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录像仪怎么会损毁?”谷雨紧紧抓着铁桌子的边缘,身体前倾,双眼紧紧地盯着对面的Teresa。
Teresa垂下眼帘,咬咬嘴唇,皱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可是......”
“ 没有可是!谁告诉你的?”谷雨声音响了一点,立刻压低嗓子说了声“对不起”,又问:“有正式报告吗?其他警员的记录呢?”
“对不起。” Teresa抬起眼睛充满愧疚地看着谷雨说:“你的随身录像仪在后来的检测过程中发现故障,芯片损坏了。”
“有即刻上传的啊,没有记录吗?”
“没有上传完整过程,关键时段的画面质量一塌糊涂。”Teresa推了一下眼镜,说:“邓先生说他找人去分析一下。不过,我们目前接触不到证物。还需要一点时间。但邓先生的朋友就是技术部门的,他应该很有经验,他......”
谷雨猛然靠在椅背上,看起来是脱了力,失神地看着桌面。
“谷先生,你先别急。我已经问询了参与行动的警员,都说是先开枪才听见老太太喊叫的。不过,他们的距离太远了。另外,对方找到新的证人,是邻居,证词恐怕不利……”
“他们怎么说?”谷雨不可置信地看着Teresa。
“目前不清楚。但作为检方证人,应该是证明老太太喊话在先。”
“他们撒谎。”谷雨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如何,我当时就是看见Bobby拿枪指着平民,而且有语言威胁。这是解救人质。”
“语言威胁也需要证人。希望其他警员的随身摄像仪能录到清晰的声音。”Teresa耐心解释。
谷雨没说话,点了点头。
“这些我都明白,不过,在法庭上,面对陪审员和法官,我们需要击破他们的证人证物的可信度......”
“对方撒谎。”谷雨咬了咬牙。“我们可以自己举证吗?”
“通常辩方没有举证的义务,但是当然可以。这个我也当然知道。”Teresa快速地说,表情坚定。她眨眨眼睛,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要一步一步来,我理解你的感受……”
“我未婚妻失踪了。我被困在这里什么都干不了。不,你不明白。”
开庭日期一拖再拖,立夏杳无音讯,身陷囹圄的谷雨,和外边为他奔走的亲友,都是心急如焚。邓安达他们分析下来,检方推迟庭审,警方拖延配合提供证据检验,应该是有一股势力在等待湾区捷运警察误杀非裔闹事者的案件进一步发酵。
湾区捷运乘警Johannes Mehserle的案件在6月中开始了审判程序,在7月初进入胶着紧张的阶段,法庭辩论激烈,Johannes当场痛哭道歉,说自己把电击枪和手枪搞混了。法庭外示威活动愈演愈烈——一方面是民权运动领袖主导的“Jail Killer Cop”(把杀人警察投入大牢)游行;一方面是Johannes亲友及社会活跃分子组织的“Free Johannes”(解救Johannes)的活动。两方面阵营多次发生冲突。全国各地都有声援被害者的民权运动。
爷爷病了,心脏不舒服,去了一次急诊。回到家之后却硬撑着没倒在病床上,而是坚持维持日常自理,时不时拍了和大狗的照片,托律师Teresa带给谷雨看,让他不要担心。邓安达和Ryan特地飞来湾区,和陈律师以及几个圈内熟人见面,和Teresa开会商量对策,没出几日,一众人都疲惫不堪。Gary则公开谴责警局损坏重要证物,敦促及早恢复谷雨随身摄影机的影像记录,惩处操作不当的可能相关人员。
一晃十几天过去,迎来了David下葬的日子。拘留所有一个老看守,受邓安达之托,对谷雨一直照顾有加,他在送早饭的时候告诉谷雨上午注意看电视。
当报道开始的时候,谷雨紧紧抓着牢房的栏杆,盯着远处墙上高悬着的电视,牙关紧锁。
他知道那个教堂,也知道送葬队伍开车去墓地的路线,甚至在电视镜头里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可是他陷在这里,去不了......
