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早报》5月21日发表旅美学者伟达先生文章《纪念二战胜利 突破“普京困局”》一文。伟达先生在文中说,俄罗斯(苏联)作为二战反侵略同盟国,只是“偶然及误会”,认为二战前后苏联也侵略扩张,只是希特勒和斯大林分赃不均,才导致苏德战争、苏联加入盟军。伟达先生还把苏联卫国反法西斯战争称为“所谓的卫国战争”,言下之意颇不认可这是保卫国家的反法西斯正义战争。
而如今持伟达先生这样观点的各国人士,其实是非常多的,且涵盖从精英到平民、不同行业的各身份人士。总体而言,他们都淡化甚至否认苏联及俄罗斯在二战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贡献,强调俄罗斯也是侵略者,并认为俄罗斯利用纪念二战来颠倒当今俄乌问题的是非、为侵略乌克兰做掩护。这些人也对苏联及俄罗斯的几乎一切事物都持负面观感,对苏联及俄罗斯与其他国家民族的历史和现实纠纷,都站在反对和否定俄罗斯、站队俄罗斯对立面。
笔者对于伟达先生及与其类似立场者这样的观点,是不能苟同,乃至颇为反对的。
首先,笔者当然明白俄罗斯正在入侵乌克兰,并谴责俄罗斯的入侵、支持乌克兰的反抗,以及希望国际社会同情和支持乌克兰、对抗入侵。笔者也了解,普京政权确实在利用二战历史及相关纪念,来粉饰其当今侵略、歪曲俄乌问题、争取国际支持的情况。
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可以抹杀苏联及俄罗斯在二战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中的巨大功绩,尤其包括俄罗斯人在内苏联各加盟共和国和各民族在纳粹德国侵略期间,经历的极大苦难和代价、英勇的抗战、为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起到的巨大而不可或缺的作用,是不能以任何理由磨灭的。而关于苏联的善恶功过,也并非伟达先生等所说那样“一边倒”。
二战已过去80年,虽然世界各地有不少纪念,可人们对其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不清。当代的许多人已并不能细致准确的了解二战的详情,包括各国在二战中的伤亡和各种代价、哪些国家受纳粹德国和军国日本伤害最深、在反法西斯战争中贡献如何。人们更多只是根据当今意识形态、地缘政治、有立场的舆论导向性的宣传,以及个人的好恶,来主观性的论断历史上的是非。这种机会主义立场显然是错误的。
伟达先生确实提到了苏联和中国在二战中的巨大伤亡,但似乎并未真正体会到作为受害国人民的苦难与愤怒,反而将这样的伤亡作为谴责俄罗斯(甚至还包括对中国)不珍惜和平的说教由头。这种“指责受害者”、不去谴责加害者,反而借受害者的受害史来规训受害者的言论,本身就是不妥的、违背情理的。
二战中苏联不仅付出巨大伤亡,也是消灭纳粹军队数量最多、击败纳粹德国的决定性力量。自1939年纳粹德国闪击波兰,多数国家都被德军轻易击垮,如英国和法国整个二战期间消灭德军不足50万人,美军则1944年诺曼底登陆后才与纳粹全面作战,也只消灭德军50多万。而苏联军队从1941年6月开始即直面德国最庞大、最精锐的主力部队,击毙德军超过400万,另俘虏超过200万德军,自身付出超过1000万军人牺牲的代价,另有近一千万平民死亡,以及更多军民伤残,以及经济社会上的各种有形无形损失。苏联在抗击纳粹德国的贡献,超过其他所有国家总和的数倍。
而且特别要注意的,当时乌克兰作为苏联一部分,许多乌克兰人都作为苏联红军参与了卫国战争。如卫国战争主力部队之一就叫“乌克兰第一方面军”。当然,也有一些乌克兰人选择加入纳粹德国阵营或观望苏德对战。但多数乌克兰人当时是站在苏联一方的。否定卫国战争的伟大,不仅羞辱了俄罗斯,也是在羞辱乌克兰。
可以说,没有苏联,美英法及其他欧亚非国家即便团结起来积极作战,也是很难击败纳粹德国、将法西斯势力消灭的。再假设美英法等国在苏联中立情况下,全力作战可以打败纳粹,付出的代价也远远超过苏联参战、分担大部分压力和代价的历史情况。正是苏联吸引德军主力,让美英等国减少了本来会有的至少几百万人的伤亡、英国必然亡国的后果。
而把苏联在同期一些扩张和对弱国的欺凌,与纳粹德国的罪恶等量齐观,也是错误的。无疑,苏联也确实在1930-1940年代有扩张和侵略行为,但暴行程度和性质都不同于纳粹。如纳粹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在苏联境内屠灭许多城镇乡村、将当地变成废墟。而苏联并未如此。而苏联在国内统治时造成的饥荒,以及苏军攻入德国时的报复性杀戮和强奸,确是较大罪行,但这与纳粹的基于种族主义的扩张和灭绝不同,且程度仍不及纳粹暴行。
而苏德战争爆发,也是希特勒试图向东方扩张、占领土地和奴役异族而发动,苏联当时虽想在国际竞争中分一杯羹,但整体处于守势,且多以策动各国左翼革命为方式影响世界,并无狂热扩张和种族征服欲望。相反,苏联还明确反对种族主义和民族压迫,也确实推动了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
