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希腊
多年以后,当我在等候去希腊的航班时,准会想起今天——今天在步行,期待一周后的行程时——想起多年前,翻看斯巴达克斯起义的连环画时,知道了有一个地方,叫希腊。
此时,我开始有闲暇写字了。我想说:一周后,我在候机,去希腊。机场里的英法双语登机广播令人烦躁,但托尼惠勒的那句话缓解了候机的不安:当你决定出发的时候,旅行中最困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我想他的意思是:如果想,干就是——"Just Do It",耐克的广告词。Nike,希腊神话里的胜利女神,卢浮宫里三女主之一,无依之头,美丽的衣袂,喜欢站在雅典娜右手掌心,傍女战神,焉能不胜。我们住在协和广场的酒店,雅典中心地带,车水马龙,现代与古典建筑相依为命,鳞次栉比。酒店旁边,Hondos大楼的巨大广告屏幕,Nike披挂一样的希腊式皱褶衣袂,还是倔强地无头无首,俯瞰着自己的故乡,虽不免以在欧洲那种模样出现。
与从前不同,现在的旅行更像是验证,发现则需要更深入的体验与观察。面对帕特农神庙,我们的感叹从"喔,她原来这样" 变成 "哇,她果然这样"。希腊与其他无法承受的历史之重的地盘一样——地盘,因为那时根本就没有现代意义的民族国家——也面临古代物件无法安放的窘态。如果说罗马到处是拱,这里遍地皆柱,柱在千年的汉家陵阙西风残照中渐行渐离地瓦解。随便一个角落,就可能有一块瓦片,当年苏格拉底用来在公民大会上投票,虽然他最后被瓦片投死。
旅行写作分两种:a traveller who writes和a writer who travels。前者轻灵,后者厚重。那还用说,都是TWW,随机码字,写意人生。
如今世人趋之若鹜的旅游热点,风景当然要好,但其正义性似乎已退居幕后,关键是故事要讲得好。从前,或历史,由时光以雕刻手段讲述。雅典的大理石从如玉的绝世容颜渐渐沧桑为裸露的遍体鳞伤。柱子的凹槽刀锋棱角最终软化,缺了胳膊少了腿。但这些古代柱子,非老态龙钟,谁看?
哈德良图书馆。入门,数根柯林斯柱伫立,罗马人喜欢华丽。它们无今无古,时空梭织。下半截今颜,文物修复人员以新鲜大理石覆盖,还原少年体态;上半截旧貌,呈千年前的粗粝风貌。新旧合诵:缝补我们的青春鲜衣,也追忆逝水的古风年华。雅典那些石头和柱子,如果没有神话与故事,哲学与戏剧,充其量也就是考古学家没事挖出的古旧物件,然后说是公元前几个世纪前的饭碗或尿壶,再用来写论文。
卫城,几乎就是雅典了,对于造访客与朝圣者都是。我们把卫城放在第二天,因为她不是一个可以鲁莽寻访之地。
雅典有七座山丘,刚好罗马也是七座,也是冰与火之歌里的神圣数字,那儿的教堂直接被称为Sept。卫城雄踞在雅典中心的那块上。这让我想起我居住的城市,中心也是一座山丘。Acro,高地之意,Polis,意即城邦。对,就是Police的词源,合起来,"Acropolis,高城"。雅典娜,雅典的保护神。雅典人在这位英姿飒爽的智慧与谋略之神的橄榄枝与那位豪横喜欢翻江倒海的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之间,选择了橄榄枝。在橄榄的回甜中,雅典人咂出了头顶的浩瀚星空与心中道德律令,人成为万物的尺度。暴躁的海神,还是送给隔壁的斯巴达吧。
雅典后来的城市历史,雅典娜也回天无力,卫城,卫不住雅典,也卫不住希腊与其灿烂文化一起,开始中世纪千年的沉睡。时光缓缓让卫城老去,大理石温润的光泽——雅典到处可见的大理石——处女/Parthenon般芬芳的光泽,渐渐消失,演化成我们现在看到的模样:不是老/old;而是古/classical。雅典娜没料到,她的神庙有一天会变成基督教堂,再改为清真寺,土耳其人又用来放弹药。瞎眼的威尼斯人乱放炮,雄奇巍峨的宝殿坍塌,一片残垣断壁,石头瓦砾。她简直就可以用来见证雅典被占领的前世今生。
神庙是人类童年期用来维系想象共同体的纽带,多神教时期,也是希腊城邦遍地开花时期,小国寡民,各信各的神,谁也不服谁。谁的神话讲得好,便成为大家的神。后来,共同体越来越大,原来的神再也罩不住,更大的神出现,并且只有一位,一神教出现。
我眼前的帕特农/Parthenon/处女。雅典人在此供奉奥林匹亚山三处女神之一的雅典娜。这座我们星球最著名的建筑之一,被纸上加纸连篇累牍地讲述与赞美。美国人干脆在纳什维尔一比一复制了一座,但我相信去那里的人无法与到卫城的人一比一,一比万,也许。我们虽然喜欢完形/Gestalt,但面对像帕特农这样的古代珍宝时例外。残缺的帕特农,残缺到身首异地,唯其残缺,更显悲剧力量。其三角楣饰Pediment,古希腊的雕刻工匠们施展他们赋予神庙以魂的方寸之间,曾住过如今住在大英博物馆十八号馆的深浮雕。今天,帕特农前,我脑补着那些浮雕应该的位置。可叹那些无头的浮雕,头今又何方呢。
古希腊两大艺术,建筑与雕塑,二者相得益彰。美得不像话后面,是他们的另一面,理性,我们现在引以自豪的科学的滥觞:数,毕德格拉斯的数,数学。建筑与人体,都精致黄金分割,妙至毫巅。这仅仅是宏观的建筑艺术叙事。进入微观,领略各种细节。柱式的高矮胖瘦,凹槽的深深浅浅;雕塑的意与实,比例与尺寸,空间感与骨骼感,头部与身躯衔接。初始的古希腊的雕塑是彩色的,但历经时光褪去铅华的无色更美。后来有人狗尾续貂给纳什维尔的雅典娜涂上金色,点了瞳孔,包括彩绘复原的亚历山大石棺。有了人气,但却失去了神性。近距离看雕塑,特别是眼睛,没有瞳孔,显得更目中无人。减法审美,反而成为审美添加剂。我的最爱是那些大理石雕塑衣饰的皱褶纹理,石头也随之温暖起来。后来,贝尔尼尼以巴洛克手段复兴,雕塑连呼吸都有了。
