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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沙基涌为界

(2023-02-01 20:54:07) 下一个

豆皮坤跟黑鱼去白鹅潭游泳,黑鱼问:“我经常遇见两帮人都是你熟悉的,怎么不跟他们呢?”

    豆皮坤说两帮人都不接受他,是因为自己的身份界限不明确,家住梯云东路,在沙面复兴路小学读书,沙面外边的那一帮人把他看成是沙面仔;他的同学都住沙面里边,豆皮坤是例外,所以他也被沙面帮排挤。沙面与西关地带有沙基涌一水相隔,有东西两座桥相通,沙面居民多是省市政府属下单位的干部及其家属,而桥外居民是各种行业的市民,因此沙面内外有明显的阶层之分。豆皮坤感叹自己的孤独,黑鱼安慰他说:“有人欺负你,找我。”

    “我在柳条巷的‘牛尻’面前提到你,他说不认识你。”豆皮坤提到的“牛尻”,本名游皋,因语音相近而得了这样一个绰号。

    “谁要他认识我。”黑鱼语气中含有轻蔑。“哼,他们那帮人……我独来独往。”

    豆皮坤忽然想起一出叫做《独立大队》的电影,便说:“我也是独立大队。”

    黑鱼站在绿瓦亭南边,面向白鹅潭,观察珠江的水流。豆皮坤看着黑鱼的身躯,高大健硕,肩背手臂大腿小腿肌块分明,黑鱼皮肤黝黑,绰号大概源自他的肤色,黑鱼的本名是顾学全。“现在是涨潮,我们顺水游去珠江大桥,退潮时再游回来。” 黑鱼对豆皮坤说。 

    第二天,豆皮坤如常按钟点到了绿瓦亭,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还未见黑鱼出现,他知道黑鱼有别的事情不能来,自己单独下水就觉得寂寞,便打算明天再来。豆皮坤离开绿瓦亭,走在花岗石堤边,一边走一边看江面的热闹,一艘港监的快艇来回兜截,将那些来不及逃上岸的人捞到船上。豆皮坤看那些被抓的人在太阳晒得烫热的甲板上跳脚,难免有几分得意和幸灾乐祸。他脚下是一个埠头,一些泳装少年男女聚在两边的花岗石阶上嘻哈打闹,他们也因为逃过港监快艇的追逐而幸灾乐祸。

    “阿坤。” 豆皮坤要继续走他的路,江面传来一把嘹亮的女声。他抬头,看见一只有蓬的小艇向埠头靠近,摇撸的是阿娣。豆皮坤走下埠头的石阶,等着小艇到达时跳上去。有一个少年抢先游过去攀爬上小艇,阿娣放开撸,从艇边抽出一枝撑船竹篙,用有铁倒钩的一端钩脱那小子的泳裤,阿娣说:“下去,上我的艇我就剥你条裤。” 那少年的泳裤被竹篙扯下,露出屁股,立即捂住小鸡鸡跳进水里。小艇摇晃起来,阿娣的两只大脚丫紧粘舱板,身体稳若铁塔,双手握着竹篙,如战将横枪立马。

    豆皮坤上了小艇,阿娣说:“今日捉了几条白鲩,你拿两条回去,你妈最喜欢吃鱼生。”

    阿娣和豆皮坤的母亲交情很深,亲如姐妹,豆皮坤一家原先也是水上居民,也就是疍家,解放后水上居民大部分被政府安排上岸,而阿娣一家仍然在艇上居住,以捕鱼维生。广州市的疍家子女多数入读几间水上小学,沙面尾本来也有一间在浮在江面木排上的“水上第三小学”,1952年成立,1960年代解散,少数学生插入沙面岛的复兴路小学,豆皮坤是其中一个,多数学生并入沙面外边的塘鱼栏小学。

    阿娣掀开舱板,拿出一个瓦罐,装了大半罐珠江水,然后从挂在船邦浸在水里的竹婁捞起两条白鲩,放入瓦罐里。豆皮坤的母亲做白鲩鱼生的工夫绝佳,将活蹦乱跳的鱼立即去皮、洗血、切片,红肌白理,薄如蝉翼,轻可吹起,浸沃酱汁,入口冰融,非常甘美。

