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金山市长辞职,市议会现任议长暂时代理市长职责,然后由市议员投票,推举新的代理市长。同时,2011年的市长选举被提前到2010年十一月份。一时间,报名者踊跃,其中也包括了Jeff Green。而他的竞争者,有现任市议员、民间组织领袖、商人等等一共十一人。在老牌民主党大阵营的旧金山,参选者除了一个无党派人士,都是民主党党员,但是又分为保守派和激进派。
保守派的邓安达在任两年,成绩、人品和“破坏力”有目共睹,市民和政圈对他的评价很多元。有的市民认为他引进高科技公司入驻旧金山,带动了整个城市的税收和各种层次的商业发展,因此也有更多资金投入到市政建设和增加警力中;而另一批市民认为这样做促进了房价的攀升,提高了生活指数,带来城市更大的拥堵,一部分中低收入的市民不得不搬家到更远的地方居住,每日通勤成了大问题。有的政客认为邓安达最大可能地保持了不同派系政客的沟通与合作;有的政客则认为他给大刀阔斧的民权运动拖了后腿。
也有不少政客不断私下联系他,希望他为自己或者某一位市长候选人背书。也有侧面敲打威胁,希望他彻底放下尚未完成的调查和肃整工作。也有出版社约稿,希望他写回忆录。有民间团体和大公司希望他出任顾问……
然而邓安达都一一回绝了。很快,大家的兴趣点都落在了同一件事上------邓安达到底得了什么病?
其实辞职之后的这段时间,邓安达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病了。他甚至觉得记忆力都有了进步。从前总是忘了孩子们学校的活动,忘了家人的生日,忘了自己早上吃了啥,忘了每天无数别人帮他记住的日程表......现在好了,才不到一个月,他就参加了以往一年都达不到的孩子学校的各种活动,平时没事开始学着煮菜,有时候会跑到谷雨爷爷那里学手艺。家人都刻意不提生病的事情,居然其乐融融,仿佛天天都是过节休假。
但是邓安达一天都没有错过观察旧金山政坛的风云。四月份,警务委员会投票通过了新的警察局长的任命。自己提名的当然落选,上位的是Jeff Green一派人力推的一个湾区其他城市前警局副局长,激进派。不过,他“空降”旧金山,人生地不熟,尚在观望阶段,作为比较保守。
代理市长的投票非常戏剧化,落选的激进派市议员大闹市议会,她的支持者居然和几个市议员发生了肢体冲突。一时间,反对各种“歧视”的口号此起彼伏。当选的代理市长,正如邓安达所预料的那样,是一个为人圆滑,善于管理却没有意向参与十一月份市长竞选的市议员,一个大多数人目前可以接受的过渡人选——一个温和中间派。
观察者发现邓安达看起来很健康,而且天天锻炼身体,也没有频繁出入医疗机构,都认为他的辞职是个谜,甚至是他即将进军州参议员选举的一步棋。
这种推论让Jeff极为不安。万一邓安达交了狗屎运当上了州议员,想把他搞掉就更难了。不过他这么决绝地辞掉市长职位,还是挺反常的,莫不是真的得了无药可医的绝症?
好事者开始跟踪邓安达,无果,又去跟踪Mary。很快,他们有了惊喜的发现:Mary在书店买了两本有关阿兹海默症的书籍。于是舆论界炸了锅------前市长居然得了老年痴呆症?
