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老师收到县教育局魏老师的电话,被告知孙凤竟然以满分的成绩取得了清水县初中物理竞赛的第一名。
这个消息让楼老师的大脑罢了工,什么活儿也不给他干,撒开手来做壁上观。这大概也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以防人过于激动,心脏受不住来个猝死。懵了好几分钟,楼老师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动作是走到校长办公桌前,告诉他,自己的学生孙凤在全县物理竞赛拿了个状元。
虽然还有几分钟就要下课了,但他等不及,于是留下大脑也罢了工的校长,去教室把正上课的孙凤叫出来,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楼老师话还没有讲完,孙凤已经兴奋地一蹦三尺高。从她来到灵水村,就再也没有开心过。而此刻的她,蜷着腿又蹦又叫,宛如一只刚开始学习飞翔的小麻雀。她的一双大眼睛星光闪闪,小脸红扑扑,甚至原本糯糯的声音都变得清脆起来:“楼老师,楼老师,我太开心了。我太能干了,我怎么这么厉害?”她是知道自己厉害的,她兴奋的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希望的光。
楼老师本来就高兴的无以复加,现在又被孙凤二次感染,于是情绪象加了新柴的火一样,又腾腾地烧了起来,他恨不得把孙凤抱起来往天上扔,但一想她是个女孩子,因此最终还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只拿手捏住孙凤两个奶膘腮,往左右扯了扯。
师生二人回了办公室。此时别的老师也全知道了,整个办公室就象热油锅里落进了一滴水,噼里啪啦七嘴八舌地炸开来。有几个女老师围住孙凤,上下其手地研究她,仿佛在商店挑选衣服,要看看是什么料子,质量怎么样,结不结实。兴奋与羞涩,让孙凤脸红的象秋天山上的野山楂。
校长站在办公室中央,叉着腰指示:“楼老师,恭喜你,”又把头转向孙凤,“当然也要恭喜孙凤同学。这绝对是件大事,是咱们建校以来最大的荣誉。学校要给你们师生二人奖励。”校长再次转向,“而且楼老师,这次的车马费学校给报销,你哪天把单据拿给我。”
楼老师笑得高颧骨都塌了下去,但他还是真诚地表达了客气:“校长,你不是说学校经费有困难吗?这钱我自己可以出的。”
校长连摇头带摆手,笑容满面,眼神中还夹着一丝狡黠,“不用不用,孙凤这次也给咱离岭镇争了大光,镇里肯定要表彰我们,到时候教育科绝对会给我们报销这点车马费的。”
孙凤从老师的办公室一出来,就兴奋地在雪地上连着来了几个侧手翻,差点把个一年级的孩子踢翻在地。那小女孩儿无端受了惊吓,立刻委屈地瘪了嘴。孙凤吐吐舌头,急忙撩开脚丫子逃离了现场。
课堂上,楼老师咧着大嘴公布了孙凤物理竞赛考第一的事。
瞬间,一张目光交织成的网把孙凤严严实实地罩住,那些目光长长短短,大多含义不明。他们不是才知道孙凤学的好,但他们从来不在乎,因为在这个闭塞的化外之地,有些普世标准已经变了形。比如对于学生来说,第一名与最后一名没有任何差别,成功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在山沟外面搞出名堂。因此半年之后的此刻,除曾启善之外的所有同班同学,才算是第一次认识孙凤,包括黄爱书在内。
黄爱书歪头看向孙凤。
孙凤看见了黄爱书脸上的笑意,还有她眼睛里的九分疑惑加一分寒意。 孙凤不由得有些心虚,因为直到此刻,她都没有告诉过黄爱书物理竞赛的事。因为楼老师说:先别可哪儿嚷嚷。考好了怎么都好说,万一考不好的话不让人家说咱俩不自量力?那就成了灵水村甚至离岭镇的笑柄了。