帕特农的尺寸让我想起一位现在应该最有名的希腊人,NBA打球的字母哥。我们普通人的身高就像是旁边陪伴帕特农的伊瑞克提翁神庙。伊瑞克提翁,希腊人名被中文玩坏,力图摧残我们有限的记忆力。在一片雄奇浩大中,伊庙的几根少女柱,平添几分妩媚。若不是资料讲这几根是复制品,还真分辨不出。石柱与周遭庙的主体浑然一体,连少女的面庞也做旧,人模仿的时光雕刻刀。这样的人体柱,在雅典的另一处著名的古典遗址,Ancient Agora古集市的入口也有,那几根是男像柱。力健挺拔,胸肌铺张。他们密集的小圈卷发,跟雅典随处可见的美少年小哥哥一样可爱。我不由分说就爱上了除三种柱式外的这种另类柱。心下寻思,其原型或许是来自那位日常工作就是肩扛苍天的泰坦神Atlas/阿特拉斯。我到现在都不明白,阿特拉斯肩上的苍天,绘画与雕塑都是球体。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翘起地球/δος μοι που στω και κινο την γην。地球,又是球体。古希腊人认为我们居住的Earth, 他们叫Gaia/盖亚,是一个球体!同样时期,其他见山是山的民族,比如黄河边的古人,认为是天圆地方。但欧几里得咋没有发展出非欧几何呢?奇妙的古希腊。
希腊人喜欢扎堆儿,这点与中国人相似。下午的雅典,街上稀稀拉拉,小猫两三只,但太阳一下山,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人群,呼啸而出。最热闹当数跳蚤市场,感觉到了义乌。门外等,眼睛瞎看,有一件体恤写着"Original Mother Fxxker",不禁莞尔,这不就是著名的奥狄浦斯吗。街上人潮汹涌,店铺摩肩接踵,餐馆人声鼎沸。他们也喜欢热闹,餐馆的音乐奋不顾身冲向街头,菜单光明正大明码实价摆在门口,愿者上钩。餐馆真心不贵,我俩享用一顿有型有款的希腊风情餐,外加丰饶女歌手伴唱佐餐,也就50多欧,比隔壁意大利便宜多了。
环顾我们的地球,最适宜居住与胡思乱想,扎堆聊天吵架的地方都集中在北纬30度,几乎在同时,这条环带圣人辈出。东方有孔子,佛陀;今天我朝觐的这个地方,苏格拉底,帕拉图,亚里士多德们迫不及待鱼贯而出。"轴心时代",雅斯贝尔斯造了一个术语,描述这个神奇的时代。
整个Ancient Agora古市场,入眼皆陈迹旧梦。唯独西边,一栋古代建筑罕见地不缺胳膊不少腿,连屋顶的瓷砖都完好无损。可明明是公元前150年,Attalos二世建的。这就是阿塔洛斯柱廊,无数柱林立,迷魂阵的姿态。一楼多立克,二楼爱奥尼。甫入柱廊,顿觉清风拂面,外面的热气被巨大的阴凉空间阻隔。难怪他们喜欢这儿扎堆,家里太热,呆不住。大家凑一块,总有好事者,找人辩论,就像我们的微信群,吵吵架杠一杠,看热闹不嫌事大。最有名的就是苏格拉底,装出一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啥都不知道"的样子引人上当,不用说,结局都是让人张口结舌答不上话,苏妈妈是位接生婆,他这套诘问方式也就有一个花里胡哨的名字叫"产婆法"。当时,这个柱廊人满为患,可以想象,每根柱子下起码有一人,他们合一块,就叫斯多葛学派/Stoicism,不就是Stoa/柱子嘛。这帮人胡思乱想,头儿叫芝诺,不是另一位神叨叨说"飞矢不动"的芝诺。斯多葛的芝诺反玩世不恭的犬儒主义,过一种审视的生活,推崇"美德是唯一的善",从而分化了哲学,伦理学进入学界视野。他们扎着扎着,成天胡咧咧,却孕育出了五花八门的哲学,最有名的就是吃饱没事干,就在柱廊闲逛,喜欢琢磨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世界的本体是水还是泥巴,其实都不是,是虚无的Idea/理念"。帕拉图是他们的头。帕拉图Plato,听起来高大上,实际也高大上,就是门板的意思,帕拉图长得阔大如门板,想起曹操在杨修的门上写"活",也想起另一位以绰号留世的波提切利,"小水桶"。在Mykonos岛逛吃时,遇一位虬髯大汉,门板一样,端坐小巷,占领了差不多整个巷子。我给他打招呼:"嗨,帕拉图"。帕拉图朝我一笑,估计很多人这么叫他。"你老婆花你的钱,是吗,信用卡用完,接着用现金"。"是啊,就像你们的祖先,苏格拉底,有名的怕老婆,气管炎"。说着话,他孙女,鬼知道是不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从隔壁卖纪念品的店铺拿来帕拉图石膏像。给我,门板,石膏像合了影。"莎杨啦啦",把我当日本人了。帕拉图喜欢边散步边上课,这个爱好被弟子亚里士多德传承。他们那帮人,肯定不知道他们有一个诗意的中文名:逍遥派。中文真行,这么一来,跟庄子又扯上关系了。逍遥派,玩着玩着就把学问做了。而上课的学校/School, 古希腊叫Schole,意思就是“闲暇”。那时,战争和政治的是辛苦的差事,而只有“闲暇”的人才有时间读书。School应该Socool,被现代人活生生整成"撕苦儿",吐出无数整齐划一的小镇或都市做题家。
集市内,有一尊苏格拉底与孔子的塑像,浙江人做的,叫"苏格拉底与孔子神交",丑陋粗糙,不入眼。
看了火神庙,天色向晚,只好归去。火神庙,希腊保存最完好的神庙。虽贵为火神,却绿帽无数。小时候老妈又不待见,扔下奥林匹亚山,摔不死,跌跌撞撞也跻身十二主神。
为啥柱廊保存这么完好,原来还是资本的力量,是洛克菲勒出钱修复,money talks!
