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记事起,就跟着外婆和两个舅舅住在一个农家大院子里。“反右倾”之后父亲被派往外地工作,母亲从大学病退回来,常常生病住院 (我那时侯觉得她住院的时间远超过在家的时间)。白天家里大人都要下地劳作,邻居家的孩子们又都上学去了,我在家里很孤单。外婆所在大队小学的代课老师是我母亲的中学同学,非常热心。她有一次来我家串门,看到母亲的为难之处,毛遂自荐要帮着母亲带孩子,私底下让不到六周岁的我自带板凳,坐进了她那个一、二年级的混合教室。那个教室不知道是由城隍庙还是土地庙改建的,墙上尚有遗留的神龛,神像已经不知去向。教室窗外有棵大树,常有乌鸦或者喜鹊在树上鸹噪。大树下面就是我们课间踢毽子、“挤暖暖”、跳房子的场地。
我的二舅舅只比我年长十来岁,倒像是个大哥一般待我。他担心我年纪小在学校受欺负,每过几天便去学校院子里晃一圈,放学时接我回家,顺便警告几个名声在外的混小子。我还记得那时他在操场上抡着自己的柳条鞭子,上下左右甩的噼啪作响、那些七八岁猫嫌狗厌的小子们满脸崇拜围着他的场面。很多年后,还有老同学跟我说“你老哥当年多威风呀!” 我没有告诉她那是我舅舅,不是我哥,让她眼馋。这样子一直到初小四年级,我都算是背后有人“罩着”,从没有受过气。
我两个舅舅都念过初中,在队里是能干人。二舅是个好泥瓦匠,也会做点木工。但是在六十年代, 这些手艺和每日的辛苦并不能保证家人温饱。也许因为周围的人光景过的都差不多, 自己家的贫困便不是很刺目。二舅的性格始终很爽朗,下了工爱看个《七侠五义》、《水浒》、《西游记》,最喜欢听我老爸偶然回来时神侃天下大势。平常给东家砌个炕,西家修个灶,人缘儿好得很。文革开始后,在我们心里最受欢迎的二舅眼看就到二十三岁,媳妇儿还没有着落。外婆和大舅妈四处托人张罗,终于有一家人不挑剔家境,愿意带女儿来上门相亲。我们一众孩子们听说之后立刻炸了营:看人相亲一定比看游街有意思得多,何况还是二舅舅!我们盼望新媳妇的心情似乎比二舅还要强烈。
到了那一天,外婆特地用刨花水抿了头发,梳了个齐整水滑的包包头,裤腿裹得紧紧的,又把屋子和院子扫了好几遍。堂屋里的领袖像也“请“ 了一张新的来挂起。
我们几个孩子生怕错过这个家族里的重大事件,一会儿跟着外婆进进出出,一会儿盯着二舅琢磨他的表情。二舅穿了一件不算太旧的草绿色褂子,刮了脸,被我们盯的有些无奈,喊我去看他准备的“四样礼”:一本红皮语录、一支钢笔(舅舅得的奖品)、一条毛巾 (印了红字的)、好像还有个日记本,用一根红绳捆成一扎,看起来是一份像模像样的 (至少我当时觉得如此)礼品。我朝二舅做了个鬼脸,安慰他说 “挺好,新妗子不敢不喜欢 !”
太阳快到中天,东家婶婶带着西村的媒婆,引着羞答答的姑娘和她的母亲进了院子。未来的二妗子不能算美人,但是细眉细眼笑眯眯的样子很有亲和力。脸蛋红红的,身板结实,外婆很满意。等到媒人把二舅和姑娘一起单独叫进了屋里,让他们“面谈“ 时,我们觉得重头戏来了,爬在窗台上坚决不走开,要听墙角。里边的人沉默了好久,急得我都想要敲墙了,才听见二舅问:“你去过北京吗?” 细细的声音回答:“没有。”又问:”你见过 毛主席吗?” 答曰:“没有。” 二舅叹口气说:“我也没有见过。” 之后屋里又没有声音了。窗子外面的人抓耳挠腮之际,又听见二舅小声咕哝一句 “我家穷,人口多 ”,当然还有如蚊子哼哼似的一句回答“我不嫌。” (以上要用晋南土话念出才有味道) 我跳了起来,忙去告诉外婆好消息。
相亲皆大欢喜,准妗子带走礼品,约好日子拍订婚照,又提出唯一要求:聘礼得有一身红条绒衣服当嫁衣。外婆东挪西借凑够布票,满足了这个当时相当奢侈的愿望。我还记得二妗子嫁过来时从头到脚红彤彤推着自行车的模样,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刻吧。
二妗子嫁过来之后,果然是老实人,虽说她大字不识几个,手脚也不算伶俐,可是外婆就是喜欢她的老实敦厚。二舅夫妻两个连生三个孩子,终于有儿有女。我觉得用“幸福”这个词形容他们有些矫情,那个年头的农村贫穷困顿,柴米油盐尚且难得,大家所求不多。一家人平安,吃饱穿暖,养大孩子们就有个盼头而已。我猜测二舅年轻时大约没有机会忍受“少年维特之烦恼”,想起来终究是一件憾事。当然,这只是我辈“读书人”的想法罢。
在。到东部去了几年,又回到北加州湾区。
握手。
想和你说,那年我也听了严新气功,不过是在UCSF.
也是一幅“群魔乱舞”像。
哈,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