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之一:金沙与太古里
城市无论名气,都具备两个场所,用来定义其气质品相。一处是时尚街区,另一处是文化场地。伦敦有摄政街与国家美术馆,巴黎有香榭丽舍和卢浮宫,纽约有第五大道与大都会。成都的太古里,属于前者,可以短时间一蹴而就,但后者有点捉襟见肘,金沙遗址博物馆,勉为其难比肩那些名城。可除了北京有故宫,哪座城市能叫板伦敦巴黎呢。
一座城市的地铁是独特的。丈量其容貌的最好方式除一步一个脚印,其次就是搭乘地铁。伦敦最老,却收拾得整洁,如英国绅士的格子呢外套;巴黎也老,却不落窠臼,每个站与地面遥相呼应,卢浮宫站看着就艺术。纽约地铁,说不得,一句"It still does it's work",不知是夸还是骂。成都地铁,新嫁娘,还披着婚纱,交付给新郎,试用期内。到处簇新,晃眼,新鲜如新开封的iPhone。
二哥家在锦江区,有两条地铁线经过。7路换2路,便可到金沙遗址博物馆。一直觉得,我大蜀有别于正统中原。说话行事,透着一股非典型气息,饮食更是吃香喝辣,先天下之乐而乐,没饱暖也思淫欲。
卢浮宫周遭,建筑恢弘,浓眉大眼;伦敦国家美术馆更是与Trafalgar Square为邻,纳尔逊俯视,大英凛然。这金沙博物馆街区,餐馆林立,"虾公馆"、"红虾会"、"乔一乔"、"鸡毛店",光看名字就食指大动,没博物馆啥事。
金沙博物馆占地甚广,绿树成荫,像一座社区公园。两座展厅,一方一圆,方的是遗址,圆的是展品。方型遗址厅,收拾得太干净,五星级酒店样,一尘不染,没了遗址的粗粝与沧桑,估计先民回家会迷路。每当进入文明遗址,我都会想起:"语言首先离去了/随后是窗户四周的一切/只有死亡盘据/在寂静之上/幽暗之上。",但眼前,却充满喧嚣与躁动,游人无动于衷,这些土坑泥台,与村口的残垣断壁,都是些土坷垃。考古,溯了现代人的渊源,却扰了先人的长眠。
进入展示厅,很快发现,几件混熟的网红原件都很小,小得与媒体渲染的硕大相去甚远。太阳神鸟,想象中是鲲鹏,看到的是麻雀,虽然很精美,五脏俱全。黄金面罩,不由浮现雅典那具,迈锡尼的阿加门农。历时数千年,仍熠熠生辉。其实,无需现代展示灯光,可能会更符合其原始物件语法:肉身可灭,灵魂永在。我最爱却是一件青铜人面,与不远的三星堆遥相呼应,深目高鼻,无喜无忧,无古无今,依稀可见美索不达米的召唤。
可能是展品稀缺,博物馆尽现代展览所能的噱头。五间展厅,有四间都在如影院的黑暗中,射灯聚光吸引访问者的目光,反而隔膜,最多念天地之悠悠,却无法独怆然而涕下。一把老泪,不料在第五厅落下,在自然光线下,滇地出土的青铜物件中。青铜,我心目中的先民符号。
这家博物馆的文字,明显的结论灌输。史学界并未盖棺定论古蜀文化的源头,而这里几乎每条解释文字都孜孜不倦地引导至商与西周,明目张胆的"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
太古里
街上,走来一男一女,一位粉红,另一位也是粉红,牵着手,太古里突然就红了。
长期绝缘时尚,游离流量主流之外,对我而言,乡愁的心灵疗养功效远胜于广场。但大数据还是无孔不入把"牵手门"推送到我的手机,本已荒芜的大脑便更加盐碱。
“要是毁了真古董,将来就造假古董吧!” 梁思成一语成谶。各种新区新城散发着资本的芬芳,传送出新钱刷刷的声音。浮萍无法接通古今,只好弄出些人造根系,假古董伪旧房,出租给法兰西意大利的奢侈标本,借此做旧新钱,闻起来不那么刺鼻,期盼因此跻身于名城俱乐部。春熙路,成都的清明上河图,千年市井的传说,也不得不且听下回分解,迫不及待加入这场中华后广场叙事大会。
广场极宽极广,有一个角落居然也叫Time Square,可纽约的时代广场,比起这儿,实在是寒碜。纷至沓来是熟悉的英文Logo,不那么熟悉的中文招牌。眼见两个招牌,肩并肩,一个Prada,另一个Panda,都大得不能再大,Devil vs Demo,眼神不好,以为写错了。
太古里到了。
很快,我便觉得我热糊涂了。太阳不亮,灰白,围绕太古里那些灰色的高楼不遗余力把吸收的热气传输到广场,热浪清晰可见。燠热的街道,奢侈店里喷出冷气,腿部发冷,身上却滚烫,唤起类似感冒那样忽冷忽热的奇怪温感。巨大的LED幕墙上,熊猫也热得黑白不那么分明。好在Tiffany Co.与Breguet前有一漂亮水池,细细的水汽,类似干冰舞台效果,至少令心理温度降落些许,可以继续前行。
一日看尽长安花,半晌瞅完大牌店。审美即审富,品味即品牌。正好合了我一篇文章的意思。
奢侈来自我们的基因。奢侈品在理性层面上毫无意义。 但我们却无法摆脱,奢侈品更接近神启与传承基因的本能,而消费奢侈品的行为本身就是体验的一部分。
想想看,从仓库后门购买钻石项链,即使石头货真价实,远没有在Tiffany Co. 购买令人神往。一位衣冠楚楚的销售助理,在亮丽的灯光下展示项链,并以轻柔的耳语说话。 奢侈品相当于鸟的羽毛,是非理性的和关乎性的,它很容易压倒大脑的冷峻与理性:比如,“你买不起”或“这真的没有意义”。
记得三十年前,在春熙路买了一根金利来领带,一件皮尔卡丹衬衣,觉得那就是顶级名牌;现在知道,那其实就是大众脸。现在,我试图努力记住太古里的面孔,却无法不恍惚觉得是某个名店Outlet,试图鼓起进店的动机与勇气,却发现,之前的金沙,至少拥有与众不同的面孔。
保罗·艾吕雅的一首诗,原文:
La langue partit la première
Puis ce fut au tour des fenêtres
Il n'y eut plus que mort fondée
Sur le silence et sur l'obscurité.
国内很多博物馆,无非是为了证明“我们先前比你阔多了,你算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