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妓
鱼玄机和诗人
我叫鱼玄机,玄机是我的道号,进咸宜观前叫幼薇。
我经历过皇帝狱卒,和尚道士,包括女人,比如我的侍女绿翘,审案的裴澄怀疑是我杀的她,我觉得是她是在极度快乐中再没醒来。
很多慕我的诗名而来的诗人烦躁不安想进入观门实际只想进入我。他们通常在夕阳西下时才来。各种各样的诗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吟诵透过斑驳的光影传到紫藤花下我的耳中,当某个声音让我觉得我会变成一朵花那样渴望蜜蜂来临,我令绿翘接诗。她接过后决定是否给我并让诗人进观。绿翘不会诗,我很好奇她如何判定我一定会喜欢她放进来的人。
有时绿翘会放进女人,在某些月圆之夜。我熟悉她们胜过熟悉自己。我们的目光在月下渐渐生出拂尘,掠过彼此的每一寸身体。香浴中,花瓣漂来漂去,池塘水面,蜻蜓偶尔点击,花丛间,蜜蜂瞬间的吮吸。我们在夜风中结出丝帛的柔滑,缓缓浸入皮肤,潜至骨髓。夜莺鸣啼。
我有一个爱好一直持续到我临刑的前一天。在我舍不得把我自己交给男人或女人的时候,我用我自己的身体愉悦我自己。在被裴澄处决的前夜,我发出掉队孤雁般的呻吟响彻了那个潮湿的监狱和整个长安城。第二天清晨出发去刑场前,一位面容倦怠但衣着华丽的男人来到监狱,有仆人样的人立即摆上一把与他的衣着同样华丽的椅子,那人讲昨夜他主人听到我的声音后,多年软绵的毛病没了。但华丽男人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临走时说有麻烦可以找他。他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潮湿的监狱和整个长安城却再次响起他期望听到的声音。
那年我二十六岁。
那几年大唐女人的袒露随我的情绪忽高忽低,发髻忽长忽短。在一个时兴高髻的仲夏柔软的傍晚,赵鸾鸾,大唐男人口中另一位被经常提及的女人,她没有递出诗就被绿翘放进,我坐在紫藤花下烦躁不安。渐渐地我们的藕丝衫子和柳花裙 恰如其分地堆在脚下。她看上去像我从禅房远远看到的终南山的发髻吸饱了暮光而变得异常明亮,玲珑凹凸被泛滥的雾霭笼罩,紫藤花瓣凌乱掉在她令人眩目的沟壑间。午夜的圆月终于被云包裹,大殿的钟声敲响,我们在喘息中示意再次缠绵。她选择的是一种半喘半吟的方式,似我的喘息,也像深秋的风吹动屋檐悬挂的风铃:“噫吁戏 ,粉香汗湿呀,瑶琴轸,春逗酥融呀,绵雨膏。浴罢檀郎,咿呀呀,扪弄处,灵华凉沁,咿呀呀,紫葡萄。”而我觉得此时我发出的声音回应着远处传来的断断续续木鱼敲击声:”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我心中的宋玉是温庭筠,他喜欢花和我,写比花和我还艳的词。但他最后还是把处女的我嫁给了我第一任丈夫,状元李亿。而王昌应该是陈韪,一位龟兹乐师。眼睛半明半暗,风吹烛动,缭绕着蓝色的烟。大唐少见的蓝色眼睛。
陈韪的箜篌
大唐的初春再一次降临时,我令绿翘赶走了无数不安的男人和他们 的诗。我第一次见到陈韪。
初春把最后一片残雪融化,我的身体离开冬天的僵硬开始松动。太阳嘹亮地把自己放在草地上,草摇曳出些妖艳的嫩绿。迫不及待的绿意四溢,人们的眼睛在漫长的冬季后也开始萌发出灿烂的艳色。后山布满了湿润的青苔,上面流过玉带样的山泉。长安城街头穿梭着新的少女,胸前似有似无地招展花骨朵样的凸起,牵引勾栏瓦肆的树下忙着拴马窜入酒楼少年的目光。