"言必称希腊",曾被’Chariman Hair用来嘲讽中国的知识分子。可追溯西方文明,不称希腊,真说不下去。但真理也有被颠扑破的时候,况雅典乎。从机场到市区,所见就是一座杂乱无章的中国八十年代城市。而今应该改为"言不必称希腊"。二战后建的灰头土脸的廉价房,已显颓势。还有不得不说的涂鸦,这种纽约才应该有的亚文化居然可以在优雅的古希腊土地上野蛮生长。目光所及,建筑或车辆的墙面,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新涂鸦前赴后继生长在老涂鸦上,以至于我们觉得是地铁车厢本该有的图纹。后现代的乖张暴戾在现代雅典借涂鸦蔓延,如同网络废料信息充斥每一个角落。拜伦今天用不着"哀希腊",古典希腊已然灰飞烟灭,废墟仅存。再听听两千多年前,伯里克利"国殇致辞"里那些震古烁今的豪言壮辞。他霸气地说:"雅典从不屑抄袭邻邦,因为我们就是别人的教科书"。现在好像只能改口:"雅典不抄不行,没有英文,行不通啊"。他还文艺有范地宣称:"我们的住宅赏心悦目,与气势宏伟的城市建筑遥相呼应"。新雅典的代表建筑,宪法广场,捉襟见肘,只有区区两根柱子。现在,套用一下伏尔泰揶揄神圣罗马帝国的句式:"既不雅,也无典,更不雅典"。幸运的是,典尚存。有这样的祖先多好,躺平在这些用不完的"典"上,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般用不完。几天下来,各种似曾相识的"一杯茶,一张报"历历在目,令人啼笑皆非的希腊式散漫。那天,在圣托里尼,去欧雅小镇访蓝顶教堂。半路上,巴士司机突然停车,约莫十分钟回来,乘客都鼓起掌来 原来是司机抽烟休息回到巴士。我们搭乘的跳岛游的船公司Bluejets的官网居然一本正经说:我们的船通常会迟到,你用不着急急忙忙去港口。昨天,米克诺斯岛,久候出租不到,眼看就要到开船时间,而且是船公司短信通知船延迟的时间也快到了。酒店在半山坡,陡如重庆。情急之下,庄主雅典娜附体,左手包,右手箱,背上一个胖娃娃。一路狂奔,当年那位重庆幺妹儿登山爬坡的矫健此刻被激活。二十分钟即到港口。可结果是,足足又等了半小时,船才跚跚而至。
旅行难,自由行更难,在非英语地方自由行难上难。我们习惯了罗马字母,在雅典,目光所及,各种招牌标识,希腊字母不遑多让占据更高更大更强的位置。在异域感冲击同时,也一头雾水。很久以前,说古希腊,都是公元前。Cadmus从腓尼基带来了16个字母,古希腊自创8个。其徒子徒孙龙生九子,形态各异,但最漂亮的还是拉丁字母,比如我们看惯的英法。
我们的希腊语第一课是从地铁开始的。雅典不大,与蒙特利尔岛差不多,也有三条地铁,红蓝绿。尽管地铁站都是双语指示,但google maps只有希腊语。有一次坐错了站,就是弄错了终点站方向。尝试配对地铁标识与google maps,结果发现爱希腊不是件容易的事。庄主此时雅典娜与李清照附体,混杂希英中,果然好使,从此条条大路通罗马。列举数条:出口/Exit, 希腊语:?ξοδος。庄语:"水蛇腰",像不像?红线终点,拉丁拼写:Elliniko,希腊语:Ελληνικ?,庄语:E人人。从此妈妈不用担心我的希腊语啦!上帝阻止巴比塔,把人类语言弄得万语千言,蜜蜂都只使用一种语言,可见上帝真不喜欢人类。但他老人家没料到,日不落帝国不仅仅让阿波罗996,顺便也把他们的家乡话变成通用语言。
啥事儿一沾上"主义",立马学术起来。新古典主义/Neo-Classicalism, 听起来很拽的样子。大约在14世纪吧,意大利人从拜占庭亡国逃到佛罗伦萨的知识分子——东方学士携带的书籍那儿发现,原来自己祖上的东西那么好。不"山寨"一番,让其重见天日说不过去。于是各个领域,特别是建筑,雕塑,希腊罗马昔日的古风/Archaic,古典/Classical气象以新面貌复乐园于意大利。古人写在纸上优美而柔和的拉丁文,刻在大理石上的神祇的故事也重生行走人间。战战兢兢的神性愚忠渐渐展露温暖的血色,人觉醒了,觉醒的人起床后,精力旺盛,到处跑,需要新的修辞重构中世纪冷峻的上帝视角,人文主义,挟城镇化,不由分说迎来文艺复兴/ Renaissance/Reborn/重生。我称之为"文艺复古运动"。
