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286 纹身

“哇，这皮肤，这肌肉，这身材……”长着满脸大胡子，满身都是花花绿绿纹身的体量巨大的纹身师坐在床边，大肚子顶着谷雨的胳膊，呼哧带喘地说：“这图纹，只有我能做。告诉你吧，他们选我也是有道理的……恭喜你啊兄弟！”

大胖子带着胶皮手套的手在谷雨胸前摸来摸去，面带喜色地说：“真好！这种质地做出来的作品最好了。我喜欢给东亚人做，皮肤细腻，每一根笔触都能看清楚。但是，东亚人的皮肤不那么经刺，反应大，容易红肿。所以啊，你要听话——不能涂麻药，这样可以极高地提升成品效果；另外就是这种特别复杂的纹身不能一次做完，哪怕你再能忍得疼，皮肤也会有反应的。最好的纹身师都不会和肌肤较劲。这样，每次隔上一周，一共三次完成。我告诉你吧，别人手脚慢，要搞四次的。我们家祖传……” 

听着他在口罩后面呜里呜噜地啰嗦，谷雨心里烦躁透了。自从带纷纷来墨西哥之后叶叔命令他留在那边参加培训，谷雨就和这批让自己恶心的家伙混在了一起。每天假装挑战自己的体能，假装从来没接触过卫星电话，假装对各种毒品毫无了解……

Carlos在培训开始三周之后和谷雨见了一面，给他派了个送货到圣地亚哥的任务。事成之后，谷雨回旧金山工作了一段时间，陪家人过了感恩节，再次返回墨西哥，跑了几单货运后进入更高一层的培训。

这几次的运货，Jay带领的任务组和地方执法部门打了招呼，只是追踪，不执行搜查，并且顺藤摸瓜，等待时机再从末端开始清缴。从表面上看，谷雨通过了基础考核。Carlos满意地表示：计划2014年初，展开和Zambada家族的合作，谷雨参加谈判。如果一切顺利，他很有可能被调往香港。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纹身——纹上Sam集团在墨西哥和南美帮派的标志。

那个有鲜花、骷髅头和武器的图案，谷雨以前是在Carlos的胳膊上见过的。虽然他痛恨在自己的肌肤上纹这样一个邪恶的图案，可是又别无选择。

“我觉得纹在胳膊上不合适。”谷雨坚持道：“我们要在台面上做事的，尤其是去亚洲混生意场，这样的纹身太惹眼了。”

“好，那就藏起来。不过，有了这个纹身，也许将来能救你一命。”Carlos“呵呵”一笑，带着看好戏的表情问：“不会你怕将来想退出又麻烦激光洗掉吧？洗纹身可是更痛喔。”

“入了江湖，就不想将来了。”谷雨也笑了。

Carlos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有最佳基因，将来早晚会意识到这一点的。”

谷雨当时心里一“咯噔”，却也不敢表现出来。

“唔，很好。不要憋气，呼吸，正常呼吸……”纹身师唠叨着，试图分散谷雨的注意力：“直径五厘米的地方，三万六千针，不痛是不可能的。哈哈，要的就是这个爽劲儿！”

“还好。”谷雨简单回应。再痛也痛不过他的心——立夏转眼就失踪快四年了，音讯全无，生死未卜，而自己陷在这批烂人之间，不知何时才能真刀真枪地大干一场。

他问过Jay，哥伦比亚是否有立夏的消息，Jay摇头否认。不过他很快又说：“我们的人应该很快可以进入MetaGlobe在哥伦比亚的核心组织。另外，我们也一直在寻求和民间反毒组织SSS的合作。你再耐心等等，一有消息我们会立刻告诉你的。根据各种情报汇总分析，发现David和芒果的死亡都和MetaGlobe有关联。杀害David的凶手是摩托帮的人，很可能和旧金山政客有勾结，Jeff是第一嫌疑人。芒果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干系。最近深挖Jeff在世界各地的存款，发现和Faith Lee的金融网有交集。那么可以侧面证明，Jeff一直以来的违法犯罪行为，MetaGlobe都是背后金主。”

谷雨反反复复琢磨Jay的话，发现过往的各种线索和迷雾渐渐汇集清晰起来：叶叔/Sam集团和MetaGlobe是目前最大的侦破目标。他安慰自己：进入叶叔/Sam集团的核心，也是向立夏的迂回靠近，同时，也是向自己父亲往事的靠近。

耐心，哪怕千万针，针针刺痛，也要忍住。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吧。不然肌肤红肿，就不吃墨了。回去要小心……”纹身师擦了一把自己额角的汗，拍拍谷雨的肩膀说：“厉害！这个部位还是很敏感的，你居然眉头都没皱一下。来，看看效果。真是一件艺术品啊......”

