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Fortune刚发的题为《讲政治,呜呼哀哉!》的博文,更让我无法再睡。Fortune以他擅长的煽情语言在这篇两千余字的文章中表达了他对于他的得意门生Jonathan为了公司业绩而失误所招致的被辞退的痛心,不去检讨他自己作为Jonathan的直接上级在其中不可推卸的责任,却不点名地指责我的决定是基于公司内部政治和关系而非职业或者道义的考量,暗示他和他的团队为乐波特中国近年来在业界创造亮丽业绩的同时,没有得到公司高层的认可反而遭到因团队成员偶然失误的借口打压,皆是源于他一向钦佩敬重并信赖的美籍华裔老板正在乐波特中国中培养着一种“讲政治”的文化 —— 而职场政治正是提倡以结果为导向而勤奋工作的他最不可接受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人际关系,凡是三个人以上的关系就有了俗称的“江湖“而就是实质上的“政治”。在职场中,无论在政府部门、高校、或是企业,无论国企、民企、还是外企,也无论工作职能是管理、研发、还是销售,人际互动密切且利益关系复杂,职场人士交往时需要更多地考虑交流对方的感受和第三方人员得知你们交流后的反应,因此“职场政治”成为了独立于广义的“社会政治”的一个专有名词。许多职场朋友都痛恨职场政治,希望在人际关系真诚单纯的环境里工作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只要你还有同事,完全没有办公室政治的工作是不存在的。既然如此,与其消极地回避办公室政治,不如锻炼培养自己的沟通和交际能力,积极地参与甚至掌控办公室政治,才是真正提高自己的方法。即使在人际关系貌似简单的技术部门中,因为没有如业务部门相对客观的可以明确量化的KPI,反而给了主观意见在目标设定、资源配置、业绩评定等方面更多的权重,给了相对简单的办公室政治更多的话语空间。任何“我靠能力做出实在的结果,而不屑于参与人际关系”的说辞都是自己逃避的借口,而这种消极的心态使得自己的成绩得不到本应获得的认可,不知不觉中阻碍了自己职场的发展,甚至影响了财务上的收入。莱布尼茨与牛顿对于微积分发明之争不是输在事实上或能力上,而是输在了“政治”运作上。
带领团队做出傲人业绩的资深销售经理Fortune自然深谙人际关系,也可以洞察并利用客户和政府管理机构内部的利益关系,但他却往往忽视自己公司内部的组织架构中的人际关系,而把自己公司简单地理想化为一部为公司业绩运行的刚性的机器,而否认公司内部人与人之间,部门与部门之间,上下级之间各自代表的个人和部门之间的利益纠葛的现实,从消极的角度理解必然存在的职场政治。当然,他的博文只是利用大家普遍的对职场政治甚至那个电视上频繁出现的“讲政治”的口号的反感,把焦点转移到指责我在乐波特中国造就“讲政治”的文化,从而逃避承认他的下属的不专业甚至违反职业操守的错误和为他自己的管理失职寻找借口,更是对于他没能获得接任我的全中国职责的失望的宣泄。但眼前,他的博文带给我的立刻的难题是,我如何处理在我还没有与Jonathan沟通和向中国团队宣布之前,他就在博文中向公司内外透露的我的决定。
我终于无法再睡,于是在清晨四点钟离开酒店,到了乐波特深圳办公室。我一出电梯,就看到乐波特前厅灯火通明,而办公区却是一片黑暗。我按了密码后进了公司,就看到Fortune的办公室亮着灯。我看到Fortune四仰八叉地躺靠在他的办公椅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前面的写字台上则放着两个空瓶和半瓶尚未喝完的喜力啤酒。
看着Fortune的样子,我突然想起了似曾相识的一幕。那是我们刚开始我的“新乐波特”计划不久,一次我也是从美国经香港到深圳的次日清晨因时差睡不着,很早就到了深圳办公室,也看到Fortune这样地仰靠在椅子上睡着。那次是他前晚在长沙与客户高层喝酒到很晚,回到深圳已是次日凌晨,他知道我会一早就到深圳办公室也为了不打扰家人,于是直接睡在了办公室里。当时我很为Fortune的勤奋敬业感动,专门在全公司的电话会议上表扬过他,还向大家展示过我当时拍下的他的睡姿,至少给他的华南团队不少的鼓舞。而现在他的不理智的博文和那几个酒瓶给这同样的情景造就了完全不同的氛围。
我到茶水间的冰箱里拿了一瓶立顿柠檬茶后叫醒了Fortune。在这个时候突然看到我站在他面前,他一下子惊醒了,一边揉着他的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而红肿的双眼,一边嘟囔着“Sui…那么早”来掩饰他的窘态。我这个时候没有时间做任何铺垫,他的博文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他的几万的粉丝群中给乐波特和我个人的形象造成着无法挽回的影响。我把冰红茶拧开盖递给他,看着他下意识地接过去喝下的同时直截了当地说:“Fortune,我认为你的新发的博文十分不妥,它会给公司和我带来负面影响不说,更是对你自己不利。无论是你的业界粉丝还是公司同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在情绪化地宣泄,这会影响你在你新的职位上的信誉,甚至让我要重新考虑我对于你和Steve的责任分配。”
