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比赛之后,立夏去谷雨家的餐馆吃了馅饼,却没能见到心底那个影子和眼睛,颇为失望,但是不敢表露。好在馅饼很好吃,妈妈说以后再来。离开餐馆,上车之前,她扭头再次看向玻璃窗上的广告,在心底匆匆画下他的速写,待回家后再填充细节。
那夜,立夏对比谷雨的素描和以往自己画过的无数出现在梦境里的眼睛,几乎确定他们就是一个人。可是,他到底是谁呢?和自己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对他的印象在自己什么也记不得的日子里还是那么深刻,但是当自己记起来好多好多事情以后,却独独记不起他?
她对于自己的记忆,还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总有什么错了位的感觉。就好像一大幅拼图,看着似乎每片都嵌入彼此,可摸起来不是那么平滑,明明知道有几片错了,可又死活都找不出来。
她现在对自己的失忆有完整的剧情:父亲车祸死了,她参加了葬礼,回到家不久发高烧,住院,醒来就什么也记不清了。那么她梦里在浓烟中的急迫真的就是梦境吗?她问过妈妈,妈妈心疼地说:“宝贝,那就是因为你焦虑紧张啊,才总是做噩梦。”
立夏不是那么肯定。于是,她有意没有讲梦里的那个人影和眼睛。这也许是整张拼图最后的一片,关键的一片,她要紧紧握住。
八月中,立夏开学了。第一天,她换上白色马球衫和黑白红三色苏格兰裙的校服,书包里塞着玫瑰红色的毛线开衫,惴惴不安地随着立初霜来到学校。上星期立夏已经拿到了课程表,第一堂课是数学,这让她松了口气------自己不怕数学,其实只要第一堂课不是物理就好。
立夏原本的功课不错,但是偏文科。如今空了这么久再次回到校园,对自己有诸多的不自信。妈妈请了私教,补了课,甚至也带着她预习了功课,但立夏心里还是打鼓。
402。立夏看看门牌号,进入一个坐了一半学生的教室,在最后一排找了个角落坐下来。还没等她把书本拿出来,一个短发高个子女生就一屁股坐在了在她身边的空座位。
“嗨,我叫Liz。你新来的?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要知道,这么小的学校,一年之后你就会认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人。”Liz身上一股子香烟味,让立夏不由自主摒住了呼吸。
“哈喽,我是Summer。对,我从香港转学来的。不过,我小时候在美国读书。”Summer尽量礼貌地回答。
Liz捋了一下头发,立夏看见她栗色短发的下面一层却是淡紫色的。看见立夏的眼神,Liz笑着说:“你不知道吧?都这个年代了,学校那帮老修女还是不让学生染头发。你以前上公立还是私立?”
“私立,在美国是独立学校。在香港是天主教学校。我们也是规矩很多的。”立夏想着说点轻松的话题,于是道:“裙子长度都有规定,不可以在膝盖之上。”
Liz嘿嘿一笑,不由分说搂住立夏的肩膀,脑袋凑过来,说:“你看看,班里有几个裙子在膝盖下面的?规定是有,对策也有。慢慢你就知道了。”
立夏自己的裙子刚刚落在膝盖下面。昨天晚上她和妈妈现改的------腰身太肥,裙子太长。立夏看见立初霜手脚笨拙地拿着针线的样子,忽然意识恍惚。妈妈以前很会做手工的呀,自己陪睡布娃娃还是妈妈做的呢。难道是因为她很久没做了?于是,立夏接过来自己动手改裙子,然后在镜子前面试穿。
看着立夏修长优雅的小腿线条,隐隐露出饱满的肌肉,是青春特有的刚柔并济。多年前,立初霜也是那么羡慕姐姐的腿,而自己的腿虽然也修长,但是缺乏长期锻炼才能形成的线条。如今努力锻炼,稍微有了些许改善。年轻真好,什么事情都不那么费力......