谷雨站在镜子前面，看到自己左胸上已经出现了大部分的图案——翠绿的藤蔓、紫色的浆果，黑色的骷髅头、艳红的血滴和一部分银色的武器轮廓。他瞬间决定：将来有一天哪怕再疼也要把这个鬼东西洗掉。希望最终的胜利，能洗刷所有的隐忍、担忧和耻辱。他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躯体，告诫自己：既然扮上了，就登台好好唱戏，绝不可三心二意。

圣诞节之前，谷雨应邀参加了Tito堂兄的婚礼，和Zambada黑帮大佬有了进一步的接触。他和参加婚礼的黑帮分子一起豪饮，一起拉着姑娘跳墨西哥舞，一起虔诚地祷告……同时，他也带来了Carlos准备的礼物——一整箱芬太尼。婚礼完毕，Zambada家族大佬热情拥抱谷雨，让他回去传话：2014元旦之后，正式展开合作。

于是谷雨回到旧金山和叶叔研究合作纲略，部署人员，准备货物和制定路线。每次从至忠堂出来，谷雨都会觉得自己左胸上的皮肤发紧，当初躺在纹身床上的刺痛又鲜活起来。再忍忍，再忍忍，他不断告诫自己：每一次刺痛，都是离立夏更近一寸。

叶叔很体贴，给谷雨放了两周假，还给他家人送去了好多海鲜干货。谷雨听说他不在的时候叶叔也经常差人送来礼物，心里五味杂陈。幸亏有Jay，自己的家人才不至于成为当初叶叔要挟父亲的相同筹码。

谷雨在家特别小心，生怕家人看见他这个纹身。好在是冬季，不然到了天热的时候，他都不敢穿得清凉了呢。

越是深入任务，谷雨越是神经紧绷。他开始睡不好，经常后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夜深人静，孤独袭身。他只有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着咏春拳的招式，才能逐渐安静下来。

阿昌没了。谷雨从Jay那里得到消息的时候，脑海里忽然闪现的就是二人多次交手的各种情形。有时是对打切磋，有时却是生死相搏。还有阿强——自己的发小，自己初恋女友阿琪的兄长——他们俩是咏春拳的同门师兄弟，曾经亲如家人。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系了。阿琪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一眨眼，自己都快二十八岁了，回首遥看飞逝的十年，物是人非。

就在谷雨心情低落的时候，Jay传来讯息：圣诞假期结束之后，前来述职，届时会见到有老朋友。

老朋友？谷雨的心一下子兴奋起来。会是谁？而且Jay的讯息里“朋友”用了复数，难道还不止一个？这次见面的机会对于孤独潜伏的他来讲，弥足珍贵。

 

转眼金浙已经在墨西哥工作了快一年。她中英文和西班牙语都不错，而且人聪慧漂亮又低调，所以深得同事的好感。有时候被负责中墨贸易的货运管理部门叫去帮忙，优化流程，处理物流软件方面的问题。很快，管理层发现她对于运输管理和海关申报程序方面很有见地，于是决定调她进入智能化行销管理部门，可以接触到公司更大的业务领域。因此，金浙手里的情报日渐丰满，源源不绝地输送到了美国任务总部。

墨西哥公司有一部分从香港公司调来的华人，但数量很少，金浙和他们的关系不远不近。不过，最近出现的一个华人面孔引起了金浙的注意：那不是别人，正是立初霜以前公司的法务Mike-薛。

金浙对Mike的背景不陌生，但是看到他的样子，还是吃了一惊：Mike比以前来讲似乎老了很多，又黑又瘦，但两腮却长出来颇有威胁力的肌肉，和唇边的淡淡的胡须相配，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狠劲儿，最后一层书生气随着黑框眼镜被换成了隐形眼镜而消失殆尽。他居然把头发烫卷了，金浙高度怀疑他这么做是为了掩饰开始后移的发际线和不断减少的发量。最让金浙迷惑的，是Mike左耳戴上了一个钻石耳钉。

也许，变装是为了配合新的身份证件？他假释出狱，逃到墨西哥，应该是从黑道搞了新的墨西哥护照吧？

Mike在公司似乎人缘不错，西班牙语也越来越流利，估计是在监狱里恶补了一阵子。当他在公司一个聚餐活动中见到金浙的时候，眼睛一亮，端着一杯酒就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快到金浙身边的时候，从侍应生的托盘上又拿了一杯香槟，殷情地递给她，绅士般地笑，拿西班牙语说：“美女怎么能不喝美酒呢？”

金浙接过酒杯，说了句谢谢。Mike立刻换成中文问：“你讲国语？或者是个只会说英文的ABC？在香港学了些粤语吧？”

一听就知道，Mike一早盯上了金浙，并且对她的背景做了些功课。

“我讲国语。你好！”金浙轻松而热情回答道：“我是ABC，所以读写不是很灵光。”