而在二战后,美国及其盟国与苏联及其盟国的冷战,确有自由民主对抗专制的一面,但更多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垒。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虽然如今证明有种种缺陷、容易扭曲和被利用,但其本身不能简单以“邪恶”定论。
从19世纪中期至今,尤其20世纪20-70年代,社会主义及共产主义是有很强民意基础的,是中下层生活困苦、知识精英看到不公不义,共同选择尝试改变现实的一种路径,许多知名人士和亿万大众都投身其中,不应在并未真诚细致讨论下就简单的否定和污名化。而斯大林制造的杀戮,列宁党和斯大林体制造成的问题,也不能等同于苏联就是罪恶、社会主义就是坏。苏联也不等于社会主义的唯一模式。
二战后至解体时的苏联,虽然也行霸权主义,但同时也支持和促进了亚非拉民族解放运动、促使欧美为避免苏联德胜而改良资本主义、构建全球化、承担国际责任、和美欧及第三世界共同促进人类和平进步。虽然相对于欧美等西方国家,苏联是专制落后的,但它仍然比20世纪之前各帝国及同时期欧美外其他几乎所有国家更加文明进步,科教文卫也更为发达。无论是第一个发射人造卫星和首个载人宇宙飞船,还是若干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都反映了苏联取得了巨大成就并得到西方在内世界认可。
对这样的苏联,及苏联最主要成员俄罗斯,显然是不应全盘否定、以负面为主的。而且,冷战期间的美国及西方阵营,同样曾制造杀戮(如在越南)、扶植亚非拉不少专制独裁政权(如智利的皮诺切特、刚果金的蒙博托、菲律宾马科斯),并不比苏联有绝对的道德优势。
如今普京统治的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确实玷污了当年苏联及全世界反法西斯阵营流血牺牲的荣誉、破坏了二战后建立的和平文明新秩序。但这不意味着要淡化甚至否认苏联及俄罗斯在二战反法西斯中的贡献、苏联各族人民的代价牺牲,反而更要明确认可那些牺牲和贡献。
而且显而易见的,俄乌战争中虽然俄罗斯有战争罪行,不少乌克兰平民受害,但也远未达到当年苏联遭受纳粹侵略受害的规模和烈度,也不及苏丹、巴以等地战争造成的平民死亡比率。
许多反俄亲乌、亲西方人士总是说普京政权和俄罗斯一边纪念二战反法西斯、一边侵略乌克兰并各种辩护,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掩盖罪恶。这样的批评是事实。那么反过来,反俄亲乌、亲西方人士一边反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同情乌克兰人民,同时却又扭曲二战史实、淡化甚至否定苏联和俄罗斯人民在法西斯侵略中的苦难、二战中的巨大贡献,难道不也是在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缺乏普世人权观念和平等的同情心?反俄亲乌人士这样的言行,也损害了自身反侵略和同情平民的正义性、逻辑一致性,也是在给乌克兰反侵略战争抹黑。
以上这些问题及我的评论,不仅发生和适用于俄乌问题,也同样适用于评价中国抗日战争问题、中日问题。中国当今内政外交各种负面情况,同样不应抹杀中国人民在抗日战争暨国际反法西斯战争中的苦难和贡献。日本也不能因为现在站在亲西方和自由民主阵营,而逃避历史上的罪行、掩盖几十年来缺乏悔罪乃至还普遍性美化侵略战争和殖民主义的行径及其丑恶。
而且无论中国还是俄罗斯,在二战后至今在政治、经济、公民权利等方面的悲剧和相对落后,其多数人民更应该得到同情,以及国际社会的善意关心帮助,而非更多的责难。统治者也不代表人民。而如果统治者在作恶同时也做一些有道理的、必要的、有益的事,比如纪念二战,那就事论事也应支持理解。即便要批判其利用纪念二战来掩饰今日的丑恶,也同样就事论事具体评价,而不应该否定纪念二战本身的必要,不应忽视甚至否认俄罗斯中国等国人民的情感、立场、关切。
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民主和专制及其差别确实重要,但并不是一切事情都要以当事国/当事人是民主还是专制划分是非。民主国家不意味着做什么都正确、合理,专制国家也不是做什么都是错、都要被骂被阻止。有时,民主国家在国际竞争中更加利己和非理性,并不惜损人利己、发动战争。专制国家也有合理关切、其政府起码部分时候也在履行捍卫国家民族利益、服务国民的责任。
而伟达先生及许多人不看事情本身曲直和详情,直接以民主还是专制来划线和论断是非,或者夸大民主与专制的重要性,把一切问题都和民主专制挂钩、等同,是并不理性、不符合事实、违背评判事物客观性的。
当今的世界确实在撕裂,大多数人都以利弊、亲疏、归属来站队,而不顾事情本身是非曲直、当事方善恶正邪。许多人在某一件事上站在反侵略反屠杀的正义一边,却在另一件事上站在为侵略屠杀辩护的邪恶一边,而另一群人又在前者事件上站在邪恶一边并为恶辩护,在后者议题上却又主持起了正义。
这样的现实是令人伤心的,反映了不同身份、立场、诉求群体之间共识的消失和对立的加剧,也是世界从逐渐融合到重新撕裂的表征。笔者无力改变这样的现实,但仍然希望通过各种方式,包括写下本文,来厘清历史与当下的重要争议的事实真相。但愿世界上的人们,未来更少偏见与主观,更多同理心和实事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