下课后黄爱书的第一句话就是:“孙凤,你的嘴可真够严的啊。”
“你听我解释,楼老师·······”
“不用解释,曾启善也不搭理人,你们学习好的都这样。”人心隔肚皮,一点儿也不假。黄爱书打断孙凤,然而略一停顿后,她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你别担心,我不会生气的,因为跟我没关系。你就是提前跟我说,我也不感兴趣。咱俩说别的还行,就是学习这事唠不到一块去。”就是啊,自己连高中都没资格上,一个物理竞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到放学的时候,两人之间的那点儿不自在便烟消云散了。
离岭镇地处蛮荒苦寒之地,人烟极其稀少,鲜有外地人愿意来这个穷乡僻壤。因此当地居民的婚嫁就只能内部消化,而且选择余地很小。不要说挑挑拣拣,有时候连个适龄的都不容易碰到,需要爬山越岭的去别的村找。渐渐的,他们形成了自己的婚恋文化,那就是早订婚早结婚,先下手为强。他们普遍十四五岁订婚,十八九岁摆酒成婚,到法定年龄才去领结婚证,或者干脆不领。而且老百姓也根本不遵从什么独生子女政策,想生多少生多少,当地政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变相鼓励生育,以保持人口数量。要不光出不进,早晚有一天就成了无人区。
黄爱书的父母为了能有个儿子,就这样生了一个又一个,十几年时间总共生出了亮闪闪的五朵金花。
黄爱书的大姐十四岁订婚,十八岁一过就被父母嫁了出去,换回了两千块钱。三年后十四岁的二姐也订了婚,那时黄花闺女的价码已经涨到了三千块。就这样,从出生到出嫁,两盆没有什么投入的水给黄家换回了五千块钱,这么划算的买卖,可父母为什么一直叫她们赔钱货呢?与事实不符嘛。
有一次,黄父拉了一大板车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鲜土豆往家走,车后面跟了三个女儿,分别是十三岁的大女儿,十一岁的二女儿,还有七岁的三女儿,也就是黄爱书。
一路上黄父累的汗流浃背,却没有人可以替替他。于是他边拉车边骂三个女儿:“养你们这些赔钱货有什么用?妈的一个也指望不上。”
这样的话天天挂在父母嘴边,三姐妹早就听惯了,但此时看着父亲弯下去的腰和汗津津的后背,三个孩子还是心生愧疚。每当这个时候,她们比父母还着急,希望那个没影子的弟弟快点降临,拯救父母,更拯救她们。她们从一出生就带着原罪,就对不起父母,而且越长大越罪恶深重。
父女四人来到一个大坡下,黄父让三个女儿在后面帮着推车。但三个女孩即便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贡献出的作用也是杯水车薪。板车到了半坡处,老黄已经用尽了力气,却再也无法往上爬半步。但老黄不敢松劲,因为一松劲板车就会往坡下滑,而车子后面还有三个女儿。
老黄保持着拉车的姿势在原处歇息了一会儿,便又把腰弓成虾子,继续往坡上爬,肩头套着的绳子象一把利刃,斜着向身体里切去,使原本平整的肩膀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又走了十几步,眼见到了坡顶,谁知肩头一松。原来绳子在骨肉面前败下阵来,被一分为二。
左右两根磨亮的木车把宛如泥鳅一般在老黄手心里滑动。
“快躲开!”老黄朝女儿们大声喊道,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攥住车把。
但终因车子太重,车把还是从老黄手中一点一点滑出,随即摩擦着地面轰隆隆朝坡下颠簸而去。土豆象水一样一泼一泼的从车上蹦跳着散落出来,然后跟随着车子声势浩大地朝坡下滚去。
