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看着桌子上一叠海报,愣在那里。那天找人来拍广告,他们让他穿上厨师服,戴上白色的厨师帽,托着一盘各式馅饼,笑得脸都快僵住了。事后他急着去听Steve的课,所以连样片都没仔细看。如今印刷出来,谷雨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傻-----眼睛瞪得太无辜,笑容也太做作了。
不过,爷爷和妈妈都喜欢。他们拿着小海报,左看右看,好像上面不是买馅饼的小哥,而是一个大明星似的。
“真要贴出街啊?”谷雨为难地问。
“梗係!花作大价钱的喔。”爷爷用力点点头道:“我觉得好谙。”
郑秋宜笑眯眯地说:“或许有女仔不是睇馅饼,是来睇靓仔的。”
“妈咪,你纵取笑我......”谷雨要脸红了。
“贴出去!营业暴涨。”爷爷做主,把临街的玻璃窗上都贴上了一张。
于是,餐馆的玻璃窗上贴了六张海报,在大门旁边平均分布。而大门正中,贴着市长候选人的海报。乍一看,是六个谷雨簇拥着那个叫做Fred Marino的现任市长。
谷雨站在店门口,有点哭笑不得。自我解嘲道:“Marino市长一定以为我是他竞选团队的呢。”
“要的就係名人效应!”谷爷爷得意地叉着腰站在门口。今天他们将趁着广告的热度,推出三种新口味的馅饼:玉米粒鸡肉奶酪(西餐);蛋丝星洲炒粉(素食);梅菜扣肉(客家菜)。同时他们还在餐馆里摆放了小小的自助色拉吧,六块钱任食。
没想到,今天第一个进门吃馅饼的,居然就是那个Marino市长。
“Wow,我感到无上荣幸啊!”Fred Marino站在门口豪迈地说,声如洪钟。
Fred看起来六十多岁,除了有点胖,应该算是相貌堂堂了:浓密的灰白头发直接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而浓眉下的灰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略带鹰钩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则显得富有谋略、能言善道。他浆挺的白衬衣领子把他刚刚出现的双下巴挤得有点明显,但恰到好处地抹去了整个人的锋芒,平添一丝亲和力。
“看上去这个餐馆是我开的似的。”Fred接着开玩笑。“这位帅哥是谁啊?我怎么在竞选团队里没看见呢?”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餐馆,那意大利男高音一般的嗓音把闻声跑出来的谷雨和谷爷爷都震住了。
谷雨马上认出来市长,忙不迭地招呼他入座。Fred看着谷雨,惊喜地问:“外边给我助阵的帅哥就是你吧?”
谷雨挠挠头,想着海报上表情夸张,捧着一盘各色馅饼的自己,不由得脸红。“Marino市长,你来我们小店吃饭,我们非常荣幸。”谷雨恭敬地回答。
“别这么拘谨嘛。让我看看有啥好吃的?”Fred翻开新菜牌,对着漂亮的图片频频点头。“不如你推荐吧?一个汤,一客馅饼,一个甜品。谢谢!”
谷雨笑着应承道:“那么就酸辣汤,灌汤牛肉饼吧?这是我们的特色。甜品我们送豆沙凉糕可好?”
“喔,除了酸辣汤,另外两个我都没试过。听起来不错。谢谢!”
Fred吃得很投入,也很开心,其间问了谷雨不少问题-------有关生意,有关香港,有关谷雨。
“年轻人,如果你感兴趣,不如来我的竞选团队吧?没钱,事先说好。我可付不起钱。不过,你可以认识一些人,发发你的广告也好嘛。都是年轻人,很开心的。”Fred诚恳邀请。
“谢谢市长。我好好考虑一下。”谷雨礼貌地说,心想: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啊。
“我其实在隔壁饼店楼上租了个小办公室。就是想躲开一天到晚堵在我在市政府办公室门口的人。每天在这里工作几个小时,睡个午觉挺不错。对了,现在知道还可以来吃好东西,太棒了!”Fred留下丰厚的小费,挥挥手走了。
午餐时段,餐馆生意明显提高。谷雨趁着午餐和晚餐的空档,拿了一叠印着优惠券的广告,去街上发,也在路边和停车场的车玻璃上插。一圈下来,汗流浃背,心想回去趁空档还可以看看书。没想到,一进餐馆的门,就见到了他的警察朋友Jay。
“嗨,Rain!”Jay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打招呼,抬起手,和谷雨击掌握手拍肩膀。“你看看,我带了三个同事来吃饭。你们店里以后没人敢来捣蛋的。”
谷雨一看,可不是嘛,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围着一张桌子吃馅饼呢。他们人高马大,把四人饭桌都衬得像是儿童桌椅一样。
谷雨跑前跑后,给他们送小菜,送水果,心里莫名地想念阿强。那时候每次和一身警服的他出去,谷雨都觉得既羡慕又骄傲。
“你暑假没去拿课吗?”Jay咬了一大口馅饼,让热汤给烫得直吸噜,心满意足地摇头道:“太过瘾了。要是有辣的就更好啦。”
一个亚裔面孔的警察立刻复议:“对呀,有泡菜版的也不错!”
