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短裤,双手被绑在了身后,双脚也被绑住了。身后的人一推,谷雨便跌落在水中。
入水的一刻,世界被颠覆了。谷雨整个人径直下沉,鼓膜在轰鸣中感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周遭寂静无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用力睁开眼睛,在昏黑水光里辨别环境。他告诫自己:放松,放松。越是紧张,心跳越快,耗氧量越高,能坚持的时间就越短。他接下来的考核包括一组动作:五次连续触底浮起换气、水面浮身、50米快速游动、前翻、后翻、再一组五次连续触底浮起换气,然后是憋气超过3分钟,并且成功找到沉在水底的物品……
谷雨参加特别集训以来,成绩优异。体能测试各项指标都达到了最高档。射击、驾车追踪等等考核项目也是一次就过。此外,他通过了小型直升机的驾驶和跳伞训练,同时参加了生化武器知识培训、电脑骇客培训以及各种模拟环境的侦破训练。
随后,谷雨进入为期十天的海豹突击队的日常训练项目。今天的考核就是落水训练的一部分,接下来,他还会参加水下搏斗、武器使用和模拟坠机入水的逃生训练。
前面一组动作谷雨一气呵成,一次通过。已经比大部分学员要优秀了。接下来,他再次入水,憋住气,摆动身体,控制方向,潜入池底搜索目标物品——一个黑色的潜水镜。池底波光晃动,仿佛是另一个迷幻世界。随着憋气时间增加,二氧化碳水平提高,心率开始下降,谷雨甚至感到了说不出的平静。他开始慢慢地有节奏地呼气,减轻肺部的压力。
水下大大的计时器的红字跳动——一分钟。
水池很大,绕了一圈也没发现目标。于是谷雨向中心部位的各种管道游去。手脚被缚,游动起来很费力,需要不断调整体位,还时不时会撞击到池底。他开始觉得膈肌发紧,肺部压力越来越大,呼气的冲动也越来越大。
坚持住,他给自己打气:今天一遍通过考核,才能继续下一个项目,才能早一点出去,才能早一点找到立夏。
想到立夏,谷雨立刻体会到情绪变化带来心跳加快,耗氧量提高。稳住,稳住。在水下寂静孤独的搜寻中,他提醒自己:在今后的搜寻中,也一样要稳住自己。
两分钟。
钻了一根又一根管道,绕过一个个障碍物,还是没有发现目标。肺部灼烧感越来越明显,血液涌向大脑,耳朵开始出现低低的轰鸣声。
三分钟。
这意味着如果找到目标,就可以出水了。可是那该死的潜水镜在哪儿呢?
强烈的呼吸冲动让谷雨开始紧张,周身肌肉酸痛起来,视线有点模糊,视野也比刚才缩小了。如果氧气耗尽,很可能出现昏迷。但如果没有找到目标就浮上水面,这次的测试评分就会“吃鸭蛋”了。
再坚持一下。所幸,他钻进下一个管道,赫然看见了那个黑色的潜水镜。谷雨呼出一小口气,上前用牙齿叼住潜水镜,双脚用力蹬了一下泳池底部,往水面冲了上去。
四分钟。他被人拉了起来,大口呼吸,继而咧开嘴笑了。
谷雨封闭训练当中,每个礼拜都有人从他理应经过的货运城市给他家寄去谷雨事先写的明信片。谷雨也会抽空打电话给家人聊几句。大家对于他日夜在公路上奔忙毫不生疑。
谷雨被安排每个月飞回来一次探亲,说是长途货运老板给他休假几天。他在陈老律师的陪同下抽空拜访了当初打官司时对他有很大支持的亚裔社区。当时很多社区领袖为他组织捐款,扣除律师费,谷雨把剩下的资金又捐给了社区青少年辅导项目。在他翻看捐款名单时,看到了叶叔的名字。陈律师说叶叔最近身体不好,深居简出,很多社区活动都不参与了。于是谷雨买了礼品,去唐人街至忠堂探望叶叔。
立夏刚过,旧金山迎来了温暖舒适的季节。唐人街还是那个老样子,鱼肉店门口的脏水被众多无所畏惧的脚踩踏,潮湿的脚印伸展到一个个蔬菜水果档前,渐渐消失无踪;大丰盛药铺门口的药香一如既往给人一种说不清的治愈感;穿着廉价唐装的中年妇女往行人手里塞花花绿绿的餐厅菜单;那个街角痛骂了国民党再骂共产党,骂了李登辉,再骂陈水扁的老头子,依旧口沫横飞,义愤填膺。至忠堂所在的小巷子,也还是老样子,挂着一排褪色的灯笼,隐隐可以闻到签语饼的奶香,可以听见地下室哗啦啦的麻将洗牌声……