现在,我眼前的Athens Academy/雅典学院,就是一幢仿古建筑,新古典主义建筑,学术词汇。雅典科学院——现在这座雅典学院即希腊科学院的办公所在地——的院士Orlandos说:雅典学院的秘诀不仅在于其和谐的线条,爱奥尼亚元素完美的比例,还在于它的形状,即一个平躺的 Pi (Π); 这种布置产生了连续的凹进和凸出,导致建筑物垂直表面之间的光影急剧变化。 这些为整个建筑群提供了可塑性、动感甚至戏剧性。古典是人类文明的童年,雅典却是早熟的儿童。精巧含拙朴,雕塑与建筑板起的面孔中,按捺不住的一派天真,简朴而刚正。想想宙斯见到美女那副摆出众神之王却哈喇子直流的油腻模样就是。拉斐尔的得意之作,也叫雅典学院,柱廊与阶梯,正邪各路高手大腕云集。大门口两位超巨,一指天,一指地。天与地,理念与经验,以后的西方学问,几乎就是给这俩手势添注脚。如今,人去楼空,昔日的热闹唯余空寂,夕阳西下的雅典学院,访客稀少,与卫城的游人如织迥然相异。阶梯上,我也指了指天,然后指了指地,权当怀了一下古。
这座两向拜式/amphiprostyle建筑华丽非凡,华丽的主要诉求是悦目与欲望。漂亮的女战士雅典娜与持竖琴的美男子阿波罗,分列左右,爱奥尼亚柱上,摆出古希腊最骚的S形站姿。正殿与双翼的三角门楣奢华无比,都饰以浮雕。夸耀其一丝不苟的精确超黄金分割的比例。讲述雅典娜的出生,与另外两位女神阿芙洛狄忒,赫拉争夺金苹果,当然还有她的猫头鹰,密涅瓦的猫头鹰,闪过这个短语。奇怪,咋都是雅典娜,阿波罗沦为陪衬。与中国那些故意做旧却搞得不伦不类,散发浓厚的福尔马林味儿的仿古建筑不一样,这座雅典学院新鲜亮丽,刚出炉的希腊烤肉,秀色可餐。古代建筑无色或已经完全褪色,但这里的六根爱奥尼亚柱的美丽漩涡描了金,绿,褚红等颜色,巴洛克的花样繁复依稀其间。
当然,仿古也有创新,"大阶梯/ Grande Stairs",据说是当年达芬奇的首创,令进入者与观者必高山仰止,殿堂从而更加恢弘巍峨。特别是旁边的国家图书馆,其旋转阶梯,扶手内外雕饰异域风格的独脚塞壬鸟,与雅典学院,旁边的雅典大学,也是这种仿古建筑,合称"新古典主义三部曲"。
离开雅典学院,往大街走去,经过两座雕塑,洁白大理石,一望便不是啥神,一副满不在乎的守门大爷的模样:苏格拉底,柏拉图。
国家考古博物馆,看了好多陶器
,谑译济慈"希腊古瓮颂/Ode on a Grecian Urn"
Thou still unravish’d bride of quietness,
Thou foster-child of silence and slow time,
Sylvan historian, who canst thus express
A flowery tale more sweetly than our rhyme:
What leaf-fring’d legend haunts about thy shape
Of deities or mortals, or of both,
In Tempe or the dales of Arcady?
What men or gods are these? What maidens loth?
What mad pursuit? What struggle to escape?
处子待闺中
林花谢春红
古枝绽繁花
叶蔓话深丛
你有你当神的永生,
我有我作人的快乐,
听,愠怒的女孩说:
有种就追上来!
圣托尼尼
把白色用得最好是苹果,另一个就是圣托尼尼。
改拜伦诗,唱今天的白色之岛。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the isles of Greece!
希腊诸岛!希腊诸岛!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这里,焚身以火莎芙唱诵爱与欲之歌,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
这里,孕育战乱纷争与休养生息微妙的迭代交替,——
Where Delos rose and Phoebus sprung!
这里,上古日神喷薄而出,阿波罗炫舞而生!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诸岛在永夏金光辉煌,
But all, the most beautiful, their sun, is set.