Fortune喝下了半瓶冰茶后似乎清醒了不少,又听到我提到Steve,他立刻恢复了警觉和精明的职场状态。我知道我们前晚在西村料理谈到中国的责任分配时,我肯定了Steve的业绩和能力并表达了对Steve工作中表现出的理性和专业的赞赏后,还没有来得及谈及我的关于中国责任分配的决定,就因谈到对于Jonathan的错误的处理使他误以为我要把中国总经理的职责完全交给Steve而让他委身于Steve管理之下,失望之极就认为他在乐波特的职业生涯走到了尽头,进而认为我利用他把华南乃至中国业绩做起来后卸磨杀驴,于是借着酒劲一口气写下了那篇他现在自己看起来都满是煽情的博文并不顾后果地发了出去。
听我简要地告诉他的博文可能造成的对他自己的职业形象和他将负责的半个中国的直销业务的负面影响,他明白了我虽然没有把整个中国都交给他但也没有让他向Steve汇报,才感到如释重负。他默默地打开电脑,看了一会儿后告诉我他新的博文在几个小时里已经有了上千的阅读并且因已有评论和跟贴而无法清除,于是他删掉了文章的内容和标题而只好留下那些跟贴。我在他的电脑上简单地浏览了一下,没有看到有乐波特员工的评论(当然对于这类话题乐波特员工无论观点如何,基于理智也不会评论),十几条回帖中除了一条“隋力虐你千百遍,你待隋力如初恋”的离间之词外都是在讨论对Jonathan的行为和处理是否得当和对职场政治的看法。好在原帖文字被删除后的跟贴中并没有出现Jonathan的名字或事情的具体细节,局外人无法据此推测出我的决定的具体内容。
天亮了,我带着Fortune到我酒店吃过早餐再回到乐波特办公室。为了避免出现情绪化的场面,我同意了Fortune的建议由我单独向Jonathan通知了公司的决定,然后让他去和Fortune交接工作后,我搭计程车前往宝安机场。
1A总是在从东南方向飞往羽田机场的航班降落前观赏富士山的最佳的座位,宽大的头等舱座椅也给乘客提供了拍摄最佳角度的空间。今天幸运的晴朗的天气让富士山完美的锥顶呈现在舷窗外,雪后的东京更让我履新的第一次日本之行感受到特有的清爽。
我初次访问这个让许多中国人纠结又神往的国家已是二十年以前。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直到我重新加入乐波特之前几乎每年都要去数次日本,逐渐交了一些颇为谈得来的日本朋友,我也就从对日本人日常生活和工作的观察逐渐拓展到对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的理解。现在我在重新加入乐波特后以一个新的身份再次访问东京,而乐波特日本公司已由我几年前到访时的新宿搬到了更具现代商业气氛的台场,日本总经理松本峻也把给我订的酒店由多年前常住的新宿南悦酒店改在了与羽田机场和乐波特日本公司交通便利的东京湾洲际酒店。在十五层的行政套房的窗前面对落日余晖映衬下的彩虹大桥,我对我将作为负责亚太的副总裁与日本团队的第一次会面充满了期待和兴奋的同时也不免有些紧张。
虽然以前同在方达克手下作为同僚共事时多次在会议上听松本谈到过他的几位主要经理,在我接手亚太后方达克和松本也都分别向我介绍过日本的骨干员工和业务,但明天就要直接面对的是我将第一次领导的在管理方面有着如TQC和丰田之道等诸多建树的国家 —— 日本的团队。我想起我十几年前在方达克手下第一次带领美国销售团队之初对于自己文化适应性的担心和后来的成长,特别是我离开那个职位并准备搬家去西雅图时我的客户摩托罗拉在达拉斯生产厂的副总裁特我为举行的告别派对上真诚幽默的表达:“说真的,我早就不指望他能喜欢NFL(全美橄榄球联赛)或能聊超级碗,更不知道他猴年马月才能听懂我们的牛仔笑话,但我要感谢Sui,因为他是doer(干实事的)而不像大多数的本地的销售都是talkers(说空话的)。他能给我们在乐波特里争取资源,给我们解决了实际问题,给我的工作带来方便(made my job easier)。”那可是在我从七岁就开始向我的英俄双语教授的母亲学习的英语,和我已经生活多年并且对多元文化颇具包容的美国的环境中。现在,我虽然又经历了十多年历练之后并且还拥有了职权,理应更加自信,但想到我怎样用我们共同的外语(英语)有效地沟通的同时还要让我的日本下属感到我对他们个人和他们的文化的尊重从而赢得他们的信任,我心中没底。