上课的铃声响了,老师是一个头发微秃的中年白人男子,介绍自己是学校电台的主管,欢迎大家去参加播音俱乐部。班上才不到二十人,几个一看就喜欢穿着打扮的女生坐在一堆,几个肤色各异的坐在一堆。Liz招呼一个胖胖的戴眼镜女生过来坐,她们显然是朋友。
老师讲的内容,立夏其实已经懂了,所以上课的时候就走神儿观察每个同学的背影和小动作。那个红头发的女生在桌子底下藏了书,低头看得入迷;那个金发披肩的女生时不时翻出来小镜子查看自己妆容;小个子的深色皮肤的女生总是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Liz身边的胖女孩居然一直在偷吃饼干......
早上安静的阳光从玻璃窗里射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明媚和随意。这教室里每一个人似乎都坦然行走在自己的人生长河里,唯有立夏觉得是个没有来处的陌生人。
为什么?自己的很多记忆都恢复得很不错,就是记不清那些学校、旅行以及和父亲家人的生活片段呢?那些内容一直像是沉入长满绿苔的湖水里,因为没有阳光的照拂,滋长着数不清的污浊和迷惑。
她记得高中的好朋友,但是具体的情景却很有限,没有她们一起在学校的时光。立夏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是被输入某些内容的硬盘一样,是有选择性的。一想到这些,立夏就开始头疼。她其实不想上学,她想回家,想去滑冰、打拳。她知道同学们也许都在计划将来上大学的事情,可是她一点儿想法都没有。
妈妈问过她想读什么专业,立夏说不出来,就说历史。好在妈妈不是那种典型的华人妈妈,她无所谓,说只要立夏喜欢就行。不过,没了压力,让立夏没了轨道一样。她只有慢拖拖地前进,没有动力,也没有飞奔出轨的风险。
立初霜曾经说过:“读什么专业都没关系。毕业以后跟着妈妈做生意就很好。”
也许,会很好吧......
一晃就到了下课时间,学生们抱着书鱼贯而出,在走廊和楼梯间摩肩接踵,奔向下一堂课的教室。立夏匆匆和Liz分手,跌入了人流之中,一时间找不到方向感。
下一堂是英文。立夏满头大汗地冲进教室,找到一个座位,急急坐下,希望不要被任何人看见。还好,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朋友,在叽叽喳喳地交换暑假心得,没人注意她。立夏塞上耳机听音乐,低头装作读书,盼着早点开课。
“嘿,你就是Summer?”立夏听见这句话从身边飘过来,赶紧摘了耳机,看见一个一脸严肃的金发女生站在她面前。这女生好漂亮!立夏在心里惊叹。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女生就俯下身,压低嗓子说:“Liz text给我,说有个新来的中国女生很可爱。你是中国人吗?”
立夏点头,又摇头,说:“我是韩中混血儿。不过,我在香港生活很久。我叫Summer。”
“Sarah。”
Sarah漂亮的蓝眼睛看了看旁边,又盯回立夏的眼睛,道:“别打Liz的主意,她是我男朋友。” 说完她就在前面一个位子坐下来,留立夏瞠目结舌。
好不容易捱到了午饭的时候,立夏疲惫地排队买饭,一个人走到休息室,准备一边吃饭一边做功课。想到下午放学以后可以去滑冰,她才感到了一丝轻松。
人声嘈杂,立夏边吃味道还不错的通心粉,边在本子上写数学题。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机械运转的“嗡嗡”声,立夏立刻脊背挺直,浑身发冷。她僵硬地扭过头,发现那可怕声音的来源是墙角桌子上的一个方形带玻璃窗口的东西,其中一个转盘在转动着。
这是什么?一种炉子?看看周围的人都很正常,一个女生还悠闲地站在那东西前面等着。
立夏喘不过气来,举起双手捂上耳朵。
“嗡,嗡......”那声音似乎是有穿透力,透过指缝,透过鼓膜,一直穿入她的大脑。
“叮~”
立夏像是被子弹击中一样,开始尖叫起来。周围的同学极速从她身边散开,好像她是看不见的瘟疫的源头。
立夏的眼前一阵白光,脑子里听见的是剧烈的爆炸声,然后整个人让浓烟包裹,透不过气来......