一时间舆情鼎沸,连两个孩子都没法正常上课了。邓安达终于坐不住,召开了记者会,大方承认了自己的病情,表达了不再涉足政坛的决心,并通知大家,很快会开始给一个阿兹海默症病友团体做代言人,对公众进行宣传教育,筹集资金,帮助有困难的病友家庭。于此同时,他接受了一个出版社的邀约,打算写回忆录。
接下来,邓安达参加了旧金山湾区的一个关于阿兹海默症的TEDx演讲,受到了热烈的反响。从此,演讲和采访邀约不断,他以另一种姿态回到了公众视野。
一旦回归公众人物的角色,邓安达就难免要对政治发表自己的看法。其中关键的原因,是他看到旧金山政治圈激进派汹涌夺权的姿态,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不安和沮丧。就拿警察局来讲,新上任的局长很快投桃报李,提拔Jeff力推的原普通案件探长Mark当了副局长,David经过一轮轮的纪律委员会的听证,查不出大问题,可也不给他恢复探长的职位。而最令邓安达心疼的就是谷雨。
最近他和谷雨一家走动的比较多,有时候带大狗Larry回家和孩子们玩,有时候周末去谷爷爷那边和他们一起烧烤,看见谷雨虽然和立夏幸福热恋,但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往昔投入自己热爱的侦破工作时的那种风采。一谈到工作,这孩子就先声夺人地咧嘴笑,说一切都好,工作简单,不再每天处理一堆案头文件,不必担心。其实邓安达明白,年轻人心里很是失落,而且在目前警局的形势下看不到前途。
如果Jeff Green今年当选市长,那么将来旧金山政坛的空气一定会污浊不堪。这么一想,邓安达就有点坐不住了。
思虑带来疲惫,邓安达又开始失眠和健忘。几经纠结,他下决心要有所行动,而且事不宜迟。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发展会有多快,他要抓紧分分秒秒。他要把需要交代的交代好,把不想遗忘的说出来。第一件是,就是和Mary谈谈那个不堪的夜晚,谈谈洛雪。他很害怕,自己一旦记不清这段往事,而被别人率先曝光,那就太委屈Mary了。虽然开口不容易,可是他必须完成。
Mary上午没课的那天,他们一起送孩子们上学,回来之后,邓安达拉住Mary说有事要谈谈。Mary擦了擦手,从厨房里拿了两杯咖啡,跟着丈夫在早餐桌旁坐下了。
“这个,你的decaf。”Mary递给丈夫一个胖胖的白瓷杯,上面的图案是孩子们画的。
“谢谢。”邓安达接过杯子,目光一直没离开Mary的脸。
Mary眨眨眼睛,问:“怎么了?”
邓安达垂下眼睛,咬了咬牙,再次看着Mary的眼睛,说:“是关于Snow。我知道你最终选择信任我。但是,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直没有详细地告诉你......”
看见Mary的眼眶放大,身体微微向后撤,邓安达慌忙握住她的手,说:“别怕,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牵扯到Faith。她是个恶毒的女人。Snow就是她的一步棋。我先给你听一段录音。当时她要挟我,没想到被我录了下来。”
邓安达从口袋里掏出来袖珍录音机,轻轻地放在桌子上,仿佛怕惊醒不堪往事一样。
随着他按下播放键,一阵轻微的噪音传了出来,然后就是那个冰冷夜晚两个人在天台的对决。Mary盯着录音机,呼吸越来越急促,慢慢地乱了节奏。最终,她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大口喘气,一脸的不敢置信。
她抬起眼睛看着丈夫,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
邓安达艰难地吞了一下口水,让那晚他记忆里的所有细节缓缓流出,如同细密的刀片,割得他的喉咙、他的眼睛、他的心一阵阵刺痛。
末了,两人陷入了窒息般的沉默。
Mary最终抬起手,摸了摸邓安达额角那条浅浅的疤痕------当时邓安达从浴缸里爬出来,在浴室地板上滑倒,头磕破了。
“对不起,我......”
邓安达的话被Mary眼里带着疼惜和怒火的复杂感情截断了。猝不及防,Mary扬手扇了丈夫一巴掌-----不重,却抒发了经年累月的委屈和突如而来的责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不信任我!”Mary哭了。
邓安达慌忙把她拥入怀抱,哽咽道:“我错了。我......当时很害怕,我......”
“对不起,我把Faith当朋友,没想到.....”Mary泣不成声。“以后不可以,你什么都不许瞒着我,你发誓。”
“我发誓。”邓安达难过地补充道:“你送给我的钱包,被Snow调包了。后来,我在她的遗物里看见......我让李主任处理掉了。我......”
“算了。Adam,忘了吧。”Mary直起身,悲哀地说:“我和你一起忘了。我只有一个要求......”
