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复旦将近四十年了,有时候在梦中还忽然会回到那里,仍是学生的模样,冬天,夜里十一点从图书馆夹着书包出东门,跨过马路去新造的研究生宿舍。大门口总有一个亮着电石灯的馄饨担子,小火炉上冒着热气,香味儿一缕缕地钻进鼻子,肚子里立刻就觉得饿了。如果袋里恰好有几毛钱,男朋友又恰好在身边,两条腿便挪不动了。老板娘见是熟客,早抢着寒暄起来,从担子的隐蔽处摸出个小碗,“我特地带了猪油的,鲜来哉!契(吃)一碗,暖洋洋,明朝好读书咯!” 老板娘的猪油是只给熟客的优惠,那几年还不知道“胆固醇”利害,也不在意脂肪积存,馄饨汤里加进荤油,味道着实鲜美,哪里有力气拒绝!就是如今,梦醒了,那鲜味也还留在嘴里,迟迟不去,何况当年!
八十年代念研究生,每月有四十几块生活费,比念本科时候阔多了。加上闹恋爱,与爱人在校园后面的废路基上,黑水河边压马路时又不看表,误饭是常事,自然也就成了馄饨担子的熟客。弄得现在想起母校,便先看见那盏路边的电石灯,还有灯影下那个梳着短发,穿着棉衣,守着小火炉忙活的大嫂子,图书馆有几层倒不太记得了。说来惭愧,跟她买了无数次馄饨,猪油也消掉不知几许,却从未问过她的身世,不知她可有家有孩子,这样夜半三更在外面做生意,孩子谁管?那会儿有待业的,还没有下岗的,她或许是附近的农家主妇,白天忙完了田头,夜里出来赚几块零花钱吧。学校后门口不是市场,夜里没有人收税,赚几文是几文。当然,辛苦是不计算在内的。我和爱人,都没有问过她什么,只说过几声“谢谢”,道过几次“辛苦”,她便显得分外热络,每天晚上进出的学生哥成千上百,路灯下光线又暗,她却总是一眼就认出我们。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们,个个自以为是国家栋梁,目空一切,除了教授和书本,还有那个朦胧的“光辉前程”,别的人,别的事,统统不耐烦去过问,何况她不过是个卖馄饨的,说不定是住在“下只角”的“低档上海人”,客气相待不过是显示教养,谁真的去与她有“共同语言”呵!
在外面“洋插队”久了,把世上种种工作种种心酸都试过了,当年的狂妄早进了爪哇国。现在如果再见到她,倒真是想好好问问她,与她聊聊,当然,再吃一碗馄饨,还要加猪油。只是不知道她还摆不摆馄饨摊子,还记不记得我们了。
没来由去思想这些陈年旧事,私下以为自己过分“三屉馒头”(sentimental),跟老公叙叨,他倒比我还记得清,说得出那担子里有几种馅儿哩! 怀旧不能使时光倒流,馄饨总可以自己做。他立刻动手拌馅儿,擀皮儿,有虾有肉,作料充足,热腾腾的上了桌,第一个馄饨入口,我们几乎同时停下筷子,互相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可是彼此都知道对方想什么:这馄饨不是那馄饨,这滋味也不是那滋味。
后来, 后来我们便不再做馄饨了。
八二年,我在徐家汇附近读研。早上常常在路上买一碗馄饨。那个香啊!现在想想还流口水。
也想起我大学北门外的烤羊肉串,还有一家山西刀削面,大学时觉得无比美味。
大学毕业十年返校参加校友会,校园内外已经变了模样,山西刀削面店已经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