    豆皮坤提着瓦罐出了沙面西桥,穿过六二三路,走入珠玑路,他想起先前扒在阿娣的艇边那小子,被阿娣用竹篙剥去泳裤,忍不住笑了。他发现路边一个住家门前的小摊档,两排玻璃罐后面有人抬头向他这里张望,这是一个卖腌渍零食,诸如酸甜萝卜、酸姜、酸甜木瓜、番薯干、话梅、甘草榄之类的小摊档。豆皮坤扭着脸笑,他的这种怪模样引起了封仔的注意,封仔正守着他外婆的咸杂零食摊档,他惊讶地看着豆皮坤和他手里的瓦罐,大声说:“你发神经啦?走路还冽着个嘴笑,从哪里偷来的瓦罐?”

    豆皮坤一时不知道怎样描述埠头上看見的情景,便简单地说:“剥光猪。”

    这当然令封仔莫名所以,他仍然瞪着豆皮坤说:“发神经。”

    封仔原先也是游皋一伙的,被游皋踢了出来,失去靠山,豆皮坤不把他放在眼里,便说:“脸是我自己的,我要笑要哭关你屁事。”

    封仔被豆皮坤这句话镇住了,嘴巴噫噫呜呜叫了几声,突然眼睛一闪,对豆皮坤说:“你懵头懵脑别自以为得意,游皋到处找你,一定是找你晦气。”

    豆皮坤已走出几米,此时应声停住脚步,回头看封仔一眼,又看一眼。封仔正低头看一只搪瓷口盅里两只蟋蟀相斗,没有显示与刚才说话相关的表情。豆皮坤很难判断“游皋来找晦气”是真是假,他环顾着下午时分空寂的街道,一种非凡的勇气从天而降,突然向封仔叫喊了一声:“我谁也不怕,我是独立大队的!”

    豆皮坤经过迪吉大押的碉楼,听见碉楼内一阵喧闹声,大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破锁闯入。碉楼解放前是当铺保存财物的地方,解放后政府关闭了当铺,给碉楼贴了封条。这时候碉楼门口有两个游皋的喽啰,一左一右守着,像站岗的哨兵,一个叫做鼻涕泉,本名陈景泉,因为他鼻涕长年流淌不止,故此得了这个绰号,另一个是大笪。豆皮坤知道他们确实是游皋的哨兵。碉楼的门上现在有一行字:出入请出示通行证。那行歪歪扭扭的字当然是出自游皋之手。游皋的哥哥游森是三十六中旗派的头头,居住在柳条大街及其附近的青少年也将他视为领袖人物,游皋就狐假虎威称王称霸,谁都知道游皋外强中干,但谁都知道游森厉害,所以大多数街头少年就投靠了游皋,他们觉得投靠游皋就是投靠游森。

    豆皮坤看见豁嘴叼着香烟走入碉楼里,并没有出示什么通行证,豁嘴是游森的朋友,他不用遵守游皋的规定。豆皮坤知道那种画在硬纸板上的通行证只是针对帮派之外的少年,也就是说如果有谁想主动接近他们,寻求依靠,就向游皋交一元钱,得到了那张通行证。豁嘴就是那张通行证的设计者,他有绘画爱好,他的水彩画作品曾经在少年宫摆过展览,他和游皋等几个核心人物乘搭公共汽車的假月卡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封仔曾经问豆皮坤有没有买通行证,豆皮坤说:“买它做什么?我又不需要出入那个碉楼,游森他们无非在里头练练功夫,玩玩举重,‘牛尻’是不让外人去动他们的器械的,进去有什么用?”豆皮坤现在想起来,他在封仔面前将游皋称之为“牛尻”,犯了游皋的大忌,猜封仔一定去向游皋告发了,如果游皋真的要找他算帐,一定与这件事有关。

    豆皮坤提着瓦罐匆匆走过碉楼,瞟了门洞一眼,没有看見什么,只听见里头有嘈杂声。他正继续往前走,突然听见有人说:“把他拦住,把他拦住。”

    豆皮坤感觉到从身后卷过来一阵风,眨眼间,鼻涕泉和大笪就挡在他面前了。

    豆皮坤慌忙后退一步,看着大笪,大笪手上的单车链条在眼前晃来荡去。大笪下颚和颈部之间有赤色癍块,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痣,大笪的花名由此而来。豆皮坤意识到自己的惊慌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极力摆出一种轻松的姿态,说:“你玩单车链呀?”