最美,夕阳西下,落霞。
扎金索斯,诗一首:
贝壳是一艘船
坐着唯一的乘客
有一天
西风神吹乱爱奥尼亚的海波
卷起千堆泡沫
美惠三姐妹展开锦缎披风
玫瑰初开遍野
迎来爱欲之神
鱼跃鸟飞
舞动美艳之歌
四肢生辉
双眼迷离
此时
贝壳船沉
阿芙洛狄忒沐浴大海
凝脂肌肤映白了
蓝色海
航向拜占庭
书上得来的古文明终觉浅。书写唤起更多理性与分析,缺乏感性的面对面的交流。三星堆,看了无数图片,读了很多资料,仍然没有整体把握,只有一尊孤零零的纵目人。了解艺术史与世界史,除了书本网络,便是踏上旅途,直陈面前的实物,消解时空距离所造成的虚无感,历史从而变得丰满,成为有血有肉的个人感受。发现,并不仅仅意味着登上最高的山,潜入最深的沟,越过最后一道自然屏障而抵达前人未到之处。如果是这样的话,西方旅行家没给我们留下太多机会。发现意味着从熟视之物看出新意,从平凡感知美,混沌中看见秩序。
今天,土耳其行程的第二天,前往安纳托利亚文明史博物馆。
昨天在番红花城,在古奥斯曼吊脚楼伸出的第二层掩映下的青石巷中。一老者,白髯,钩鼻,深目。坐在他的小小的商铺门口,静静地用一个粗大的针,牵引一个麻绳,缓缓编织一张披巾。他的某个祖先,或许是位星月弯刀跃马扬鞭的突厥骑士;也或许是今天要去思古阐幽的博物馆所讲的6000多年前的赫梯人、亚速人,甚至希腊罗马人中的一位。
门外汉,是说我这种看博物馆的人。无知地看,正因为无知,才可如饥似渴地吸收,哪怕是一知半解,东鳞西爪。这远比读书构成的知识构架稳固,能更有效地往里填充细节。
进入一座博物馆,便进入一种叙事,时空暂停。尽管心无旁骛,其复杂的藏品与瞬间的知识冲击,还是觉得应接不暇,极端情形即"司汤达综合症"。好像我今天出现了,起码是部分司汤达。就在与导游阿里——一位中文流利得可以说古论今的土耳其人——感叹这个比古中华文明还要古老的文明,居然不为大众所知。"中华文明西来说",我提到一种考古论,同胞左右,居然有点心虚,心跳也加快。"我怕这么说会引起中国人不高兴",他悄悄说道。眼前这些精美得不真实的旧石器、新石器时代出土文物:石器、陶器,青铜器,还有赫梯人最早制造与使用的铁器,使我不得不对"四大文明"心里打鼓。"四大文明",只是流行于汉语文化圈的说法而已。梁启超在写"少年中国"时,也必须造出一个"古老中国",用心良苦。赫梯文明,一个能够与古埃及、古两河流域等各个文明并驾齐驱的文明,逐渐清晰起来。
东方化或者希腊化,曾经成为安纳托利亚文明多元化所要做出的抉择,现在的土耳其已经明确做出了选择。如果去掉突厥文的招牌,还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宣礼塔,伊斯坦布尔、安卡拉、卡帕多奇亚,与任何一个北美城市没啥区别。
我把土耳其之行名为"航向拜占庭",明显的西方视角。当初是叶芝这首诗的几句,让拜占庭这个名字在心中种了草。
The salmon-falls, the mackerel-crowded seas
Fish, flesh, or fowl, commend all summer long
O sages standing in God’s holy fireAs in the gold mosaic of a wall"
现在最有名的土耳其人应该是帕慕克,200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记得有人的旅行方式是带一本与要去的地方有关的书,比如去巴黎与雨果的1793。我也俗套一次,带一本书去土耳其,帕慕克的"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
在圣托里尼,与我们的酒店邻居闲聊,他说他是土耳其人,但在纽约生活了十多年,现在与韩国裔的太太四处旅行,"Work from Traveling",他说。果然,话音未落,他的电话便响起。等他接完电话,"这么巧,我们结束希腊后,将前往土耳其,我多年的愿望,你知道帕慕克吗?"我说。"不知道啊,我在纽约多年,不太了解土耳其啦","没关系,我也一样,离开中国多年,也好些事情不明白。"你知道吗,我把我们的土耳其之行称为航向拜占庭/Sailing to Byzantium",我按捺不住的兴奋溢于言表。此时,我明显觉得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我立即意识到我不该在一位突厥人的后代面前说拜占庭。
帕慕克在他的书中这样解了我的惑:
"与伊斯坦布尔大部分的土耳其人一样,小时候我对拜占庭没什么兴趣。这词儿让我联想起诡异、留胡子、穿黑袍的希腊东正教神父,穿越市区的水道桥、圣索菲亚教堂以及老教堂的红砖墙。对我而言,这些东西是遥远年代的残迹,用不着去了解。甚至征服拜占庭的奥斯曼人似乎也非常遥远。毕竟这些东西已被我们这些人所属的第一代“新文明”所取代。但即使奥斯曼人听起来就像科丘描述的那般古怪,至少我们还认得他们的名字。被征服之后不久,他们便不留痕迹地消失了。对西方人来说,1453年5月29日是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对东方人来说则是伊斯坦布尔的征服。"
就像现代希腊只是为古希腊提供的一座巨大博物馆一样,我们的土耳其之旅,沿途展开的画卷正是一部诸古帝国逐鹿安纳托利亚的历史大片。希腊是纯粹的,以文化母体姿态傲视古今,最多掺杂点古罗马,而且都是罗马心甘心愿学的。土耳其却像极了拜占庭的马赛克镶嵌画,各时期都留下痕迹,赫梯人、波斯人、希腊人、罗马人、塞尔柱人、奥斯曼人、突厥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希腊罗马多神教、原始基督教、祆教、东正教,当然,最多还是四处可见的伊斯兰教,轮番洗涤这块土地的心灵。
我不得不承认,在土耳其的旅途上仍然保持对西方的愚忠。但就像萨意德的东方学实际上还是西方视角,他的东方是小亚细亚,帕慕克的书咋看都是西方的,你会时不时会看到他喜欢的歌德与福楼拜。途中,只要看到希腊罗马的古物件,拜占庭或后拜占庭那种把婴儿耶稣画得肌肉发达的古板壁画圣像,觉得像见到老朋友般。此次泛希腊之行,大约是希腊化时期沿爱琴海与黑海各港口市镇,看了各种教堂与修道院里镶嵌画与壁画,保存最完好无损的是迈泰奥拉几个修道院,还有他们的手抄古卷。这些画与用画框圈养起来的油画不一样,它们生长在墙面,与教堂结构生生相惜,特别是穹顶,天国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又缥缈悠远。画透露出虔诚,也是画工的虔诚。文艺复兴后,到了佛罗伦萨的天才手里,那份无条件的虔诚、憨傻、忠信,悄悄变质了,换来血色,却丢了神色。
帕慕克絮絮叨叨讲了很多西方旅人包括纪德、福楼拜、还有旅美的俄国人布罗茨基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所谓不快乐,就是讨厌自己和自己的城市。
那么,快乐就是爱自己和自己的城市吗?
