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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沸水勺中(1)

(2022-09-28 16:50:06) 下一个

六岁的儿子吃夹食了,嗝打个没完,无助中悄然来到我身边。我倒是有个办法,但会让他有点儿疼。他同意后,我开始抓住他的小手,掐住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穴位。几分钟后,不打嗝了。

“您是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呢?”

“跟你爷爷学的。我小时候打嗝,我的爸爸就是这样治的,”爷爷去世得早,他没见到过。

以后儿子打嗝,每次都找我,因为方法灵验。

还有一次,儿子突然肚子疼。我掀起他的T恤,径直抓住他后背正中鼓起的一根筋。抓筋的时候会疼,但渐渐地筋消失,肚子也就不疼了。这个方法也灵验,也是从他爷爷那儿传来的。

幼时的我,打嗝不止,很担心会一直打下去、永远不停,因而陷入恐惧。父亲于我,犹如救星。

 

人称父亲是个先生,但他是教师,并非郎中。在我们那个地方,教师和医生都被称作先生。

我是幺儿子,父亲四十五岁时才有我。对他早年的经历,只知零星。父亲读过两年私塾,成长于兵荒马乱之中。十五岁那年,他带着十二岁的大弟弟,去几十里地外的山里砍柴。在山上捡到一枚手榴弹,两个人你扔过来,我扔过去,欢喜得不得了,完全不知道这杀人武器的厉害。手榴弹爆炸了,人们一边往山上冲,一边叹息:这两个小孩完了,这两个小孩完了。跑到山上却发现,他们毫发无伤。不然也不会有我们这些散布五湖四海的后人。

日本人没来,要务农、谋生。日本人来了,要跑反、逃生。国民政府抓壮丁、强制征兵抗日,父亲逃壮丁、从湖北黄冈一直逃到四川重庆。那年他十八岁,孤身一人第一次出远门。一位国军将领法外施恩,收留他在家做长工。父亲在重庆呆了三年,躲过了战场杀戮。而且将军还教他文化,算是半工半读。父亲正是凭着国民党将军传授的文化知识,才在共产党取得政权后、被遴选为教员。父亲晚年,大嫂带他去重庆旅游。沧海桑田,将军公馆,已难寻踪迹。

日本投降后,回到家乡。又一场战乱,又三年。仗打完了,开始兴学。父亲先在大别山麓的团上小学,教了好些年。虽然家贫,但教书先生在乡间还是受尊重的。父母结合的时候,父亲年届而立,而母亲年方十八。大哥进入学龄后,父亲将他和年龄相仿、我们的小姨带在身边上学,每天督促他们读书看报、诵读范文。原来大哥的文化基础是这样夯实的。

父亲在团上跟那里的学生、山民建立了感情。以至于多年后,父亲退休在家,原来团上的小学生,已步入中年,成为老学生,有时都还来看望他,来回好几十里的路程。山里民风淳朴,石匠功夫精湛,砌的石墙,跟山一样结实。父亲生前两次做房子,每次砌屋基都特地请来团上的师傅。

 

后来父亲调回本乡,在家附近不同的公办学校里轮流执教。一九七六年前后有两年,在铁河中学负责勤工俭学,兴办校办工厂,生产电线绝缘外套。有一次出差到广州,路远、语言不通。有年轻时流浪到重庆的经历,父亲想来是不怵的。回家时,带回一只菠萝。当时内地少见,反正乡间没有,我和母亲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刺乎乎的,不知道怎么吃。父亲仿照广州人的做法,切着斜纹给菠萝去皮,我们才尝到那酸甜的滋味。

因为主持校办工厂,父亲开始接触、使用钢材,喜欢上了钢材的质地。他设计了一种纯钢材的落地煤油灯,底盘三十公分,油灯在上,中间以钢筋焊接,近两米高。掏钱让人做了两盏,带回家中,母亲自然会埋怨他败家。钢灯大体可用,不占桌面,可自由移动。但是有时一不小心会打翻。另外在使用时,灯火将钢质的盖子烤得炽热,加油困难,易被烫伤、油污。

父母先后去世已经快二十年了。不久前老家的房子拆除,机械化的设备摧枯拉朽,一栋老房子,几分钟就完事了。父亲的那两盏钢灯,到哪里去了呢?

父亲每个周末,从铁河中学,涉水过河,回来帮母亲料理家务。一次带回一部收音机,借钱从供销社买的,二十四元,他月工资才三十七块半。母亲埋怨,我和二哥却很喜欢。收音机有新闻,有音乐,可自由选台,能自由移动,这些都是连到各家各户的有线广播比不上的。我们不分白天黑夜,一有时间就听收音机,父母总是警告,会烧坏的。晚上能收听到“敌台”,“自由中国之声”常能收到,“美国之音”杂音很大。收音机里别有洞天,我们无限神往。而父亲本人,只听一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偶尔得空听点楚戏。

我们兄弟三人品性各异,成长轨迹也各不相同,但都有不从流俗的倾向。父亲喜好新奇、不墨守陈规的基因,自觉地、不自觉地,我们是继承下来了。

 

!!!!!题外话!!!!!

在一个论坛,《有福之人六月生》(6)遭到了非议。感谢那些批评者,他们不但为我赢得了空前多的读者,更重要的还为我赢得了一个朋友——有名的江上一郎先生。这是值得的,我大赚了。另外我也感谢网友hongloumeng和Undine等在现场的支持和安慰。

有人怀疑我吃糠是杜撰。当年吃过的糠,我不可能今天吐出来给你们看,所以我没法证明。但是,吃糠的情节和后果,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编造的。迄今我见过的可信的描述,是史铁生在延安的插友王新华先生的回忆。我是在《今天》上读到的,原文查不出来了,但是链接在这里http://www.hxzq.net/aspshow/showarticle.asp?id=2425。我的回忆跟王先生的描述是一致的。当然鄂东北不是陕北,我吃糠可能没有陕北的小孩吃得多。

某先生声称他也吃过一次糠。他是麦麸、谷糠不辨,实际上他吃的连麦麸都不是。你当麸糠是可可粉呐。

有人不喜欢我谈自由。马克思早就替我作了回答:“没有一个人反对自由,如果有的话,最多也只是反对别人的自由。”

有人不喜欢我把吃饭跟自由联系起来。你们去查一查罗斯福说的四大自由,是哪四大自由?你们也应该读一读我写的《残阳草色硝烟》。

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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