“呤~”邓安达的手机响了,他抱歉地看了一下Mary,抓起手机看了一眼,表情空白。
Mary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屏幕上的名字:R Sheraton
邓安达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求助似的看了Mary一眼。Mary轻声说:“前旧金山首席法医Ryan。”
邓安达感激地点点头。
Mary站起身,按了一下邓安达的肩膀,示意他接电话。
那一刻的大脑空白,让邓安达酸楚不堪。旧金山前首席法医,他以往的同事,怎么就忽然不记得了?这种恐惧让他浑身发冷。
“Ryan?”邓安达接起来电话。
“嗨,你还好吗?”Ryan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温暖。“我都知道了。”
邓安达默默点头,忽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春天一晃而过,很快就只能看见一个活泼跳跃的尾巴。四月中,迎来了谷雨的本命年24岁生日。春节一过,郑秋宜就给谷雨送来一打红色内裤、红色袜子,让谷雨哭笑不得。而聪明的立夏则买来红线,在谷雨裤子内腰里绣了一圈红。谷爷爷一早说过,本命年生日要大办派对,包个大红包给乖孙。
谷雨生日正赶上周六,请了邓先生一家,还有恩师David来爷爷家烧烤。天气很好,柠檬树开满了洁白带着淡紫色的花朵,甜香扑鼻。立夏一早就过来帮忙,一家人准备食品、布置后院,热热闹闹地吃着爷爷端出来的小食,其乐融融。
到了下午四点多,客人也到了。很快,孩子们的欢笑、大狗的吼声就充斥着小小的院子。谷雨贴心地给戒了酒的邓安达买了0-0啤酒(不含酒精),给孩子们准备了自己鲜榨的各种果汁。很快,烧烤炉飘出来肉香,大家拿了盘子,装上美食,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不一会儿,谷雨就看见David拉着邓安达坐在树下,两人的神色从放松谈笑很快进入了严肃的话题。他们看见谷雨好奇的目光,就又恢复了轻快的样子。
谷雨端了一盘子烤虾,走过去送到邓安达他们俩身边的桌子上。邓安达招呼他一起坐。“上班还好吗?有没有人为难你?”他关心地问。
“还好啦。搭档混熟了,比先前好很多。其实,是爷爷的馅饼帮了我。吃人嘴短,Jacob现在隔三差五就思念爷爷的馅饼,所以会时不时地讨好我。而且,我也快可以‘单飞’了。”谷雨得意地笑了。
David点点头,往嘴里塞了一只虾,笑着慢慢嚼。
“夜班多吗?”邓安达接着问。
谷雨嘿嘿笑:“新人嘛......”
“你算哪门子新人?”David嘟囔了一句。“唉,最近乱七八糟的。等等,今年年底,看看能不能把你捞回来。”
“为何是年底?”邓安达抬眼问了一句。
“雨仔!来帮手。”爷爷唤他去搞龙虾,于是谷雨打了招呼就跑开了。
David看着谷雨的背影说:“年底考评啊。唉,他肯定要被人欺负的。”
“也不一定喔。Rain挺会和各种人打交道。现在大家不眼红他,也不觉得他是别人的威胁,还不轻易站队,问题不大。但是真的可惜。”邓安达喝了口假啤酒,说:“昨天Ryan打电话给我。”
“哪个Ryan?”David随口问。
“Ryan......呃......Ryan......”邓安达卡壳了,到了嘴边的名字却在口腔里不肯出来。
“Sheraton?”
“对对,Ryan Sheraton。”邓安达不好意思地笑笑:“唉,今后都会忘,你说说这可真是对政客的极大保护吧?以后万一需要我作证,一纸医生证明,我就安了。”
David脸上闪现一丝难过,很快跟着调侃:“我也去搞一张好了。我敢保证,今后这个会成流行病的。”
“哈哈哈!”邓安达大笑起来,然后问:“刚才说到什么地方啦?”
“Ryan。”
“噢,对。Ryan劝我从此隐姓埋名,要不然就搬家到他那边去,大农村,天高地阔,人自由。其实,也挺好。这几天走回公众视野,我能感到Mary的担忧和不快。我理解她。”邓安达看着院子另一边和郑秋宜聊天的Mary,眼神尽是疼惜。
“嗯。”David点头。“有道理。你想到过没有,你的医疗诊断或许会被质疑。”
邓安达猛然扭头看着David,问:“不至于吧?”