老黄站在高处,略歪着头,微张着嘴,眼中全是不解,仿佛在质问车子和土豆,为什么背信弃义离他而去。尘土飞扬中的板车和土豆没有给他答案,无奈,他只得回到现实中,便想到了忙乎一上午的成果就这么撒的坡上沟里到处都是,多懊恼,多丧气。略一延伸,他就沮丧地想到自己人到中年连个帮手也没有,甚至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了。人类的想象力用在客观世界是个好东西,但如果用在主观世界就往往起到坏作用,就比如现在的老黄,他又往前延伸一点儿,便从没帮手想到将来自己没儿子养老,想到没儿子养老想到自己病了老了做不动了可怎么办?他在想象中预支了未来的不良情绪,于是越想越延伸,越延伸越绝望,最后悲从中来,两行泪水控制不住地滑到了腮边。
父母是孩子全部的世界。三姐妹见到父亲的眼泪,哇的一声,莫名其妙地全跟着哭了起来。
那时候,家里还有一个三岁和一个半岁的妹妹,而黄爱书的弟弟还没有出生。
黄爱书行三,上不着天,下不挨地,又是个家里最不缺的女孩儿,因此在父母眼里几乎是可有可无。父母越不重视的孩子越努力,黄爱书就是这样。从懂事起她就极力做最讨父母欢心的孩子,勤快,懂事,上进,孝顺。上学之后,她更是刻苦学习,如果没有曾启善,那么黄爱书就是灵水村学习最好的孩子,这也让她的心气越来越高。
黄爱书十岁那年曾给自己规划了光灿灿的未来:将来一定要考出去,镇上的幼师,甚至清水县的大专都是她的目标。学成后留在县城,最差也要想法儿留在镇上,然后把父母接出去,给他们养老送终,让四邻五舍羡慕眼红:老黄你们两口子真有福啊,养了这么个能干又孝顺的好闺女。
可是父母宁肯把他们全部希望寄托在一个迟迟不愿出生的儿子身上,也不肯指望任何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既然不指望,那么也就不在乎女儿们是否有出息,不在乎自然不肯投入精力与金钱,反正是一盆又一盆即将泼出去的水,即使在里面加山珍海味也是要泼出去的,为什么不省省给将来的儿子?
黄爱书学习拔尖,左邻右舍都夸她,她也很自豪,并一直认为父母也会因此而骄傲。但在几年后,她才知道是一场误会,她会错了意。
事情发生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天。父母突袭般地告诉她,女孩子上完小学认识几个字就够了,上什么初中?念那么多书能当饭吃?你两个姐姐也都没有念初中,所以你也不能念了,做父母的要一碗水端平。家里那么多活,你大姐又出嫁了,二姐也定了人家,弟弟妹妹们还小,可不得你来干?
那时候,黄爱书的弟弟已经三岁了。
黄爱书哭了一个暑假,求了一个暑假,都没有动摇父母的决定。后来是她大姐特意回娘家,和二姐一起替三妹求情。给家里带来几千块钱的两个女儿,算是赎过了原罪,因而在父母面前讲话便有了些分量。再加上黄爱书自己再三保证不耽误家里的活,将来也不上高中,父母才勉强答应让她念完初中。
虽然如愿上了初中,但黄爱书的心气儿却再也提不起来了。
也就是几天前,那个和父母合力把大姐二姐卖出去的老虔婆,又来到家里。黄爱书知道该轮到自己了,耳朵便格外的灵敏,于是躲在门外把一场讨价还价的戏码听了个泪眼婆娑、心灰意冷。
父母说:女儿念完了初中,得比只念小学的价钱高。
虔婆说:你们想岔了,越是念过书的越有主意,越有主意的越不好摆弄,谁家愿意找个不听话的媳妇?你们当时就不该让孩子念初中。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念书有什么用?会生孩子会洗洗涮涮,本本分分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父亲对母亲说:还不是你当时心软,扛不住她的哭闹。
母亲回嘴:怎么是我?最后拍板的不是你吗?咱家啥事不是你说了算?
