怪不得去了这么久!你看到午餐是什么了吗?”
周雅静道:“瞄了一眼。好像有炒面,有白饭,还有西兰花炒牛肉。”
鲁茜茜道:“你们俩去吃吧!我正好节节食,省得肚子吃得饱饱的,穿衣服不好看。”
晓君道:“我们十点多才吃的早饭,一点儿不饿。你好歹吃一点儿吧。下午结婚你唱主角,可是闲不下来吃东西。”
鲁茜茜道:“不至于吧?结个婚新娘还得饿肚子?我还惦记着烤乳猪呢,从来没吃过。”
晓君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去帮你拿点吃的来吧。”
鲁茜茜道:“那就一点炒面好了,只要半盘子。”
晓君邀周雅静同去,周雅静道:“我陪陪鲁茜茜吧!想吃我回头再去。”
晓君出来循着声音找到餐厅。大概有十七八个人来帮忙,正排队取饭。除了陈师母,和三位年纪大一点的,其他全是年轻人。晓君站到队里,打量餐厅。大约有二三十张长长的餐桌,每桌上都一左一右放了两瓶插花。小小的一束,粉色和白色的玫瑰,衬以满天星。细长颈的浅蓝花瓶,水滴状的瓶肚。虽然简单,却甚为赏心悦目。晓君不由想到圣经中的一句话:“所罗门最荣华的时候,也比不上这野花一朵呢”。所言甚是,鲜花总是让晓君心情大好,精神一振。
在餐厅的另一头,临时搭了一个台面。上面放了麦克风、音响,还固定了一大束气球,粉白两种颜色。背后的墙上贴了个大大的红喜字。庄励、毕张淑仪、毕致忠兄弟、和几个不认识的人正在商量着什么,又好像仅在闲聊而已。
晓君替鲁茜茜取了半盘炒面,又舀了一勺子西兰花和牛肉扣在旁边,再抓瓶水,回到牧师办公室。
闻到食物的香气,鲁茜茜顿时觉得饿了,接过来盘子,问道:“你们俩真不吃点儿啊?”
晓君笑道:“真不吃,我们留着肚子吃烤乳猪呢!”
周雅静吸了下鼻子,皱眉道:“原来是炒面的味道,我闻着不舒服。我还是出去走走吧!”
晓君知道她是怀孕反应,没有理会。鲁茜茜却纳闷道:“周雅静鼻子怎么回事儿啊?这炒面味儿不对,还是她鼻子不对?我闻着挺香的嘛!”说罢吃了起来。
晓君敷衍道:“可能她南方人,不喜欢面食吧?”
说完继续去整理糖包,所有的都包好了,但有些蝴蝶结打得不对称,晓君就拆开重新系一下。
鲁茜茜一边吃着,一边道:“刚才你走了,我问周雅静最近过得怎么样,一切还好吗。周雅静打哑谜似的说,别人看着可能不怎么样,但她自己觉得很好。还说什么总算明白要为自己活了,以前太傻。把我听得稀里糊涂的。哎,你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晓君也觉得纳闷。别人离个婚,搞得愁云惨淡的。统计资料也说,离婚对中年人的打击,仅次于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可见对身心伤害之大。这个周雅静却把离婚看得儿戏一般,隐隐透着盼望和不为人知的喜悦,着实不可理喻。
鲁茜茜又追问道:“你没和她聊聊吗?她有什么事儿没有?”
晓君道:“你马上结婚,就别操心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了。”
鲁茜茜道:“那你是知道的喽?别卖关子了。你越不说,我越是好奇。”说着,鲁茜茜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看着晓君。
晓君放下手里的糖包,叹了口气道:“这纯属周雅静的私事。她如果不先提,你最好别问。我先给你透个口风吧,她打算离婚。”
鲁茜茜吃了一惊,想了片刻,道:“难怪!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说那个长痛不如短痛,要及早抽身什么的。”
晓君道:“应该是吧。你别受她影响啊!她和赵学群没谈多久就结婚,可能当初决定就很轻率。今儿你大喜的日子,别让这个影响情绪。”
鲁茜茜道:“不会不会,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完默默吃了会儿面,鲁茜茜又忍不住问道:“周雅静结婚才多久呀?她没说为什么离?”
晓君道:“结了有两年吧?具体为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呢,结婚时间长了,一堆烦心事,总会影响感情。你还记得张爱玲那句名言吗?生命就像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岂止生命,很多事都是一样。爱情也是如此。就看你把注意力放在哪一点上了。看整体,还是一件袍子,挡风避寒还是可以的,继续穿就是。可要是时时刻刻惦记着那些虱子,这袍子扔了也罢。居家过日子,没什么大事,就是生活的琐琐碎碎,慢慢磨掉当初的激情、爱情……”
说着说着,晓君觉得变了味儿。鲁茜茜结婚的日子,自己怎么发起怨妇的牢骚来了?幸亏这时门一开,庄励高跟鞋得得得地走了进来。
鲁茜茜看看庄励,酸酸问道:“专家回来了?挑出多少毛病?”
庄励笑嘻嘻道:“专家不敢当,建议倒是有一些。你婆婆很棒哎,什么事儿和她一说,马上能明白。我的建议嘛,大部分她都采纳了,是个聪明人!”
鲁茜茜听着不受用,道:“她是聪明人?——”
话还没说完,庄励接过来道:“你更是奥!不仅老公找的好,还附送一个精明能干的婆婆。将来有她帮你持家带孩子,你享福吧!”
鲁茜茜不吭声了,暗想,我婆婆将来不挑拨我们的夫妻感情,我就谢天谢地了。我的家,可用不着她来持!
