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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东方亮西方也亮的文学天空

(2024-12-12 14:44:16) 下一个

 

“素食者”——东方亮西方也亮的文学天空

 

朋友在Youtube做了一期“素食者”书评,侃侃而谈,听得食指大动,隐约看到卡夫卡加缪们从坟墓中睁开眼,探头探脑。视频的那些花团锦簇的美妙画面,欧菲利亚的花溪,她死鱼般瘆人的眼神,令我好奇心死灰复燃,立即入坑,重拾很长时间不读的fiction类。诺贝尔啥的,当然只是药引。

 

第一:版本之辨

先把文章写好看,再说其他。文字不好,任你吹上天,不好看就是不好看。无法一窥韩文,只好选中文版与英文版。先读中文版,一股山寨味扑面而来,就这,诺贝尔文学奖? 不至于吧,诺文那帮老家伙,眼神不济,但口味还是刁钻的。于是翻开英文版,切!中文的敷衍草率,接客也比这认真。无奈这篇“素食者”闲话,只好以英文版为准。信达雅,无信,无达,雅也白雅。中文版扔一边,活该向隅,一点不冤枉。

读至妙处,还是忍不住对照中文版。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都啥呀?你可以生硬,可以没有文采,可以塞私货,但你不能图省事,大刀阔斧,格杀勿论。无肉的骨架,再好看,也只是一具骷髅。

例子如下:

其一:
英文版:The loneliness of this cruel season began to make itself felt, seeping from the black opening of the ventilation fan above the bath, leaching out of the white tiles covering the floor and walls. 
 
中文版:我躺在被子里怅然若失,迷茫地望着冬日晨光透过灰色的窗帘照进房间里。

我译版:在这个冷酷的冬季,孤寂开始肆意,从浴缸顶上黑洞洞的通风口渗出,蔓延在白色瓷砖地面。 

其二:
英文版:For the few moments immediately after I opened my eyes the next morning, when reality had yet to assume its usual concreteness, I lay with the quilt wrapped about me, absentmindedly assessing the quality of the winter sunshine as it filtered into the room through the white curtain.

中文版:我躺在被子里怅然若失,迷茫地望着冬日晨光透过灰色的窗帘照进房间里。

我译版:次日清晨,我睁开眼睛,仍处于似醒非醒的片刻,现实在尚未成形为平时模样。躺在被子里,冬日阳光透过白色窗帘,我心不在焉地琢磨着阳光的性状。 

其三:
Her gaze roamed intently over the rapidly working mouths of the other guests, delving into every nook and cranny as though intending to soak up every little detail. 

中文版:她的视线却一直追随着其他人的嘴唇和一举一动。

我译版:她的目光专注,游走于其他人忙碌咀嚼的嘴巴,沉浸在每个嘴角与嘴缝的一举一动。

 

继续阅读中,每当文学乐趣蓬勃盎然之际,好奇驱动对照中文版,无一例外地接连失望:那些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繁枝茂叶细节,被毫不留情地砍伐。

虽然母语阅读令人愉悦并更全神沉浸 ,但正因为英文非母语阅读造成的疏离,反而营造出强烈的“元阅读”效应——放下书,想想,然后再读。出乎意料的是,开始的磕磕碰碰很快被久违的文学乐趣代替。读到“Mongolian Mark”时,我决定改变这篇文章的标题为:“素食者”——东方亮西方也亮的文学天空”,原本准备吐槽的标题是“素食者”——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文学游戏”。

 

第二:解构与结构

我不认为这是一篇为韩国或中国读者所坦然接受的文本样式。

初始的阅读经验是准备迎接似曾相识卡夫卡探头探脑,却没有等来那道“美丽的伤口”,而是更阴郁更暗黑,密集隐喻纷至沓来的东西方皆有的个人意象,但恣肆之际,有时会进入一种无法控制的失序状态,如同“英惠”的梦境,杂芜而暴躁。不知译者是否有意继承了作者的言说方式,大量的动名词从句、故意而为的生僻词汇、打破语法的倒装句,特别从过去完成为主营造远镜头的遥远距离感的第一篇,到第二篇的中景现在完成时,再至极具压迫感的近镜头现在时的第三篇,从头至尾透露出一种笨拙的诗意,谨慎地挑战着古典传统。作者试图借这些意象质疑现实,叛逆卡夫卡式的直线寓言叙述方式,但可能隐藏过深,似乎不及卡夫卡那种当头棒喝的震撼。