即使是柱础、柱身、柱头;额枋、檐壁、檐口在旷野四分五裂、身首异处,裸裎骨骸;这座古城,注定会在某日重现天日,向后人展示昔日的帝国荣耀,基督流离,潮起潮落,沧海桑田。文明的脆弱远超过我们的想象,这里曾拥有如纽约第五大道的宽阔的大理石铺就,笔直通向地中海的大街;更有令人想起巴黎香榭丽舍的高端店铺,延街鳞次栉比铺陈的繁华。不料,大地就这么震一震,或地中海淤泥堵一堵,或哥特人那么烧一烧。偌大一座城,曾经帝国的小亚细亚行省首府,说没就没了。城郭阡陌,盛世恢弘,都湮灭黄土,任地中海的海风咬啮,头顶的日转星移侵蚀。如果没有英国人和奥地利考古人员,也许将沉睡永远,没了今天世人缅怀凭吊。
这条大街叫秋雷斯大街,这个大城叫以弗所。
以弗所,能够满足我对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所有想象,无论多遥远,总会在某个晴朗或阴雨的日子,不期而遇。雕塑的头总会找到自己的躯干,使思想有了支撑,下半身有了思考。
有过雅典卫城的宏大壮美经历,在以弗所陡然出现眼前时,仍不免心绪鼓荡、胸生曾云。之前,在希腊与土耳其时不时看到这里一点那儿一堆的石柱与门拱,刚刚够唤起点思古幽情,其饱和度无法持续到付诸文字。
卫城仰止,这里极目;卫城肃穆神性,这里人间烟火;卫城希腊古朴,这里罗马奢华。卫城雅典娜,这里戴安娜。
曾经被希腊罗马神话折磨,神谱错综复杂,尤胜中国的亲属宗族关系。戴安娜,罗马对月神的称呼,即以弗所崇拜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希腊名字。
今天,在离以弗所不远的山间小镇希林斯,浓郁的地中海风情。青石板路两旁的商铺刚开门,扫门前,摆商品,野猫们不紧不慢地穿梭,一家卖仿青铜雕塑的女老板用苹果手机与朋友视频,奇特的前消费混杂后现代景观。逛毕,我们选了一家叫阿尔忒弥斯餐馆喝咖啡——土耳其咖啡。啜饮着土耳其咖啡,咖啡的原教旨主义。用热砂慢慢熬制,咖啡渣渐渐沉到杯底,味儿比espresso还要苦。喝下,脑子嗡地一下,如当头棒喝醒来。要知道,是土耳其让维也纳然后欧洲乃至世界喝上了咖啡。
面朝大海,山风徐来,朝阳初现。旁边有一幢奥斯曼时期的珠宝店,也叫阿尔忒弥斯。月神从爱琴海西岸主管猎狩到这儿变成了丰饶女神,管生娃娃,其神像长满令密集恐惧症发作的乳房。文化迁徙的变异,希腊的赫拉克勒斯随阿历山大大帝变成印度的佛教形状的马图拉赫拉克勒斯,移民到远东,一分为二,寺庙里怒目圆睁的哼哈二将。
又想起以弗所,扼腕长叹,阿尔忒弥斯神庙,曾与巴比伦空中花园等齐名的古典七宗奇迹,上百根柯林斯柱伫立,而今,独柱仅存,守护遍地石瓯。夜阑人静,月神来此,望着自己的神庙发呆。神亦如此,况人乎。
罗马人穷奢极欲,声色犬马。崇尚肉欲性感,沉溺享乐,审美直接诉诸官能。暴力、血腥、情色、权力弥漫整个帝国,每任皇帝都大力发展娱乐业,罗马帝国全称"罗马-元老院-人民/SPQR",皇帝不是世袭,必须讨好巴结人民。各类娱乐场所,浴场、竞技场、剧院、赌场、妓院是罗马城的标配。帝国征服的地盘,也一应俱全,条条大路通罗马,大街小巷学皇城。
进得以弗所,烈日当空,九月底的爱琴海阳光在白色大理石上跳跃,砸在身上滚烫。艳阳下,一望无际的遗址沿山坡铺开,每走一步,柱、拱、檐呈现不一样的状态;雕塑与浮雕的目光总是跟随我的走动,引得背脊阵阵发麻,好像下一秒会比下一秒更好看,侧面的颜值会高于正面。
秋雷斯大街,顺坡而下,所见皆罗马的公共场所,在以弗所安营扎寨。这里是温水浴池,那儿是元老院会所;依山而建的剧场,曾坐满两万五千人,一起看希腊悲剧,刚唏嘘不已;转瞬又演一出喜剧,继而破涕为笑。哭笑声与掌声传到斜对面的图书馆,那里曾掠过我们今日耳熟能详的身影。会写诗唱歌的荷马,成天叨叨"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踏进两条河流"的赫拉克利特。鬼知道这些游手好闲的"爱知识人/philosophers"在何处用功。隔壁就是一家妓院,莺莺燕燕,书声琅琅,里拉琴扬。读书人,赢点青楼薄幸名,以效诸神,连欧洲都是宙斯变金牛强抢的,凡人钻个地道逛窑子算啥呢。
以弗所奢华的范本就是眼前这座Celsus图书馆,整个以弗所考古复原最完整的文物。罗马的审美情趣,大理石的每一寸都充盈繁复的纹饰。人类对曲线、细致,对比、旋转,分割、比例这些优美特质是无法抗拒的,而这些恰好是古希腊搜集殆尽的感官愉悦范式,无需大脑中枢,直接爽。难怪美学一词在古希腊一堆"主义"哲学术语中一枝独秀,叫Aesthetics,感觉学,对感官的感受。
图书馆的16根大理石柱,吸千年的日月精华,发出温润如玉的柔光。目光所及,顶与檐,浮雕雍容,花繁叶茂。我豁然想到,原来洛可可学的罗马,但却舍不得花功夫,也没本事在大理石上经年精雕细刻,只好用各种艳俗的粉色描绘在墙面,充当简约版罗马美学。