    大笪并未接受豆皮坤的示好,仍然盛气凌人地说:“我就是喜欢玩链条。游皋要找你,跟我来。”

    大笪和鼻涕泉一前一后逼着豆皮坤走入迪吉大押碉楼。武斗一开始,游森就带领他的人占据了这座建筑物,居高临下,四周大片低矮的民居都在开阔的视野之下。碉楼外墙用青砖砌成,陡直光滑,四壁都分布狭窄的窗户,便于向外射击。不过,西关一带是旗派的势力范围,总派是没有必要来攻打的。因此迪吉大押就成了游皋一帮街头少年聚集的地方。

    他们上了迪吉大押的天台,躺在木板凳上练举重的游皋将石担放回架子上,坐起身来,用挑衅的目光瞪着豆皮坤,说:“你是沙面的人吧?是你不让封仔来买通行证的吧,你说要玩去沙面和赵南进他们玩,是你说的吧?”

    豆皮坤惊叫起来:“没有,我没说过,是封仔造谣!封仔一贯造谣,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烂!”

    游皋冷笑了一声,说:“那你的嘴巴就干净了?你们沙面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烂的,你们不是说要打西桥外的‘烂仔’一个下马威吗?来呀,来攻打啊,什么本事也没有,鸡蛋还想碰石头,哪天我把你们沙面仔的嘴全部用屎塞起来,看你们还嘴硬!”

    大笪在旁边帮腔说:“哪天我带一颗手榴弹去你们沙面,看哪个敢动我一条汗毛!”

    豆皮坤一着急就口不择言了,他说:“我不是住沙面的,你们的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梯云东路,不在沙面里头。我和赵南进他们没有关系!”

    游皋气势汹汹瞪着豆皮坤,从腰间解下军用皮带,这条将校级军官的专用皮带不知道游森从哪里弄来的,游皋用皮带铜扣在豆皮坤的下巴蹭了一下,说:“复兴路小学的学生就是沙面仔,你一定是赵南进的奸细,从实招来,你是不是赵南进的奸细?”

    鼻涕泉在旁边提醒游皋,他说:“游皋,他刚才说你眼睛长在屁股上啊。”

    豆皮坤一直留意游皋的军用皮带,他知道皮带的大铜扣能把人的脑袋砸一个窟窿。豆皮坤放下瓦罐,将游皋的皮带往旁边推,他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从来不跟赵南进他们玩,我瞧不上他们。”

  大笪先叫起来:“花言巧语,骗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为什么不买我们的通行证?你自己不买,还劝封仔也不买。你还是一个幕后黑手!”

    豆皮坤不看大笪,他一直用诚恳的目光看着游皋,他说:“我没钱,我妈妈从来不给我一分钱。封仔有钱,他帮他外婆卖咸酸,有好多钱。”

    游皋嗤地一笑,说:“谁的钱是爹妈给的?你不动动脑筋?搞些破铜烂铁拿去废品收购站卖了就有钱啊,要不从家里偷出来的嘛。你不会从家里偷啊?”