师父沉眠在国旗之下,被洁白的花朵环绕,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显得那么孤独。想到这里,谷雨的眼泪止不住了。
葬礼在一个教堂举行,一早就停满了警车。好多记者在争相采访报道。仪式庄严肃穆,邓安达作为David生前好友发言。谷雨看到从来不看稿子就可以滔滔不绝、慷慨陈辞的邓安达,这次小心地拿出稿件来宣读,心里更是难受。
邓安达回顾了和David共事以及作为好友的往事,几度哽咽。最后,他含泪看向听众,一字一句地说:“David不仅仅是一名优秀的警官、诚挚的朋友,更是一名难得的好老师。在他漫长的警务生涯中,不遗余力地培养年轻警官,一手带出来很多优秀的侦破人员。而他此生最后的,也是最为得意的学生Rain Gu,如今却深陷莫须有的罪名,失去了人身自由,无法亲自来参加恩师的葬礼,情何以堪!
“在多年共事的过程中,David经常说的就是’让真相解开一切谜题’。那么我们可以等待真相,但前提是相关方面必须给任何一个普通民众调查真相的权利,而宪法更是保护民众尽快得以审理的权利。可是如今,这两条都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扭曲、在阻碍,以图他利。
“一个优秀的警官躺在这里;另一个优秀的警官被关在牢笼中。这是司法公正的耻辱!我们能做什么?你们……”
邓安达怒视坐在前排的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厉声质问道:“袖手旁观吗?”
坐在其中的Jeff面无表情,伸手抓了一下鼻梁。
葬礼顺利推进,灵车最终由警车开道,在浩浩荡荡的摩托车队的护卫下一路驶往墓地。电视直播到此为止。但是谷雨知道接下来的程序:警用无线电台会最后一次呼唤David的警号,然后鸣枪、入土…….
陷在没有日光的大楼里,失去了方向感,他不知道应该冲哪个方向对师父最后一次敬礼----和送葬的同事们一样,敬最后一个礼。可是他一身刺眼的橘黄色囚服,让他都抬不起手来。于是,他跪了下来,心里对师父说:“一路走好!我替你报仇了,绝不后悔。来世,我还要当你的徒弟。”
磕了三个头,谷雨泪雨滂沱。
忽然,他听见有人叫他,说律师在会议室等。
Teresa脸色苍白,看见谷雨进来,就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警卫把谷雨锁在椅子里坐定。两个人隔着桌子对视了一下,发现彼此的眼睛都红红的,一时间沉默起来。
很快,Teresa深吸一口气,说:“我们......他们找到了立夏的消息。”
谷雨猛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立夏在哪里?她什么时候回来?”
Teresa看起来要哭了。她吞了下口水,艰涩地说:“美国领事馆得到证实,立夏……立夏出车祸,死亡。”
谷雨愣了半天,然后猛摇头:“谎言,不可能!我不信!”
他低下头,深呼吸,拼命克制自己想呕吐的欲望。他的余光看见Teresa苍白幼瘦的脚踝和薄薄的船鞋,正紧张地并拢在一起。然后,那双脚一转就翻上了天,连同桌椅墙壁......天翻地覆间,谷雨听见Teresa短促的尖叫声,然后耳膜咚咚响,视野里黑浪翻滚。
很快,谷雨看见Teresa的身影扑了上来,但被警卫拉开。又有几个警卫冲进来,把谷雨连同椅子一起扶起来。他们把浑身脱力的谷雨从椅子里拉出来,谷雨开始挣扎:“别碰我!放我出去!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妻。混蛋,放我出去!你们这些狗娘养的......”
他的力气之大,连两个警卫都按不住。于是又冲过来一个,对着他的小腿骨狠狠踹了几脚。谷雨腿下发软,但还是不断挣扎,直到电击枪顶住了他的肚子。
一次、两次,他终于在剧烈的抽搐中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瘫软在地上。
她渐渐从混沌中醒来。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虽然闭着眼睛,还是觉得刺眼。她转过头,坐起身,睁开眼睛,但是,她还是看不清周围的世界,一切都仿佛是透过毛玻璃看户外,有光,有色,有圆润的形状,但是,看不清。
“妈妈!”她小声呼唤。
很快,她的肩膀被温柔的手臂环绕,一张脸贴了过来,带着温暖,带着淡淡的香气。“影儿,你醒了?昨夜睡得好吗?”
“还好。还是作噩梦。”
“梦见了什么?”
“找不到家。找......一个人。他......妈妈,我有哥哥吗?”
“没有。就咱们母女相依为命。”
“我还是看不清,那些药真的有用吗?”