将离开之际,猛然看到一块很小在柱基的牌子,上写道:Menorah, seven branched candlestick Judaic Symbol, incised on the steps of the Celsus Library Roman Imperial Period。这些烛台符号,在罗马帝国的强力打压下依然倔强燃烧。每次,圣约翰或圣保罗来以弗所探访失子的圣母玛利亚,足迹留痕,基督长明。
爱伦坡在"致海伦"中这样写道:
海伦,你的美丽对于我
如同往昔尼西亚的帆船
在溢香的海上悠然漂过
把劳顿和疲倦的浪子载来
回到古国的岸边
要么是荷马胡编乱造,要么是后人包括这位爱伦坡,干脆以假乱真,接着编。今天探访特洛伊古城,但无论如何脑补,也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将这片杂乱无章的砖头瓦块与"伊利亚特"联系起来。阿芙洛狄忒打造的天下第一美人海伦会跟帕里斯私奔,住在这里?阿加门农率希腊大军可以在这块局促的弹丸之地坚持十年之久?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在挥剑都会砍着自己脑袋的羊肠小道举行的巅峰对决?呵呵!还有古城门口由本地旅游部门做的特洛伊木马,要么是特洛伊人真是瞎了眼,要么是希腊人都是七个小矮人。而那匹好莱坞制作的巨型木马,在2004年Brid Pitt主演的"特洛伊"中出镜,比这匹卡通味的好得多,剧组送给当地政府,却不知为何被放置在镇的中心。
西方文化的母体,文学的滥觞,被业余考古的商人谢尔曼与更商业的土耳其政府折腾成废墟不够文字凑的打卡"景点"。假如号称"战神"的Trojan套套有机会回归故里,看到自己只是据说共有九层城市的第六层而已,还不得自我了断,精尽人亡。
呜呼!
雅典有七丘,罗马也是。君士坦丁大帝选中这座被他叫做"新罗马"的城池也有七丘。不知与他最终信奉的上帝七日造物有关联。罗马有Capitolinus,元老院所在地。伊斯坦布尔这座,云集帝国政治中心与宗教布施的场所,Capital,首丘。
帕慕克说:文化即融合,即兼收并蓄。我的城市,伊斯坦布尔,是为融合典范。东西方文化优雅连接,有时甚至是以无序蔓延的方式交汇。我的书,有幸见证了我们这样的求索。
无序蔓延,帕慕克用原话是"anarchic", 无政府主义,无法无天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曾经拜占庭教堂,然后清真寺,进而博物馆,两年前又摇身回到清真寺。与其说是宗教的嬗变,不如说是政治的意图。土耳其是伊斯兰国家,但同时也是共和体制的现代民主文明,高度世俗化的市民文化。闲散、随意、满不在乎。喜欢在街道摆摊做生意,像极了中国的80年代。很多人一杯土耳其红茶泡半日,想起我的故乡成都。
印象中,清真寺就是洋葱头。但转了大半个土耳其,没有看到一个。典型的土耳其清真寺有一个穹顶,罗马式的,带一个尖,像顶普鲁士军盔。穹顶下,寺的主体建筑,多半呈方形。宣礼塔是少不了的,一根,两根都有,最多是著名的蓝色清真寺,六根。被改建的圣索菲亚也只有四根。从前,阿訇要攀上宣礼塔布道,唱诵古兰经,现在改为喇叭。每天五次的宣礼,凌晨即起,响彻大街小巷,与基督教圣咏听起来类似,空灵逾越,天国召唤。在雅典,去狼山顶看日落,到了那座依山而建的圣乔治修道院,也响起这样的音乐:散拍,随性,上行音阶,由身著黑色僧袍的修道士缓缓吟诵,暮色苍茫中,随风飘送。在离开希腊的最后一天,去"天空之城"的迈泰奥拉,再次在绝壁上的大小修道院响起。
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更有罗马风格,新古典主义的清真寺,最养眼是一座新巴洛克风格的,奥塔科伊清真寺,很难想象,或者说我们对伊斯兰的狭隘限制了我们的想象,宣礼塔与浮夸风可以不露痕迹地和平共处。
圣索菲亚大教堂,里里外外,都无法一窥其曾经的拜占庭风貌。拜占庭建筑,应该是威尼斯圣马可大教堂那样的,金碧辉煌,洋葱头密集,马赛克镶嵌画紧绷的线条拉开我们与中世纪的距离。不知是故意还是疏忽,要想覆盖,石膏一抹,基督便轻而易举地销声匿迹。
在寺中,我看到了两处完整的镶嵌画,一幅是帝国大门的基督神像。镶嵌画上显示的光环是代表利奥六世向基督圣像躬身,镶嵌画上的基督神像坐在饰有珠宝的宝座上祝颂,左手拿着一本打开的书籍。书上写道:"和平与你同在。我是世界的光"。在基督的两肩处各有一个圆雕:左方是握有权杖大天使加百利,右方是圣母玛利亚。这些镶嵌画表达了基督将永恒的力量赐予拜占庭皇帝。另一幅在西南大门。镶嵌画上的圣母坐在没有椅背的宝座上,双脚安放在以珍贵小石修饰的台座上,儿童时代的耶稣在她的膝上,他的左手拿着卷轴,给予祝福。站在圣母左方的是身穿礼服的君士坦丁一世,他把城市的模型送给圣母,在他身边的文字提到:"圣人及伟大的皇帝君士坦丁"。查士丁尼一世则站在圣母右方,把圣索菲亚大教堂的模型呈给圣母。我把基督神画写得这么详细,盖我对伊斯兰的无知。