    豆皮坤说:“我不知道大人的钱放在哪里,我没机会偷他们的钱。”

    游皋似乎有点相信豆皮坤的说法了,他把皮带重新扣在腰间,目光落在豆皮坤的瓦罐上,突然说:“瓦罐里装什么东西?两条鱼。你要不要用鱼换通行证,随便你,我不强迫你。”

    鼻涕泉在一边补充说:“给你一个机会,这是考验你,你放聪明一点。”

    豆皮坤咬着嘴唇,他的脑袋扭来扭去的,斜着眼睛看着屋角,大约过了一分钟,他说:“好吧,你先把通行证给我。”

    游皋从裤袋里掏他的通行证时,豆皮坤说:“你给我一张通行证,我只能给你一条鱼。”

    豆皮坤的一句话让游皋恼羞成怒,游皋举起拳头对准了豆皮坤,他说:“你给我一条鱼就等于是一条死鱼,捞出来的鱼没地方放就会死掉,我要你的鱼就连瓦罐一起要了。”

    豆皮坤虽然惧怕挨游皋的拳头,但是仍然硬着头皮说:“你要我两条鱼和一个瓦罐,才给我一张通行证,这不公平。”

    游皋说:“好吧,我也是讲公道的,一条鱼给一张通行证,另外瓦罐也给一张通行证,总共三张。你可以用这几张通行证去扩展你的队伍。”

    “识时务者为俊杰”,豆皮坤记得听“三国”、“水浒”故事经常有这句话,没有再坚持和游皋讲价钱。他把三张通行证放进口袋,走出迪吉大押的门口。他觉得离开梯云东路才大半天时间,街道上的行人就显出与往日不同,有些人惶惶不安,好像灾难即将来临,有的人鬼鬼祟祟,好像刚刚写了反动标语。豆皮坤现在空着手,两条鱼和一个瓦罐换三张通行证,他觉得这笔交易显然不合算。

 

        下篇

 

    正午时分,阳光照在白鹅潭的水面上,毒辣被清凉迅速化解,江水的气息冉冉升起,钻入豆皮坤的鼻孔。他已经很多天没看见黑鱼了,惟有自己一个人下水,不过,看着别人三五成群在水中嬉戏,自己倍感孤独。他知道黑鱼不会再到白鹅潭了,因为黑鱼已经偷渡去了香港。

    豆皮坤想,如果自己也有黑鱼那样的游泳技术,或者能够拉起一支真正的独立大队,至少邻居阿炳很想学会游泳,愿意跟着自己,只因游泳技术未到家,不敢让阿炳跟着。豆皮坤用两条鱼和一个瓦罐从游皋手上换来的三张通行证,没有一点用处,自己根本不想踏入迪吉大押一步,阿炳也不喜欢跟游皋那一帮人玩。

    豆皮坤正在考虑是否下水游泳的时候,看見赵南进领着一帮人从西边向绿瓦亭走来。豆皮坤从前总是主动和赵南进打招呼,而赵南进对豆皮坤一向是爱理不理的,这次不同了,豆皮坤反剪着手靠在绿瓦亭的木柱,一条腿还满不在乎地抖动着。豆皮坤想他何苦总是去拍他们的马屁,当你成为独立大队后是不需要同党的。赵南进也看见了豆皮坤。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赵南进从来都不爱搭理豆皮坤,那天却忽然向豆皮坤招了招手,用一种非常亲切的口气说:“阿坤,你跟我们来!”

    豆皮坤感到意外,他说:“跟着你们?有什么事?”

    小天真用辅助泅水的篮球内胆拍拍豆皮坤的脑袋,说:“总之跟着我们就有你的好处。”

    赵南进说:“来啊,有事情要问你。”

    豆皮坤犹豫了一下,还是尾随着他们走出绿瓦亭。豆皮坤始终和赵南进他们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他一路走一路问:“找我干什么?那天我们班的大勇说你有一辆单车,好几个同学跟你到一中的球场学骑车,大勇叫我也加入,但是你只允许大勇一个,把我赶走,说我不是沙面的人。”

    小天真回过头皱着眉说:“鲁嗦什么?婆婆妈妈。有事就是有事,没事找你干什么!”