David抬手赶走一只蜜蜂,点点头道:“这么说吧,我希望重新开启芒果案的调查,多重受阻。唉,主要是看不惯那批原本有嫌疑的家伙一个个当道。我其实私下接触了FBI以前的调查组,想说服他们等我从警局退休,然后到他们那边去,重新开启这个案子的调查。还有其他的,具体的我不便说。如果需要你作证,重新评估你的健康状况是一定的。”
邓安达不由自主压低嗓子说:“明白。你想带Rain过去?”
“目前还不是时机。让他先安生一阵子吧。我从这边退休,再过去,估计需要一段时间呢。那边的情况也不单纯。他们是否真的愿意接收我,愿意启动调查,也没个定数。Adam,我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种混沌感和无力感。世道变了......”David长叹了一声。
那日大家宾主尽欢,谷雨收到了好多贴心的礼物。而立夏也给邓安达带了礼物-----她很喜欢的那本《Still Alice》。邓安达回家就迫不及待地阅读。书中关于正值人生巅峰的哈佛教授Alice发现自己得了阿兹海默症,以及之后和家人一起顽强面对的故事让邓安达受到鼓励、启发,也受到了提醒:自己的记忆也许会很快退化,是不是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节约下来留给最爱的家人?或许,搬离旧金山这个是非之地,真的是个好选择?
几日之后的一个夜里,邓安达醒来,发现身边的床是空的。他披衣下楼,在后院看见妻子拎着一瓶白兰地独坐长椅。她穿着白色的睡袍,赤着脚,看着远处的虚无之处发呆。月光下,她的脸如同气血尽失的雕塑。这一刻,她被酒精凝固的哀伤仿佛一把利剑,刺进了邓安达的心。
他走下台阶,坐在妻子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轻声问:“怎么啦?喝酒了?”
Mary看了他一眼,举起瓶子喝了一大口。
“Mary,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压力大......”
Mary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直愣愣看着他的眼睛,冷笑了一下:“你知道?我看你都快忘了自己生病的事情了吧?又找回来聚光灯下的感觉了吧?哈哈,哈哈......万人迷的Adam,华丽转身又回来了......”
邓安达眨眨眼睛,半张着嘴不知如何接话。
Mary脸色泛红,凑上前,低声说:“嘘,嘘......小声点。孩子们刚睡。”
看着妻子的醉意,邓安达忽然内疚起来。如果不是喝醉了,她会这样敞露心扉吗?
“对不起,我这段时间......”
Mary伸手捂着邓安达的嘴,摇摇头:“不想听‘对不起’......没意思。我知道你,安静不了几天。你的事业,你的正义......家算什么?老婆孩子算什么?你总是觉得自己是救世主,对不对?Mayor Teng,对不对?”
Mary的声调提高了,邓安达慌忙安慰:“你喝多了,小声点。”
“哈哈哈......我喝多了?你要不要也喝点儿,这样可以有胆量说真话。”Mary把酒瓶戳到邓安达鼻子底下,问:“那天和David嘀嘀咕咕的,我就知道你们还是要办案子,还是要抓坏蛋,没完没了.......”
邓安达接过来酒瓶子,猛地灌了一大口。Mary慌忙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道:“你不能喝酒,不能!不然......”
“不然我傻得更快,对吧?”邓安达压着嗓子说。
Mary猛摇头,哽咽道:“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Adam,别折腾了吧?”
邓安达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半晌之后看着妻子缓缓点了点头道:“我错了。前一段时间的高调曝光,是我最后的扑腾......我想好了,不折腾了。也许Ryan是对的。咱们暑假去他那边看看?可能真的是个世外桃源呢?”
Mary泪水长流,哑声说:“别骗我......”
他伸手搂住妻子,感知着她周身无助的颤抖和打湿自己肩头的热泪,心疼得无以复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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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am,我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种混沌感和无力感。世道变了......”David长叹了一声。“,特别理解David。政治改变一切,哈哈哈。:)
可可写得真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