日本人的礼貌和细致给凡与与日本打过交到的各国人士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良好的口碑。由于超高的人口密度和极度的自尊,日本人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各个细节上都要随时注意不能给别人带来不便,并要时刻感知反省自己的细微的过失。任何由于自己的不慎或不能,或是一些根本不在自己掌控之内的原因,而给别人带来的一些在我的母国中国和我的归属国美国都微不足道的不便都会让日本人感觉非常不自在甚至自责,这和日本人基因内的耻感文化有着密切的关系。客观地讲,日本人的母语的语法和发音造成他们的英语口语略逊于东亚其他国家的人,但凭他们认真和细致加上hansei“反省”习惯造成的不能给别人带去不便的性格,日本人普遍的英语的阅读和书写能力都不错。初到日本的朋友或许会注意到不少日本人似乎回避说英语,不免会误以为这是他们的民族自豪感甚至是对于外国人的“歧视”所致。这却与日本各大城市的中心地段随处可见的“英會話”的授课班的招牌,和我刚在领英LinkedIn上更改了我的职位的近十几天里几乎每天都有日本人力中介公司向我推荐具备英语会话能力的人才的现实不符。我也想起多年前有一次我在品川街头向一个西装笔挺戴眼镜的明显的职业人士问路,他对于自己不能用英语给我帮助的窘迫和愧疚的表情都使得我对自己问他感到自责。而他并不放弃,用手势加上生硬的单词让我等在原地,他则一路小跑到大约百米开外的一个写字楼找来了那里负责接待的前台女孩帮我后,他才如释重负地离开。 他们由于自己不能用英语与国际客人交流时的惭愧或许不是我们没有强烈的“耻感”文化背景和反省习惯的人可以真正体会的 —— 所以我们不会选择切腹。
与“反省”密切相关的是在管理界熟知的“改善”(kaizen),既“定期地检查审视目前的工作状态和工作流程而从中找到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和方法”。在《丰田之道》中特别对“反省”和“改善”有过论述,“hansei”和“kaizen”相辅相承,是让日本成为高自尊、高自律、高文明、高效率社会的原因之一。
眼下,这现实中的第一步挑战却是看似简单而我一向看重的叫出每个员工的名字,即使我没有指望能够一下就记住这近百人姓甚名谁,但至少明天见面听到他们自我介绍时我要能够与名单上的人对上号。可面对着松本提前发给我的带有每个员工彩色头像的乐波特日本组织架构图,最先进入眼帘的总是那些汉字,响在耳边并随时可以脱口而出的也都是他们的名字的中文发音,而根本不是对应于吉川,桥本,和秋子的Yoshikawa,Hashimoto,或Akiko。坐在东京湾洲际酒店的Nagomi Club Loung(“静”会所)里啜饮着享誉全球的日本山崎(Yamazaki)威士忌,我再次浏览复习组织架构图上的名字并念念有辞地轻声发音,还要偶尔为了化解我“反省”到的窘迫而向酒廊里身着和服神色谦恭的资深美女服务员请教读音。
这时,我已经静音的手机振起,来电显示是深圳富士康的协理苏锦乾。自从我带着Fortune和Jonathan在他两年前向他提供了以价格和服务的特殊条款,外加一台由中兴通讯的朱院长那里买下的闲置的德和仁的设备给他做测试结果比对后,他已经把他十条为三星生产显示器的产线上的所需的测试仪器订单陆续全都给了乐波特。我虽仅在初次合作成功后请他吃过一次饭,但逢年过节我都会给他寄去我手写的贺卡,平日也少不了微信上的互动。而Fortune则当然把他作为华南区的VIP之VIP的客户,给他产线上的乐波特产品提供全天候的支持不说,更是给他的团队以洗脑式的培训,再加上对苏锦乾本人无微不至的关照,按照Fortune的话说,苏锦乾和他的团队已经成为了乐波特在富士康的代言人,也都是Fortune博客的“铁粉”。
我猜测着苏锦乾这时来电的用意,同时接通电话并压低了声音却不失热情地刚说了一句“嗨,苏老板,你好!”,一向给我以台湾经理人特有的从容稳重印象的苏锦乾的高分贝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一下子打扰了“静”会所里的氛围,引得旁边桌上的几个日本客人吃惊地看向我。我心中的即使以美国标准的“耻感”也一下子被激发了起来,我一边对邻桌的客人微笑致歉,一边赶在和服资深美女走来提醒我之前捂住手机起身走到会所门外。
当我再把手机贴回到耳边,只听到苏锦乾稍微缓和了一些的最后一句:“你不把他叫回去,我就不想跟你们做生意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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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es any MBA class deal with the politics, ethics, and PL decision making? I suppose none, but would like to be told w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