立初霜从刚刚入行的公司辞职,正式加入了Frank的公司。这一段时间,她已经给Frank的卖主们带来了好几个优质的现金买主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决定把生意都放在一起,也避免了立初霜的佣金被前老板分成。
“Faith!你是我的福星啊。”Frank经常这样感慨。不但是生意好,而且天天能看见那么一个优雅美丽的女人,让Frank觉得自己都飘了。
他这辈子算是阅人无数,其中女人也不少,但是他没有认真接触过立初霜这款的。在他眼里,立初霜最大的特色不是漂亮,而是对他的不在乎。那种不在乎并不是傲慢,也不是戒备心的伪装,而是一种掌握乾坤的自信和不屑。
Frank觉得自己开始卑微了。这种感觉似乎在初中之后就没有过,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起来。有钱有气质有外形,在两性关系中所向披靡的Frank,如今有了新的体验和视角,觉得真是上帝的恩赐。
他这会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玻璃门打开,正好可以看见立初霜在会议室工作的样子。Frank正在给立初霜打造一个自己的办公室,还没有完工,立初霜不介意先在会议室工作。她这种不矫情的样子,也让Frank着迷。
立初霜今天气色很不错,好像是用了新的唇膏和腮红色号。她穿了米白色的重磅真丝衬衣,烟灰色的修身西服裤子,披了一件淡藕荷色的薄开襟长衫。她站起来走动的时候,衣袂飘飘,把Frank的心思都搅乱了。
他给她发短信:Faith,中午吃什么?
立初霜扭头一笑,瘪瘪嘴,耸耸肩,意思是无所谓。
她的脸多生动啊,比起那些打了太多针的冻龄脸,更有摄人的魅力。Frank又写短信道:我哥说他办公室旁边开了一家中国馅饼店,很不错,要不要试试看?
立初霜干脆走过来,说:“我想认识一下你兄弟,如果可以,就去那家店。对了,我吃过,很不错,我女儿也喜欢。”
“那太好了。到时候给你家的小仙女也带一点。”Frank心情大好,打电话去约Fred。
中午的时候,Frank和立初霜准备出门,立初霜的电话响了。Frank一边帮她拉开门,一边看着立初霜的脸色逐渐变成了白纸。
“我要去医院。Summer出事了。”
立夏在医院里醒过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白色的周遭为背景,眼前飘舞的是黑烟;在寂静的病房,立夏却还是能听到刚才的“嗡,嗡”声。她把脑袋捂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她受不了了,她要逃走。
“小夏,小夏,是妈妈!”
立夏止住了哭泣,从被子里探出头,看见妈妈关切的眼神,忽然就委屈极了。她伸手抓住妈妈的衣袖,嚎啕大哭:“妈妈,我不要去上学。我再也不去了!”
立初霜呆住了,但是很快将立夏拥入怀抱,轻轻拍她的后背,不停安慰她:“没问题,不去,不去!”。今天听了学校的报告,说立夏无缘无故尖叫,然后崩溃晕倒,至今在她心里还是一团迷雾。这到底是受到什么刺激了?
检查过后,确定立夏身体无碍,她们母女二人就回家了。午饭和晚饭都没吃,两个人也没力气做,就煮了两包泡面。立夏沉默地吃面,吃到一半,眼泪汪汪地说:“妈妈对不起,今天我搞得大家都乱成一团。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立初霜笑笑,说:“没事。别放在心上。”
“妈妈,你刚才答应我不去上学了。是真的吗?”立夏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没等立初霜开口,立夏的眼泪就争先恐后地替她求情。
“唉,小夏,你不去上学也可以。要不然,咱们home school?”立初霜觉得这也许更适合立夏。
“真的?谢谢妈妈。”立夏摸了一把眼泪,露出来谨慎的甜笑。
晚饭后,立初霜安排立夏洗澡,休息,然后给她泡了花茶,一起在冥想室里坐下。舒缓的音乐响起来,立夏喝茶,看着大闹钟的钟摆在墙上划过,一次次地像是一个个温柔的提醒:放松,放松,把身心交给你即将进入的安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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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喜欢你在初霜的脸上用的生动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