奧斯曼土耳其人在1453年征服君士坦丁堡,穆罕默德二世下令将大教堂转变为清真寺,还将钟铃、祭坛、圣幛、祭典用的器皿移去,用灰泥覆盖拜占庭镶嵌画。日后又逐渐加上了一些伊斯兰建筑,于是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巨大的穹顶,依靠在几个一半尺寸的半圆穹顶之上,然后再一圈四分之一圆的小穹顶,力量层层下传,即坚固也美观。堡垒状的寺身主体,没有欧洲大教堂的极尽奢华,通体土红,雄踞金角湾之上,俯瞰来来往往的信众与游客。比起欧洲动辄修上百年的教堂,她只用了五年,这速度,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这样的的二教合一,甚至寺内还有明目张胆的异教图纹,我不知道还有另外哪座宗教场所可以这样相互劫持。说到异教,即古希腊神话。在查士丁尼用以宣称"所罗门王,我已经超越你"的纹饰右边,赫然一把三叉戟——海神波塞冬,每天面对前来祈祷的穆斯林,他会不会动不动就发脾气,把达达尼尔海峡与博斯普鲁斯海峡翻江倒海一番。
大教堂不远处就是另一个伊斯坦布尔的地标,蓝色清真寺。俩姊妹,肩并肩,却貌合神离。但有一点,排队的游客,圣索菲亚远远多于蓝色清真寺。后者正在装修中,翘首以盼的阿拉伯蓝色瓷片,也只得一个小角落而已,逗留片刻后,悻悻然而去。
清真寺是不关门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进去,礼拜或休息,无人干扰。寺内无偶像,无人像,只有细密的纹饰,伊斯兰书法绘制的经文。没有真主,没有圣人,只有朝向麦加。进入殿堂,一律脱鞋,呵呵,最好患感冒鼻塞时候去。天光射下,四壁纯净,处处透露着空寂,更没有桌椅或条凳,只有room to room大地毯,供人成排跪拜。
这就是伊斯兰教,心中只需有虔诚,无叙事,无杂念。
在排队进入圣索菲亚时,与领队阿里烈日下谈到大教堂始建年代对应中国的朝代,他说是唐,我说不对,应该是北魏。中国现在别说北魏,唐的东西也所剩无几,有点也是明清复原,不是original。所以我由衷敬佩突厥民族对异族异教文化的宽宏大容与妥善保留,不然哪有我们这一路看到的希腊与罗马。他听得直点头,我本来一直想说的亚美尼亚大屠杀,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却变成了:我们参观的安塔利亚博物馆,那么多美丽的希腊罗马雕塑,在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平房里,还有赫拉克勒斯石棺,国宝级的藏品,简直就是土耳其的"万神殿"。我们从希腊一路走来,果然印证了我的看法:古希腊在土耳其,对古典的保全,远优于希腊本土。
接下来,我谈到中国的破四旧,文革,毛,共产主义,兵马俑幸免于难。不料旁边一位老人家跳出来:你不要给外国人瞎说啦!然后开始骂美国,美国发战争财,一切都是美国的阴谋。我争辩了几句,立即就要几个老人跳出来附和。伊斯坦布尔的阳光下,我觉得背脊发凉。此一小插曲,殖民三百年,哪够。
阿里见状,对几位老人家说:"他说啥,我也没听懂"。一脸的狡黠。第二天,在一家咖啡馆,他对我说:"我们也一样,支持现政府与反对的人,凑一块就吵得不可开交"。
圣索菲亚里那些本来可以引发一场宗教圣战的符号与图纹,居然可以肩并肩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文化绑架者与被绑架者之间寻找到的一种权宜也长久的相安无事。
只有在伊斯坦布尔。
-希腊世界自由行
9.10 飞雅典
9.11 到雅典,住雅典
9.12 游雅典,住雅典
9.13 飞往圣岛,住圣岛
9.14 游圣岛,住圣
9.15 前往米岛船,住米岛
9.16 游米岛,住米岛
9.17 米岛回雅典船,住雅典
9.18 前往扎岛,住扎岛
9.19 游扎岛,住扎岛
9.20 回雅典,住雅典
9.21天空之城Meteora
9.21 回雅典,住雅典
9.22 离开雅典,飞伊斯坦布尔
-航向拜占庭跟团游
9.22 伊斯坦布尔 - 番红花城 - 安卡拉 Istanbul - City of Safranbolu - Ankara
9.23 安卡拉 - 卡帕多奇亚 Ankara - Cappadocia
9.24 卡帕多奇亚 Cappadocia
9.25 卡帕多奇亚 - 孔亚 - 安塔利亚 Cappadocia - Konya - Antalya
9.26安塔利亚 - 棉花堡 Antalya - Pamukkale
9.27棉花堡 - 库萨达斯 Pamukkale - Kusadasi
9.28 库萨达斯 - 希林斯 - 恰纳卡莱 Kusadasi - Sirince - Canakkale
9.29恰纳卡菜 - 伊斯坦布尔 Canakkale - Istanbul
9.30 伊斯坦布尔
10.01 伊斯坦布尔
10.02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