    豆皮坤站着不走了,小天真催促他:“走啊,你想和我们一起,这时反而瑟瑟缩缩了。”

    豆皮坤跟着赵南进到了学校的小工厂门口,四眼仔首先踏上台阶,用一支磨尖了的钢片插入扣着铁链的大黑锁的锁匙孔,拨了两下,锁头咔嗒一声打开了。四眼仔是豆皮坤的同班同学,豆皮坤知道他有装拆钟表的爱好,四眼仔大概也研究锁头的结构,他能够用钢片开锁,并不特别奇怪的。

    停课闹革命期间,极少人回到学校来,小工厂是学校的“飞地”,在学校正门的斜对面街角,早就被人用大铁链锁了大门,现在有四眼仔的开锁功夫,赵南进他们就可以随便出入了。豆皮坤看见屋里光线很暗,有的地方堆了很多杂物。他们走到一个很黑的角落,豆皮坤说:“不对,你们去哪里?”

    赵南进说:“去我们总部,总部在这个板壁后边。”

    豆皮坤一下就愣住,停住脚步,说:“你们也有总部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小天真回过头瞪着他,说:“我们早就有总部,这地方很适合我们。”

    豆皮坤是被赵南进推进板壁后面的,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他知道被骗到这里来的后果,可后悔有什么用?五、六个男孩围着他,七嘴八舌说要审问豆皮坤。豆皮坤已经意识到他们引他到这地方是早有预谋的,因为墙上用墨水写的标语:“叛徒梁少坤公审大会”。梁少坤这三个字就像街上布告栏里的杀人犯的名字,被谁用红墨水打了个叉叉。豆皮坤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拼命想挣脱赵南进的两只手,但屋里其他人一拥而上,四眼仔用一块布塞进了豆皮坤的嘴里。豆皮坤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惊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着:“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叛徒!”他知道他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尖叫着:“你们别搞错,我不是叛徒!”

    赵南进把豆皮坤嘴里的布团拿掉,对他的人说:“我们要听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

    赵南进顺手将一个方形木盘上的半成品图钉拢成一堆,又对豆皮坤说:“你要从实招来,你要是再敢乱叫乱喊的,我就用图钉钉满你的舌头。你说,你还叫不叫了?”

    豆皮坤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说:“我不叫了,可你们不能冤枉人,为什么把我当叛徒?为什么开我的公审大会?你们先要向我说清楚。”

    赵南进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审问开始了。他清了清喉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第一个问题,一个星期你曾经去哪里了?”

    豆皮坤说:“我没去过哪里,都在在家里,或者去珠江游泳,然后回家。我去什么地方关你们什么事?我喜欢去哪里了就去哪里。”

    小天真几乎是扑过来,用左手点着豆皮坤的裤子口袋,他说:“你还不老实。口袋里有什么?掏出来给大家看,掏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你进迪吉大押的碉楼做什么?要去告密吗?”

    旁边有人抢先把手伸入豆皮坤的裤兜,掏出了三张硬纸板,是游皋手下豁嘴制作的通行证。那个男孩怪腔怪调地念着:“别动队总部通行证。有效期一九六八年十月。过期失效。”

    游皋将自己手下一帮小兄弟封为游森那个中学生组织的分支,驻守迪吉大押。

    豆皮坤这时有点明白他的处境了,他又大叫起来:“是他硬塞给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他们抢了我两条鱼和一个瓦罐,给我这三张纸板,我根本不打算出入那个碉楼。”

    赵南进说:“那不说明什么问题,你有迪吉大押的通行证,就证明你当了叛徒。证据确凿,你抵赖不了,你顽抗到底不会有好下场。”

    豆皮坤一急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说:“什么呀?你们连什么是叛徒都搞不清楚,还在公审叛徒呢。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你们从来不让我跟你们一起玩,我怎么是你们的叛徒呢?你们这是乱扣帽子。”

    赵南进无疑对豆皮坤的抗辩是有准备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为自己辩解,你说你不是我们的人,那我问你,你是沙面复兴路小学的学生,不会错吧?你去投靠他们,就是出卖我们沙面的人,出卖就是叛徒!”