“噢？多练练就好了。听说你最近也接触不少中国生意组的工作，应该有机会练中文了吧？”Mike伸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卷发，喝了一小口酒，抬起眼皮观察金浙的表情。

“你认识我？”金浙佯装惊讶地瞪着眼睛。

“哈哈哈，你那么大惊小怪干嘛？”Mike得意地说：“就这么几个华人面孔，又是美女……来，正式认识一下，我是Mike-薛。”

金浙握了握Mike的手，笑着说：“估计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了吧。”

“Julia Jing，认识你很高兴！”Mike拿酒杯轻轻碰了一下金浙的杯子，眯起眼睛笑了。

“我也很开心认识你。我以后有关中文的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当然当然。”Mike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招呼侍应生拿了一杯。“尽管来问我。不过，我觉得你就是需要经常练习。我可以给你留小作业啊，或者每周咱们一起喝一次咖啡，拿中文聊聊天。”

金浙展现灿烂的笑容：“那太好了。薛老师，能给我一张名片吗？我有问题可以发邮件给你吗？有时候有关法律和生意方面的中文我一塌糊涂的。”

“当然当然。”Mike从口袋里掏出来名牌夹，抽出一张递给金浙。

“谢谢薛老师。可惜我没有带名片。我一个后台搞技术的，没这个习惯。”金浙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事没事。”Mike的脸色开始泛红，额头冒汗，两眼放光。“不知道Julia平时有什么业余爱好？在墨西哥住得习惯吗？”

“唉，不习惯。吃不惯，而且没朋友。”金浙皱起来眉头。“我就是个男仔头，喜欢打网球，不过，找不到人一起打。所以啊，多半时间就花在电脑屏幕前了。”

“噢？打游戏？”Mike好奇地问。

“嗯，打游戏。”金浙看了看左右，低声说：“其实啊，我最近喜欢上了骇客游戏。”

“你骇客……别人？网站？”Mike有点吃惊地鼓起来眼睛。

“哈哈哈，不是啦。我就是喜欢玩骇客模拟游戏。比如Hacknet，去年刚刚出来的，比Uplink好玩。还有解谜游戏Antichamber也是刚出来的，非线性空间解谜，特别挑战思维方式。诶，你是律师，应该逻辑思维能力很强的，我猜你会喜欢这一款。”金浙如数家珍般地讲游戏，Mike则微微歪着脑袋听得入神。

“哇，你真是非同一般的女孩。”Mike总结道：“那……你真的会骇客吗？”

“这个……”金浙神秘一笑，摇摇头，甩动金色流苏耳坠，说：“我可不能告诉你。万一你是特工卧底呢？”

“哈哈哈！”Mike仰头大笑：“你可太有趣了。今晚认识你是我来这鬼地方之后最开心的事情。我看这样吧，咱们俩换课。”

“啊？”金浙天真地眨眨她的大眼睛，问：“换……课？”

“我教你中文读写，你教我一些电脑知识？”

“你是说骇客知识吧？”

“冰雪聪明。”

“不合算啊，中文课便宜多了吧？”金浙摇摇头。

Mike也摇摇头：“没见过你这样有趣的女孩。这样吧，我免费教你中文；你开个价，按小时收费。”

“可是我这个……有风险啊。毕竟……”金浙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表情，说：“你要保证，就是学了之后玩玩游戏而已。”

“我保证！我就是好奇嘛，觉得骇客很帅。我有电脑基础，而且应该不算笨，我会认真努力跟着金老师学习的。”Mike举起酒杯。

金浙和他碰了碰杯子，一起把酒一饮而尽。她压低嗓子问：“你还是说实话吧，需要骇客哪个网站？咱们可以按件计价。”

Mike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呀，有男朋友吗？估计没人能hold住你这么聪明的女孩。”

金浙谦虚地笑：“不是聪明，就是贪玩而已。但是说好了，不能干违法的事，不能损害公司利益。我还要保住饭碗呢。”

“不会不会。我也就是贪玩而已。”

“我保持临时拒绝的权利。”金浙正色道。“价钱也由我定。当然，不会太离谱的。想看什么？”

“还没想好。”Mike扬了扬眉毛。

“先看看我的手艺？”金浙问。

Mike歪头一笑，不置可否，钻石耳钉闪烁着耀眼的碎光。他对金浙举杯致意，笑着离开了。

 

Mike从酒宴离开，没有直接回公寓。他借着酒力，脚步轻飘飘地就逛到了一个不大不小、半明半暗的红灯区。看着路边廉价的调笑，轻浮的亲热，Mike左胸下面肋骨上的一小块皮肤抽搐着一丝酸痛。

那上面有一个刚刚做好没几天的纹身，只有一个字：Summer。

 

（AI 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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