那天天空很饱满,像我清晨新抹的唇。各种缝隙开始像雨后的屋檐那样开始流淌。我用我第二任丈夫李近仁的钱请来了一个乐队,一个会奏龟兹韵乐的乐队。我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音乐。我发现他们的音乐除宫商角徵羽外,还有另外两个音,这两个音总是让我软绵,像膳房旁的水井轱辘把我的心拉高到离我的胸很近处颤抖晃悠,一直到水洒出。这两个音在鸟儿鸣叫时偶尔会出现,这时我通常会停下所有的事聆听。在陈韪和他的乐队的第九次演出后,他发出类似禅的声音试图扑捉一首歌,虽然这种禅叫远不如他的箜篌悦耳。在蝉鸣终于变成歌唱,歌听起来像是出没水波里,上下摇曳,拍子更异于大唐,细碎得像蝴蝶抖动的翅膀。在迷离中我听到他把这两个音唱成发和兮。
我从乐队中一眼就看出他的与众不同,因为他的蓝色眼睛。这双眼睛发出与柔和的蓝色光芒,像我禅房哪块蓝玉髓 被他嵌入眼中。他从一进门就没有直视过我,而是绕过我的身体停留在我身后某处。他也许不喜欢女人,但他肯定喜欢我。
他弹箜篌,一种二十五弦有着女人曲线的乐器。他斜靠在箜篌像是靠在我身上,他拨动的不是弦而是我的身体。他漂亮颀长的手指的每一次拨弦都会发出摄魂的音抽打我,与绿翘喜欢用的一种丝绸做成的鞭那样。他的箜篌与大殿的那口大钟的相互纠缠渐渐把我拉向高处,我随弦和钟的颤动开始颤动。
我十三岁时学会的这种颤动。
那时我的身体开始越来越像我的母亲,男人们的目光不光落在我的脸,而是回荡在我的胸前。你眼中有花影,他们总是这样说,你长大后会把男人还有女人的魂勾走。十三岁的我看到的世界随我的曲线的夸张而变得富有诗意。我几乎没有读过其他人的诗,虽然大唐最不缺的就是诗。我的诗是我随平康里瓦舍破碎的斜阳和灞桥摇曳的柳枝从我身体中自己长出来的。
温庭筠在初春的柳絮中出现在十三岁的我的眼前时,门前开满了耀眼的芍药花,预示我即将开始丰盈的胸,很快在我直立时,我将看不到我的脚。我没等他坐稳,在他给出诗的题目后我就给他了一首十三岁的唐朝少女的诗:“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春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那天我感到了最初的晕眩,身体里涌出的喜悦把我弄得筋疲力尽。
我在悸动和不安中在等待发和兮,等待抽搐和颤栗,等待身体中泡沫破裂。短暂暗黑的霎那后,我像刚出浴,发髻在大汗淋漓中倒下,缠绕在脸和胸前。我微微睁开的眼中出现了一张初春的脸和脸上一抹远的天空来到秋水中呈现出深邃的蓝色眼睛。他来自的地方的水一定是蓝色的,他把蓝色水看进他的眼中。蓝色眼睛由蓝变绿,幽深的绿意像绿翘的那条丝带让我窒息。我看到我的诗意逐渐膨胀流出。诗的来到是在一个慵懒的午后,无价宝的有心郎李亿或可能是有人身着李亿那样的书生袍,头顶峨冠,用奇怪的踉跄步伐走近我,他身后隐约呈现出几只疲惫的鸽子。后来他把袍脱下挂在那些树上,离开时竟然忘了穿上。“白鸽飞时日欲斜,禅房宁谧品香茶。日暮钟声相送出,箔帘钉上挂袈裟。”我试着把发和兮放进我的诗,诗人们说我的平仄开始与众不同,而我通过发和兮更经常看到温庭筠和李亿,特别是在我剪烛花的时候,烛花下落画出的优美线条像我在林亭哪所庭院中荡漾的秋千摇动在深秋的夕阳。