谷雨回想起当年第一次来到至忠堂的那天,真觉得恍如隔世。那时他才不过是二十岁而已,开始为旧金山华裔政客邓安达助选市长一职。正是邓安达带着他第一次踏进了至忠堂的小院子。当时看见叶叔、慧慧,还有和他切磋咏春拳的阿昌,谷雨就觉得这个至忠堂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尤其是叶叔的书房,那一排书架背后应该是藏着一个密室。而叶叔看他的眼神,带着特别的审视和慈爱。如今,谷雨明白了,那应该是叶叔在谷雨脸上看到了他父亲谷家栋年轻时的模样,看到了他们一起谋事的江湖岁月。
至忠堂院子里的关山樱刚刚过了盛开的季节,苍白的残花和初生的绿叶乱糟糟地挤满了枝头,地上铺着薄薄一层花瓣,沾了露水,粘在青砖上,风吹过,只是一起抖一抖,并不能随风漫舞。
一个身材娇小,脸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的女孩看见谷雨进来,露出带着羞怯和好奇的笑容,说:“叶叔请你去书房坐,他马上就来。”
见谷雨笑着点头,女孩道:“这边请。”
叶叔的书房除了把地毯换成了木地板,一切还是老样子。他的躺椅下面,铺了棕白黑三色的牛皮地毡。阳光从开了两指宽的窗口照射进来,一条飞舞着细尘的光柱把室内分成了明暗两个空间,而谷雨站立的位置,正好在边缘。这一刻,他忽然情潮涌动,想着父亲当年是否也站在了一个抉择的边缘。如果当时有人拉他一把,命运会不会完全不同?
门开了,女孩子扶着叶叔进来。
叶叔样子依旧,但好像缩水般小了一圈。他脚步稳健地走过来,用力拍拍谷雨的两臂,哈哈大笑三声,道:“哈哈哈,你终于返来咯!”
“叶叔好!”谷雨问候。“前一阵子在找工作,一直不顺利,游手好闲的,没脸来见叶叔。”
“呵呵呵。”叶叔拉着谷雨在小餐桌边坐下,女孩子端来茶点,然后退了出去。
叶叔满脸的皱纹随着表情变化上演着松松紧紧、深深浅浅的演绎,仿佛每一条都藏着真真假假的寓意。他看着谷雨的眼睛,说:“做乜嘢不来揾我噶?你知道我的生意不少,揾口饭食的地方都好多。更何况,你係人才来的。”
谷雨笑得憨厚:“谢谢叶叔抬举!我就是想自己试试看。我找到工作了,开大货车,跑长途,收入很不错呢。”
“真的噢?好,好……”叶叔把点心推给谷雨,说:“尝尝这个核桃酥。新来的女仔巧手,厨艺一流。别看她年纪不大,哇,好通透。”
“慧慧呢?昌哥可好?”谷雨吃了一口香脆的核桃酥,随口问。
“去了香港。”叶叔察颜观色看了谷雨一下,缓缓说:“不幸,都死了。”
正喝茶的谷雨差点被呛到,他清了一下喉咙,问:“出了什么事?”
“意外。唉,我身边如今冇信得过的人咯。唉……”叶叔叹气,审视的目光藏在层层叠叠的眼皮下面,迂回着落在了谷雨脸上。见谷雨没有立刻接话,他又道:“你多来看看叶叔啊,年纪大了,看见你们后生仔就好开心。”
“好,我记住了。跑长途间隙的假期,我都会来看望叶叔的。你多保重身体啊。”谷雨恭敬地说。
“纷纷!”叶叔提高嗓音呼唤。
女孩推门进来,眼里挂着询问。
“来,认识一下。”叶叔拉住纷纷的手,说:“这个係雨哥,好汉一条。今后雨哥有吩咐,你就照做,不必问我。记住啦?”
纷纷笑着点头。谷雨这才用心看了纷纷一眼:白嫩娇俏,小巧玲珑,和慧慧一样乖巧,但看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一个“媚”字。或许是她过于灵动的眼神,或许是她肢体上对叶叔的迎合,或许是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暖香……
“去吧。准备午餐。雨哥留下吃饭。”叶叔回头看谷雨,问:“这个面子要给我的吧?”
“叶叔开玩笑。我怎么会忘了叶叔这里的美食?求之不得呢。谢谢叶叔款待。”谷雨看见纷纷出门,问叶叔:“她几岁了?”
