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尾那几年,十分恐怖的事情绝对是武斗。前后夺权的造反派们都声称自己对领袖的忠诚更绝对更完整,所以他们组织的革命政权更正宗有效。至今我还想得起来那些口号:“三一八夺权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 另一派用的是当地土话:“ 幺二六夺权美滴太!美太!美太!美太!” 至于 “好” 在哪里,“美” 在何处,革命群众是不予理会的。
先是大喇叭对着辩论,大街上传单满天飞,文斗的唾沫星子解决不了问题怎么办?动手厮打呗,空手打不过瘾,用武器,铁锹镢头齐上阵。我们那里有好多军工厂,工人们用厂里的设备造了不少土炮火枪也参了战。大概是六八年冬季,我们县里的大派在侯马电影院开 “总攻临汾动员会”,确切的日子不记得了。老师把我们几个住得近的学生叫去捧人场。天寒地冻,电影院门前不知谁泼了些污水,结了薄冰。我穿着塑料底的鞋子踩在冰上一跤摔倒,疼得眼泪汪汪,所以至今有印象。进去以后,四面的遮光帘子放了下来,惨绿的光让台子上显得鬼气森森。会上奏了国际歌,念了一串武斗中死亡的“烈士” 名单。听旁边坐的人说,台子侧面的幕布后停放着一具棺木,里面是前几天被流弹打死的女学生。我和小伙伴们缩在后面角落里,又冷又怕,恍恍惚惚听见 些 “总攻” “血债血偿” 的呼喊,出来游行时找个胡同赶紧开溜,去找来时的马车。后面的事大人们不再跟我们讲,反正临汾那年很惨,武斗死伤在全国也是排得上号的。一直到军队开进去后才止住那些疯狂的脑袋。
没想到,三年之后我又看到了这些当年的人造出的武器!就是在林彪出事的那个月,我这个新鲜学徒工跟着师傅参加施工小分队,到临汾军分区帮他们造一个暖气锅炉。我们是专为火力发电厂安装蒸汽大锅炉的队伍,做这个活其实大才小用。但是 “拥军“是政治任务,挺光荣的不是?而且,在军区住招待所,伙食很好,几乎天天有肉吃,每天加班还有夜宵。首长们希望早点用上暖气,所以一点都不亏待我们。施工唯一碰到的难题是材料不足。那时候钢材是稀缺物资,买都无处买。不知哪一位高参把我们带去了严密封锁的收缴武斗武器的场地,告诉我们想用多少随便拿。场地上堆满了歪七扭八的土炮,五花八门的枪支,还有些农具斧头之类,让只在电影中看到过战争的我很是震惊。师傅们有技术活要干,我的任务就是接上氧气和瓦斯,点起焊枪肢解大炮上的钢材给他们用。蹲在地上辛苦了几天,累的时候安慰自己:我就是在用钢盔做花盆嘛!大炮变锅炉才不委屈了这些钢材。
九月十三号林彪飞机坠落在温都尔汗,文件传达到军分区一级,早晨起来大院就戒了严。虽然最高指示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我们却不够级别去听传达,受命呆在房间里休息。还好收集的钢材已经够用,我也终于不用再去收拾那些大炮了。
两个星期后完工返回公司驻地,留守的师傅们惊呼“小胖妞!”, 看来这一趟出任务,我的收获最大!如今待在美国,随便一个加油站都能买到枪。这几年社会动荡, 我家出身文科的秀才先生,常常叫嚷着要买一把,练习射击,保卫家园。我却从心里对枪不感冒,当年切割大炮的经历多少让我对武器有了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