    豆皮坤不停地摇头,他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出卖你们了?你们从来不搭理我,你们整天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出卖你们?我没有你们的情报呀。”

    小天真站在一边怒视着豆皮坤,说:“还装傻扮懵,你怎么没有情报?天天绿瓦亭东张西望的,不是刺探情报是干什么?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们的名单交给牛尻?”

    豆皮坤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说:“什么名单?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的人都不爱搭理我呀。”

    赵南进说:“我们不搭理你,你就可以当叛徒了?嘿,你当叛徒倒当出个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对我们怀恨在心,所以当了叛徒,对不对?”

    豆皮坤先是点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赵南进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说:“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牛尻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赵南进似乎对豆皮坤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豆皮坤,说:“你说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牛尻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豆皮坤迟疑了一会儿,他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是独立大队。”

    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豆皮坤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情,小天真过来托着豆皮坤的下巴说:“你说你是独立大队的?快说,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大队里?”

    豆皮坤沉默着,他不想回答。豆皮坤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情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大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豆皮坤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干了眼睛,看着包围他的人,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大队只有一个人,黑鱼走了,就是我一个人!”

    豆皮坤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赵南进他们先是发呆,很快他们被豆皮坤激怒了,他们认为豆皮坤在耍弄他们。小天真说:“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

    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豆皮坤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豆皮坤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赵南进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赵南进的表情很严峻,他说:“快招,你的独立大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

    豆皮坤的脑袋在赵南进的手中有时昂起有时垂下,豆皮坤说:“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大队,你们懂不懂?”

    赵南进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豆皮坤推到墙边,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豆皮坤说:“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什么好汉?黑鱼一出现,你们一齐上也会输的,他一个人就可以把你们全都打扒。”

    赵南进说:“黑鱼是黑鱼,你是你,你有黑鱼的本事吗?”

    豆皮坤说:“当然。黑鱼能够顺着锚链爬上神田丸,我也能够。” 

    豆皮坤指的是停泊在白鹅潭中央的“神田丸”。那是一艘日本的万吨货轮,已经停留了好些日子。

    豆皮坤出语惊人,围着他的六个人立即起哄:“吹牛,吹牛,罪加一等!把他扔进白鹅潭让他去试试。”

    赵南进他们表决一致同意这个做法,于是押着豆皮坤,走出小工厂,走向绿瓦亭。

    到了江边,赵南进等豆皮坤脱去上衣,便一把将他推下水,自己也脱去上衣,跟着跳下去,下水的还有大头辉。赵南进早两年已经从沙面复兴路小学毕业,到中学后学会游泳,大头辉是复兴路小学游泳训练班的,其他人都不大会游泳,只能够站在岸边远远观看。

    攀爬锚链确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需要体力和勇气。前些日子,豆皮坤跟着黑鱼游泳,每次都会做一些危险动作,例如有拖轮拖着驳船经过,他们就会游向驳船,抓住船帮跃身而上,有两次豆皮坤失手,身体眼看被卷入后面驳船的船底,幸好他抓住了前后驳船之间的缆索,再攀上驳船;至于攀爬万吨巨轮的锚链,很是吃力,到了一半已气喘吁吁,再无力向上,向下看去,如站在高楼顶,双腿发软,他没有勇气往下跳,待缓过体力便顺着锚链下来了。黑鱼的表现却强悍很多,他能够爬到最高处然后往下跳,他说偷渡之前必须有高强度的锻炼。

    豆皮坤、赵南进和大头辉游到神田丸的锚链下,豆皮坤顺着锚链向上爬。这时候他突然产生一种要在绝处求生的勇气和力量,迅速向上爬去,整个过程处于极度兴奋状态中,到达最高处他没有在意用了多少时间。他向下望去,赵南进和大头辉变成水面上两小个黑点,豆皮坤倒吸一口寒气,立即闭上眼睛,跳还是不跳,他犹豫了一阵,一个“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断,他终于松开手脚,让身体垂直下坠。

    豆皮坤从白鹅潭深处努力划水向上,浮出水面时人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仰身躺在水面,任由江水漂浮,西斜的阳光照在脸上,他想:“赵南进他们还会小看我独立大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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