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世时,姆妈算得上是个厉害婆婆。姆妈将父亲照顾得很好,但父亲还是走了。父亲走了以后,姆妈变得感情脆弱。他们争吵了一辈子,但是从没动过手,实际上有着深厚的感情,形成了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我有一次回家,姆妈向我数落父亲的不是。原来她将外公接到家,想尽孝道。不想老小老小,父亲只想她伺候自己一人,结果是不欢而散。在幺儿面前,母亲哭得很伤心,泪水涟涟。只有一个让她爱的人,才会让她那么伤心。
我忙于自己的学业和生活,对姆妈的关心是很不够的,让她更加觉得自己没有依靠。在古礼中,子女对父母要做到“昏定而晨省”,晚上侍寝,早上问安。晋朝的李密才学出众,武帝逼他入朝做官,他坚辞不就,写下千古名篇《陈情表》,对皇帝说明原委。李密四岁失怙,跟祖母相依为命。而祖母年高病重,他不能放下不管。李密直到祖母去世、服丧完毕,才重新出仕。相形之下,现代人只追名逐利,而忽视亲情。这虽然是大环境,但并不能稍微减轻我的愧疚。
姆妈去广东之前,正好是我的生日。柳儿说,去把姆妈接过来吃顿饭。当天,我却跟她闹了别扭,她出门上班去了,我忙于论文。到上午十一点多,大嫂打来电话,说姆妈早上出门到我这里来,已经在外面逗留很久了,不敢上八楼,要我下楼接一下。我这才想起吃饭的事情,赶紧下楼,将姆妈扶上了楼。我做了几道素菜,姆妈陪着我过了生。饭后她抢着收拾碗筷,替我将水池洗得干干净净,说这些事情她还是能够做好的。
我将她扶下八楼,她掏出一把钱,要塞给我。我多少有些自立观念,感到受了羞辱,吼了姆妈。事后想来,她是在安排后事。到她往生的时候,家里有限的一点财产,她一点一点全都分配好了。钱我可以不要,我为什么要吼姆妈呢?那一次临别的时候,她嘱咐我,“你是靠硬本事吃饭的人,死板。柳儿人活泛一些。你要多听从她的。”像这些话,我怎么听得进去呢?
姆妈从广东回来,大哥和我一家人带着她,去逛新世界广场。她已经不会坐扶手电梯了,说害怕。我牵着她的手,乘电梯上上下下好多回,直到她不再害怕。在回家的路上,她说本来害怕我嫌弃她没用,结果没有。姆妈,您养了我,好不容易啊,我怎么会为这点事去嫌弃您呢?
大哥请我们过去吃年饭。大嫂主厨,我也做了一道红烧猪肉干萝卜。开了一瓶红葡萄酒,姆妈愿意尝一尝,但抿了几口,就喊头晕。饭后,大哥忙将她扶去休息。这一次,她告诉我,大哥好过细,以前从来没有这么过细。
事后想来,跌落入水、不敢爬楼梯、不敢乘电梯、抿口酒就头晕,都是高血压症状。我们自己定期体检,怎么就没有想到让姆妈也做个体检呢?
姆妈在大哥那里过完年,就回老家去了。三月十一号,气温陡降。下午晚些时候,大哥打来电话,要我们一起回去,姆妈病了。我让柳儿拿上存折,赶到大哥那里。大哥开车,半路天就全黑了。回老家的路,从来没有那么远过。我们赶到医院,我的姊妹们都在,姆妈的血还是热的。
到底,我没有能够让姆妈过上我认为的幸福生活。
我自己所追逐的,当时认为那么重要,不顾一切。但是我过去所成就的,到底有哪些有真正的价值,在我身后还会留下印痕?为什么我们在多数时候,会完全无视人生的根本?
如果有选择,姆妈不会选择火葬。她多次对我讲,用火烧,人不疼吗?在火葬场,一位中年人看到姆妈的遗像,对柳儿讲,这个婆婆,一看就是吃长素的。在我们看来,姆妈苦了一辈子。大半生吃不上肉食,晚年却坚持吃素。她自己可不这么想,自以为享的福还是比吃的苦多。
一次,姆妈去大嫂娘家。伯伯招呼做一大桌子菜,到吃饭的时候一拍脑门:“哎呀,婆婆——吃素!”“叫你们不要做么,”姆妈说。
在我的记忆中,姆妈从没生过病,每天都在操劳。她生前多次表示,害怕生病拖累儿女,要死就速死。这点她倒是如愿了,没有拖累任何人。但就姆妈的恩德,拖累儿女也是应该的。就我们儿女而言,想被拖累也没有机会啊。
这篇文章的标题,出自《诗经·邶风·凯风》。圣,是通情达理。善,是有贤德。从字面上,可以大体概括姆妈的一生。我请我的兄弟姐妹,在清明节、姆妈的生日,将这篇文章和我写父亲的文章,一起打印出来,在父母的墓前烧掉,以表达我们对他们的怀念。
201811
看哭了。。。
一口气读完了《母氏圣善》和《沸水勺中》- 文风意境跟胡兰成回忆父母和年少生活的《今生今世》部分有一比。
博主好文,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