父母互相推诿几句后,又一致对外,对老虔婆讲道理:现在物价见天长,怎么这礼钱还是这个数?你说把一个小芽芽养到这么大个水灵灵的姑娘,屋里屋外的活全都拿的住,才这么点儿钱,真是亏死了。
老虔婆说,你们家老三长的可不算太水灵······
黄爱书再也听不下去,噙着泪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因此今天对于孙凤的平地一声雷,她也只是在心里疼了那么一疼,酸了那么一酸,旋即便释然了。
当天傍晚,整个灵水村就都知道了孙家二姑娘拿了个全县的状元,至于是什么状元,则被传了个五花八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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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疫情期间闲得受不了,才开始写小说的,当时纯粹是消磨时间,所以也没有什么规矩,提笔就写。有的是有个大概故事脉络,有的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自己都不知道故事走向去向何方,哈哈,这就是草台班子水平。
苏苏的文字不矫揉造作,耐人寻味,自然有趣。
不会写小说的我特别想知道,你在落笔之前,是否已经胸有成竹,有了故事的蓝图?
====== 这是不是受我的启发?:))是滴是滴。你那篇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让我印象深刻。
把喜悦的气氛都写足,一个在农村普遍的现象被苏苏描绘的很有可读性。特别是黄叔土豆散落,真是烘托农人的困境心情。赞。谢谢干干鼓励,问好。
我是这样想的,人一笑脸上的肉就往上走,于是就使得颧骨相对不那么高了。谢谢鹿葱来访,问好。
黄爱书的命运很有代表性,更好地衬托出孙凤逆袭的不易。
南瓜的笔深浅、粗细相得益彰,赞!
====== 我狗了一下,才知道什么意思。
黄爱书行三,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 这是不是受我的启发?:))
把喜悦的气氛都写足,一个在农村普遍的现象被苏苏描绘的很有可读性。特别是黄叔土豆散落,真是烘托农人的困境心情。赞。
1,因此半年之后的此刻,包括黄爱书在内的所有同班同学,才算是第一次认识孙凤。
2,左右两根磨亮的木车把宛如泥鳅一般在老黄手心里滑动。
我也看过相关报道,不要说来了大姨妈,就是生了病,都也只能呆在家里,自求多福。真是让人心中不忍。
是滴,我每个周日傍晚更新。多谢菲儿来访,问好。
不患寡患不均,至少在黄家几个女儿所受的待遇是一致的,因此她们的反抗几乎没有,这就是煤油灯效应。谢谢老大。
我愿尽绵薄之力。谢谢蘑菇来访,问好。
逼真带着棱角能够割伤生活在“岁月静好”的读者的现实!蓝蓝不愧是诗人,这句评论带着诗意,赞。
有人出生就在山顶,而有人出生在地狱里。即使前者站着不动,后者想要追上前者,毕其一生也未必能遂愿。谢谢禅衣。
写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也就写了出来。谢谢禅衣,问好。
“这个消息让楼老师的大脑罢了工,这个形容太补脑洞了,即新又创,苏苏的笔力很奇特!”,哈哈哈,太同意了!这个名正言顺,得来不易的第一,让楼老师,孙凤还有所有人都震撼了!
蘑菇,女儿跟我说,她采访从非洲来的女孩告诉她,那里的女孩现在来period的还是什么都没有,然后就在家呆着,不出门。
我才搞清,原来瓜苏是每个星期日更新,不是星期五。赞好文!
黄爱书逃得过被卖的命运吗?孙凤的得奖会不会在家里又掀起一场风波?期待续!
谢谢采心鼓励,问好。
丹哥好精彩的评论,记在小本上了。谢谢你,问好。
是“恰到好处的接连使用!!”
呱呱,俺觉得这章不是乱,是复杂,而且下笔自然随性,————沿着人物的个性。村民们各有其面,各怀其心,用笔极其鲜活,同时把化外之地的愚昧、落后、无奈、可怜、以及无从改变的困境写得入木三分。。。
那小女孩儿无端受了惊吓,立刻委屈地瘪了嘴;孙凤吐吐舌头,急忙撩开脚丫子逃离了现场;课堂上,楼老师咧着大嘴公布了孙凤物理竞赛考第一的事。————尤其要赞“瘪、撩、咧”这3个字恰大好处的接连使用!!
期待《玻璃缸里的孙凤》未来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