“二十一。看着幼龄了些。很干净,含胎花喔……”见谷雨发愣,叶叔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今年二十六了吧?唉,我知道你未婚妻的事情。想开些,后生仔,前面还有一辈子要走啊。”
谷雨眼里含上了泪,恳切对叶叔说:“我不信立夏就这么没了。我要找到她。叶叔,你人脉广,能否帮帮我?我一直觉得立夏的小姨立初霜有问题的。她好似人间蒸发,这绝不正常啊。”
叶叔点点头,沉默半晌,说:“我和这个女人打过交道。我觉得她应该和某些大集团有瓜葛。跑到南美都不一定喔。我去找人揾下。雨仔,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叶叔最看重你这一点了。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到我这里,永远都有你的职位哈。”
叶叔拍拍谷雨的手,进而又把他的手攥紧:“我没有儿孙。雨仔,我拿你当孙辈看。”
谷雨抹抹眼泪,说:“谢谢!”
叶叔随后款待谷雨午餐。纷纷的厨艺果真不同凡响,地道潮汕味,却时时带着创意小惊喜。比如红焖海参,肚子里填了金黄色的海胆;没有薄壳(一种皮薄的贝类),就用了花蛤,加上罗勒叶和小米椒大蒜爆炒,挤上一点点柠檬汁,让谷雨吃得欲罢不能,用汤汁连捞了两碗饭。饭后的甜点是潮汕人喜欢的南瓜芋泥,纷纷用两种材料加奶油,包在米酒味的日本大福皮里,再冰冻一下,软糯冰甜,又带着一股特别的香气。
“有空就来食饭!”叶叔把谷雨送到餐厅门口,对纷纷说:“替我送你雨哥出巷子。”
“哎。”纷纷甜美地应了一声,带着谷雨出了门。
“怎么会在叶叔这里……工作?”谷雨问:“不上学了吗?”
纷纷笑:“我在念大学啊。学的是亚裔美国人研究。现在暑假,我在至忠堂实习,做社会调查,打算写有关唐人街华人领袖的论文。”
“喔。”谷雨点头。“好,你不必送了,我认得路。”
“那不行。你等一下。”纷纷扭着腰跑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纸袋,说:“这是给你家人准备的点心。”
“谢谢!”谷雨伸手去接,纷纷却一转身拎着纸袋走在了前面,回头一笑:“走吧。”
她就在前边半步,正好可以让身后的人放心地看她——枇杷黄紧身针织短袖、芭蕉绿宽大亚麻裙裤,中间露出来一截腰,白嫩的皮肤上裤腰勒过留下的些许红痕若隐若现。到了巷子口,她把纸袋递给谷雨,不经意间手指触碰,衣袖轻扫,目光淡淡一撩,便转身走了。
谷雨走在烈日之下,街景变得明晃晃的。他不可遏制地思念立夏。经过大丰盛药铺,谷雨停了下来。想到以前立夏喜欢在这里买中药,给自己煮凉茶、调制护肤去疹子的药膏。那个坐堂的老中医还在,可是立夏却没了……
立夏给他的那本药典,谷雨反反复复地研读,已经熟记于心。可是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只不过是他的潜意识里,觉得这药典藏着一份连接立夏命运的玄机。
回到家,谷雨通过秘密网络向Jay汇报了今天面见叶叔的过程,特别提到了那个纷纷。他认为这个女孩不简单——要么是叶叔的棋子,要么是对手的钉子。只可惜,谷雨没有她的名字,也没有她的照片,Jay遗憾地表示,目前无从查起。不过,他们会派人监视她,争取摸清她的底细。
当谷雨提到阿昌和慧慧的死亡时,Jay的回覆让谷雨惊叹不已:阿昌是美方在叶叔集团的卧底。他在短暂失联后卷入慧慧坠楼死亡案件,随后死于香港警察局。美方行动组之所以急着找到谷雨,就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叶叔和Sam集团的内线。当年谷雨在墨西哥和David一起抓捕了阿昌,却并不知道他的下落。原来他当了线人。没想到啊,阿昌也是命苦。
时到今日,谷雨对于自己训练结束何去何从有了更加明确的判断。今天他和叶叔聊天,也开阔了自己的思路:借着请叶叔寻找立夏,可以更加名正言顺地接近他,进而加入他们的组织。但是,一切必须循序渐进,万万不能引起叶叔这条老狐狸的警觉。
谷雨休息几天之后,再次告别家人,投入了下一阶段的艰苦训练。直到快到中秋节才完成了所有的项目。当他重新回到旧金山的时候,心境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感到自己不再有无谓的焦躁,而是有了实力背书的、带着冷静愤怒的一股子杀气。
他摸着胸口立夏送给他的那个罗盘吊坠,知道自己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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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入叶叔集团内部,对谷雨也是极其危险的任务,一旦被发现,叶叔绝对不会有一点怜悯的。从一开始看到他对慧慧的玩弄,就很讨厌这个阴险的老头。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