戴着情色与肉欲面具的后现代文学才是其本来面目。如果认为这是一出关于男人霸权与女权之声的对抗,最后依然男权胜出的政治话语的警世之书,我觉得对不起韩江苦心孤诣的“主角解构”——三段主角分别是丈夫、姐夫、姐姐,而实际上“素食者”叙述以斜体字体描述的梦境的主体“英惠”才是主角;以及主角解构的文学意义所揭示的人类的精神困境——我们与其他生命形式比如植物一样,一生都困在原地,囿于一隅。

所有动机源于一场血色梦境,盛开于交缠肉体的花朵,结束于分不清可行走的人与不可行走的树木间的区别。各种浓度的阳光贯穿文本始终,植物依赖光合作用与肉食动物吃肉都是生命需求,本质都是能量转换,并无二致。

“蒙古胎记”最好看,最具文学趣味。两具肉体成为绽开的花朵的载体,让我想起那些挥之不去的画:漂浮在溪水上的奥菲利亚、Lucian Freud变形的人体、Edward Hopper孤寂的午夜城市……

 

第三:变形记

隐喻的所指浮现在文字之上,但能指喻体并不哭天喊地呼叫读者注视,寻求及时的解读,而是散落在文字密林中。这是“素食者”文学意图,也是文学应有的尊重。

与卡夫卡开篇就直接了当的甲虫变形不一样,韩江的变形采用渐变的方式——由彼及此、由远到近的慢镜头方式:人-动物-植物。

从人到动物:一位天真美丽的东方女孩,发母兽般的嚎叫!“An animal cry of anguish burst from her lips, ‘...get away!” 。父亲,一位典型东方父权形象的代表,暴力逼迫女儿张嘴吃肉,不惜用拳头。此处想起张楚的“姐姐”。但我并不同意因此得出英惠逃离了父权获得自由的说法,她反而离自由更远,仍然无法真正自由做主自己的身体与意志。于是才有第二章“蒙古胎记”——鲜花盛开的肌肤,情欲喷薄而出,动物原始性冲动,破除亲属性禁忌——上演的一出逆人类进化的戏剧。韩江的文学才华在此也如夏花般灿烂。美好的情色,春水横流,花样躯体。一种肿胀而充盈的阅读体验。“小黄书”的说法其实也不无道理,除非道学先生来读。但非往黄色上靠,那就叫“大黄书”吧,要黄就正大光明地黄。 “Her legs were covered with scattered orange petals, and she spread them wide as though she wanted to make love to the sunlight, to the wind. ”,美不胜收。

从动物到植物:精神病院,姐姐仁惠的视角,英文现在时态,大段内心独白,接近“零度写作”的冷静叙事。这些文学特质无不在模拟着植物的性状,而变形也沿着同样的轨迹来到第三部分:从第一章的素食者到拒绝进食,再到Flaming Tree——发光之树,一场耀眼华丽的变形记。

寓言终于在此获得意义:这是一个作为表象与意志的世界,一个普世之光中众生平等的世界。

 

最后一起共赏本书的结尾,一段可以媲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结尾:

Quietly, she breathes in. The trees by the side of the road are blazing, green fire undulating like the rippling flanks of a massive animal, wild and savage. In-hye stares fiercely at the trees. As if waiting for an answer. As if protesting against something. The look in her eyes is dark and insistent.

我译:她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路旁,树在燃烧,炽热的绿光涟漪般蔓延,状如一头巨兽的侧腹斑纹,原始而狂野。仁惠狠狠地盯着树丛,仿佛在寻求答案,也仿佛在抗争着什么。黑色的目光坚毅而绝决。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顾城说。我想说:光,既照亮西方,也照亮东方。这大约也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用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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