后来离开长安去龟兹路上的陈韪在穿越沙漠再次取出实际上早喝完了的水囊。干透的水囊在刺眼的阳光下隐隐出现些字迹,是用绣花针刺出的:“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苍苍松与桂,仍羡士人钦。月色庭阶净,歌声竹院深。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我知道陈韪发不出这些字的音,但他会用他的方式理解大唐诗人的诗,就像我能明白他的音乐。这片沙漠那边就是龟兹。我看到他继续前行,随手扔掉的水囊在黄色沙漠中等待急速地淹没。
深秋,箜篌第十八次响起又停下。蓝色眼光在绿色竹林和红色枫叶中第一次直视我,坚硬而光滑。
弦断了。
续上吧。
这种弦只有龟兹有。
去龟兹吧。
绿翘的绿丝带
我叫绿翘之前,我不知道我是谁。十五或十四岁时我被她从平康里带到观里。我该翘的地方都翘,我的胸和臀,我的睫毛,浑身上下洋溢着深深浅浅的绿。
我不懂诗,但我每天接诗和引诗人,与平安里接客一样,除了每天要伺候玄机沐浴。她在送走最后的诗人后,无论多晚,总要在我的帮助下浸入那只放满花瓣的檀木浴桶。在我的搀扶下没入水的那一刻,她圆滑的指尖总是从我的肩顺着手臂一直滑向我的指尖,她这一滑动让我别无选择地心中肿胀。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在自己的床上,我的指尖试图滑过她滑过同样的肌肤,我却无法让我的身体像她滑过我那样颤动,除非我用我的绿色丝带。
我们的丝带游戏从她带我到观里后不久就开始了。我为了玩这个游戏,有时会装各种在她看来是空洞和遥远的姿态。空荡的山中有蝶寻香而来的七色野花横陈在她眼前。我静静地等待她仔细的精致绳扣捆我的双手,耳畔萦绕拂尘的婆娑和兰花的喘息。
我至今仍然很迷惘为何她要用我的绿丝带套在我的脖子上,通常是这条丝带只捆我的双手的,而现在我的手却被麻绳绑住。丝带的另一头捆着陈韪的双脚,双手也被麻绳绑住。
自从陈韪从龟兹回来后,玄机很久没有诗人往来,甚至没有每天的檀木浴桶,而陈韪的弦开始断得愈来愈多。在另一个春天来临时,观里再次充满诗人。
在春天的某一天,她与一大帮诗人相约春游写诗,她带回一首并让我念:“闲散身无事,风光且乐游。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琴弄萧梁专,诗吟庚亮楼。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筹。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满怀春绿酒,对月夜琴幽。绕砌皆清趣,抽簪映细流。卧床书删遍,半醉起梳头。”我想可能是我念得太恍忽以至于我脸上展示出诗中所讲的春绿酒造成的酡红。
陈韪来过。
来过。
我不在。
你不在。
陈韪用他的箜篌放在我身旁比较我还是箜篌更翘。他说不公平,因为箜篌离开了琴套,而我却在我的绿色襦裙里。后来在箜篌的歌唱中,有两个音让我像决堤一样泛滥,我变得更翘。我从衣衫中出来,平如镜的夏日池塘出来的五色荷花。陈韪的蓝色眼睛被冲淡。玄机曾经对我说过有一天会去那片蓝色水面看蓝色是如何进入的他的眼睛的。而此时蓝色被透明的眼泪填满。
我和陈韪的脚下是一张窄凳,三清前放香炉的凳子。丝带优美地绕了一个弯搭在大殿的横梁。
十八岁的我最后被陈韪从凳子上的跌落把我拉向横梁。
我眼前出现风景。
风景以窗子的形状开在她的房屋两侧我小时候照过我的影子的那条小溪我原来不叫绿翘我是一只从井中装满的水桶在升到一半时桶底坍塌坠落的水我是被风吹皱后恢复平静的水面。
我在极度快乐中再没醒过来。我嗅到有紫藤花香的土腥味,后来这些香的土填满了眼眶和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