“相信妈妈。耐心一点。”
妈妈顺了顺她的头发,说:“很快,咱们就去海边生活了,好吗?那里空气好,有利于你的恢复。”
“我不记得车祸的一切。”
“忘了就忘了吧。只要你记得妈妈就好。咱们从头再来。”
她温柔却有所保留地笑了。生命对她来说,没有来处,只有模糊的当下和更为模糊的未来。她知道自己叫“黎君影”,妈妈叫她“影儿”。
她不知道,她曾经是立夏。
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只有妈妈,只有模模糊糊的世界。
“来吧,去洗漱。妈妈做了你最喜欢吃的点心,然后西班牙语老师来上课。”
“好。”影儿小心站起来,伸出双手在身前,仿佛十指上都有眼睛,替她“看”见未知的阻碍。
妈妈扶住了她的手。影儿握紧,把头转向妈妈,说:“我自己可以。”
她观察周遭事物模糊的色彩和轮廓,慢慢一步步走进了洗手间。伸手摸到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再伸手,摸到了镜子。她挥挥手,看见里面的影子也在动。她问自己:曾经看见过镜子里的自己吗?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她伸手擦镜子,好像要把水汽抹掉一样,可惜,还是模模糊糊的。
“影儿,你到底长什么样?”
她没告诉妈妈的是,梦里的那个男孩在坠落悬崖之前,对自己温柔地说:“你真美。”
然而,她看不清他的面孔,抓不住他的手,只看见他的身影坠落在在万丈深渊。
而她自己,被陷在一层半透明的模糊囹圄之中,什么也做不了......
看守把谷雨拖回监室。毕竟曾经是同行,他们算是照顾他,把他好好地放倒在小床上,解开了手铐和脚上、腰上的链子。一个家伙临走前还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谷雨两眼圆睁,瞪着天花板,周身进入了自我保护的麻木中,连思维都停摆了。他就那么僵着,半晌才猛地吸了口气,继而急促地喘了起来。他“腾”地一下子坐起来,说不出哪里疼,但一种难以言表的刺痛从心脏开始蔓延开来,直达每一根末梢神经,让他痛得闭上眼睛,双手撑着床,周身颤抖起来。
他甩甩头:做梦了吗?就是一个噩梦吧?
这么想着,冷汗就下来了。在他刚刚说服自己这就是个噩梦的时候,外边的电视新闻开始了重播,正好是David的葬礼。
不,不是梦。David死了,今天出殡。刚才看过直播的。今天Teresa来过,说…..她说了什么?
谷雨觉得两条腿的胫骨都很疼,他撸起裤腿,发现又紫又肿。
Teresa说了什么?
看守开始发送午饭了。有人开始抱怨,看守在骂娘。
Teresa说了什么?
饭从栏杆下推了进来,看起来是千篇一律的肉糜和土豆泥,还有煮得很烂的豆角。
Teresa说了什么?
立夏总是说让谷雨多吃青菜,笑他就是一只老虎,是肉食动物。
Teresa到底说了什么?
她说立夏死了。
立夏死了?
立夏死了!
如雷轰顶,谷雨猛摇头。然后他跌倒在床边的地上,开始呕吐,直到吐出来的都是辛辣的胃液和苦涩的胆汁。看守开始骂骂咧咧,谷雨一抬头,眼前一黑,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旧金山总医院。妈妈在身边哭红了眼睛。谷雨渐渐明白过来了:只有到了这个监狱病房,自己这种被拘留的人才得以被亲友探视。就像上次邓先生一样。
“妈。”谷雨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泪水就忍不住滚落到枕边。
郑秋宜握住儿子的手,哽咽道:“雨仔,坚持住啊。”
“立夏到底出了什么事?”
郑秋宜摇摇头:“我们都不清楚。是她家里的律师通知的。据说是美国领事馆得到的确认。具体的也不清楚。立初霜失踪了。”
谷雨咬紧了牙齿,呼吸急促起来。
“孩子,你一定要挺住。邓先生让我带话-----大家都在努力营救你,但是你必须救自己。等你自由了,去找到立夏出事的真相。他说他相信,生见人,死见尸,你也一定这么想。所以啊,你必须好好的。”郑秋宜抽泣起来。
“妈……”谷雨搂住妈妈的胳膊,把她的手抵在自己额头上,在颤抖和哽咽中低声说:“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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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太狠,快受不了了,天!
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