庄励看看晓君的糖果包,拿起一个来端详一下,评价道:“不错,挺可爱的。你们知道我当初结婚的请柬是什么样的吗?是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瓶子,里面放些沙子,几个贝壳,一只小帆船。船帆拉得长长的,上面写着我们结婚的时间、地点、RSVP邮箱。当时我、我婆婆、麦克的姐姐、她姐姐的女儿,我们都组装成一条生产线呐!最后麦克负责拧好盖子,贴上邮件地址。一共做了一百多瓶,忙了我们一下午呢!”
晓君听得有趣,道:“怎么不给我寄一个?真是可以当个纪念品保留下来。”
庄励道:“你说了来不了嘛,我怎么好再寄请柬,增加你的负罪感呢?不过我是留了一个的,回头让你看相片。”
鲁茜茜道:“一个请柬都这么复杂,啧啧……”,把后面“真是闲得没事干”咽下去了。
庄励却自鸣得意道:“是呀,美国人对细节的注意,讲究浪漫的心思,咱们根本比不上。你们想知道当初麦克怎么向我求婚的吗?”
晓君笑道:“说来听听。”
庄励道:“是个周六早上,麦克早和我约好去爬山。爬到半山腰,在一个拐弯的地方有棵大树,麦克说在那儿休息一下。我就靠着树坐下来。麦克却不坐,上看下看的。然后他说,树上好像有个小动物,他要上去看看。我说别去了,万一是蛇,咬一口就糟了。麦克不理我,三下两下就爬了四五米高。对了,忘了告诉你们,麦克当过兵,身手很好的。爬到一个大树杈上,麦克停下来,大叫,他发现了一个宝贝!我看着他从一个树洞里掏出个东西,向我晃。我就大叫,扔给我看看!他却不肯,把东西放胸前的口袋里,慢慢爬下来。等到他好半天跳到地上,我冲过去拿出他口袋里的东西,居然是个紫色的小丝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个戒指。我当时傻极了,还喊,天哪!真不敢相信我们有这么好的运气!藏那么高,还被你发现了!然后我说,这戒指还很新呐,可能就是最近藏进去的。话没说完,我就看到麦克跪下来,一脸微笑地问,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傻傻地看着他,那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他整个人显得亮亮的,浑身像放光一样。我才醒悟过来,一切都是他安排好的!我就过去亲亲他,说,当然,我怎么可能拒绝呢!”
说到这儿,庄励一脸温柔,整个人都沉浸在快乐里。
晓君叹道:“这么有情调的男人,庄励你真值了!”
鲁茜茜却闷闷不乐道:“你真是好福气!和麦克一比,我们毕致忠差远了。我们一上来就好像居家过日子,根本没什么浪漫。他连求婚都没求过,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谈婚论嫁了……”
晓君和庄励对视一眼,哑然失笑。
过了片刻,晓君安慰道:“再浪漫再有情调,也得回归平淡嘛。你们这样挺好的!不是说有许多夫妻,因为恋爱太轰轰烈烈了,到结了婚过家常日子,反差太大,还不适应呢!你们能够一步到位,才是天生的一家人,及早领悟婚姻的真谛。”
鲁茜茜道:“我宁可结了婚不适应,也希望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经历!”
庄励道:“那你请我出马吧!我去给毕致忠耳提面命一番,教他几招,让他在蜜月里好好表现,补上浪漫的一课!”
鲁茜茜道:“我们计划的蜜月旅行,是四个人去玩纽约、华盛顿、和尼加拉大瀑布!有我婆婆在,还能玩什么浪漫!”忽然灵机一动,对庄励道:“我婆婆好像挺听你的,你去告诉她,蜜月是两人世界,美国人没有婆婆跟着去的。入乡随俗,让她别跟着我们了!”
这下庄励也有些傻眼了,这不明摆着挑起家庭纠纷吗?还要自己做恶人!嘴上敷衍道:“恐怕不太好吧!这是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说呢?你最好让毕致忠去和他妈商量。”
晓君哭笑不得,道:“打住打住!别没事找事了。什么浪漫不浪漫的,不符合我们中国国情。中国男人不讲浪漫,但落得实惠啊,知道分担家务啊!像我们王施喜,对什么生日、结婚记念日、情人节,从来没任何表示。我暗示一句,他还说,老夫老妻的了,玩这些名堂!一开始我还生气,后来也习惯了。还是老话,看你把注意力放哪儿了!我们王施喜虽然嘴不甜,但每天都做饭。有时候出趟远门,那几天我该做什么,吃什么,他都事先交代安排好。你想想,是要个浪漫懂情调,但什么家务都得你做的老公好呢;还是要个不会浪漫,但知道照顾你的好呢?要我说,还是落得实惠更好。”
鲁茜茜呻吟道:“我们毕致忠既不懂浪漫,也不会照顾我,饭全都是我做的……”
晓君大叫:“做饭做家务只是举例啦!毕致忠肯定有他的优点,我们王施喜、庄励的麦克都没有的!拜托了小姐,马上结婚了,想点光明积极的好不好?!”
庄励也帮腔道:“晓君说的对,人无完人!结了婚,你就应该只看优点,忽略缺点!而且,你要辩证地看问题嘛。毕致忠不会浪漫,将来也不必担心他搞婚外恋。他不会家务,那更是你的杀手锏啦!他胆敢惹你,就三天不做饭给他吃,保准儿乖乖投降……”
话没说完,被晓君白了一眼,打断道:“别胡扯了!鲁茜茜你别临时胡思乱想。你昨晚不还说,你们毕致忠长相、人品、什么什么的,都没的挑吗?别在这儿自己吓自己了。赶快补补妆准备准备吧,口红都吃掉了。”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而近,门一开,外面的嘈杂声传了进来。教会的一位老姊妹庄万方站在门口道:“除了新娘,你们都去大厅就坐吧!仪式很快该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