谷雨咧开嘴笑:“都是灵感啊,谢谢大家!”然后他耸耸肩膀:“暑假都在忙餐馆的事情。也许到秋天再说吧。”
“对了,我听说SFPD的Police Academy在招生呢。”一个胖胖的警察大叔认真地说:“要不要去试试看?虽然没有LAPD那么大,可也是有十个警局点的。”
Jay在一旁点头:“我的梦想就是去SFPD当调查员。等我的硕士毕业,机会一定多很多。Rain,你也来吧。Steve说你很有天赋的。”
谷雨点头微笑,说谢谢,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心里却一直没法平静,像是一锅小米粥,一旦开始滚热,如果不撤火,就会一直咕嘟下去。谷雨知道,妈妈和爷爷会是来撤火的人。他们连自己当消防员都不让,更不要说是去当警察了。美国的警察荷枪实弹是常态,歹徒持枪的也多。唉,算了吧......
从小没有父亲的谷雨,虽然个性有点调皮,脑子转得快,可是从来不出大格。他心疼爷爷找不到儿子,心疼妈妈没了老公,也心疼自己记不得父亲。这么一心疼,就顽劣不起来,叛逆不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有责任------孝敬爷爷,陪伴妈妈。那么自己呢?如果父亲一直在身边,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会不会更支持儿子的选择?而自己会不会更能没有思想负担地去闯荡?
那么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对前途的期盼是什么?二十岁的谷雨觉得自己比很多人落后了一大步。人生平顺的孩子,早就开始思考平顺的未来人生了。可是他不行。为啥就不行呢?这种纠结让他心里冒出没来由的愠怒。
晚上快九点,谷雨心里闷得发慌。他对爷爷说:“我想开车出去转转。”
谷爷爷心里一惊:这乖仔是怎么啦?终于到了“不乖”的年龄啦?还以为叛逆造反的年纪早过了呢。
“好啊,去吧。你妈咪今天在,不缺人手。”谷爷爷放了他的假,很想追问一句“你去哪里”,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谷雨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就是想一个人出去。这几个月为了装修、开张、搬家,他的生活圈子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他觉得自己像是蜷缩着蹲在狭小的洞穴里,时间久了,连周身的酸痛都感觉不到了。那种近乎麻木的习惯让他恐惧。
但是,又怎么能抱怨呢?爷爷和妈妈不也一样吗?为了这个家殚精竭虑几十年......不对,妈妈最近似乎开始小小地放飞自我了。看着妈妈动不动来一两个专业名词(虽然她的英文还是很不流利,口音也严重),嘴里会挂着“老板”、“客户”、“合约”......谷雨觉得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太一样了。
上次Steve说Phil在追求妈妈,谷雨认真从旁观察,好像还真是有苗头。但是妈妈似乎并不动心-----也难怪,Phil就快成了糟老头子了,谁会动心呢?
谷雨开车一路北上,没有走高速公路,而是打算顺着Skyline大街,换海边大道,进入旧金山。这条路在晚上几乎没什么车。蜿蜒的道路只被车灯照亮眼前的一小段,再加上飘渺的薄雾,让人心里有一种前途未知的兴奋加恐惧的矛盾------正好切合了谷雨的心态。
他拐上海滨大道后不久,在N街路边停车,穿过马路,爬上沙丘,然后向海滩方向走去。这个沙滩叫做Ocean Beach,天气好的时候,晒太阳的人不少。现在估计很是清冷吧?
谷雨爬上沙丘顶,面前的美景就让他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漆黑的海面上明月高悬,在波澜不惊的水面铺陈出一条通往广寒宫的水晶天阶。他脱了鞋,信步走上海滩,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酸楚。“天涯共此时”,不知道父亲能不能看见这月色?不知道阿琪在和谁一起“共婵娟”?
在沙滩上坐了一会儿,谷雨回到车内,在昏暗的路灯下孤单得发寒。他翻出来电话卡,拨通了远在香港的发小阿强的电话。
“阿Rain?”阿强的声音立刻让谷雨有说不清的安慰。来美国这么久,他几乎没有同龄朋友。尤其这几个月,连和同龄人接触的机会都少了。
“强哥,今朝唔使返工?”谷雨问。
阿强在电话那边顿了一秒,说:“休息。你,好不好?阿琪讲遇见你,你瘦着好多......”
谷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乎还好啊?也许那天面色阴云密布,看起来清瘦了些。“阿琪讲笑了。我过得去啊。强哥,你觉得我也去当差人(警察)如何?”
“呃?”阿强随后的沉默谷雨没料到。
“你做得开唔开心?”他问阿强。
“嗨,都成年人了,开心值几多?有温饱啦,前途都唔错。”阿强那边有点吵。他接着说:“阿Rain,我有点事忙,挂着先。你好好的,哈。”
谷雨听见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声音,似乎是踏了个空的感觉。唉,估计阿强有自己的事情忙。刚才那么吵,是在哪里?换做别人,也许根本不在意,可是谷雨喜欢观察分析的习惯使然,让他闭上眼睛又在脑海里“听”了一遍。
有很遥远的救护车声,近处是电梯声,人声,还有问诊叫号的声音。难道,在医院?既然阿强不愿意讲,谷雨也不想追着问。唉,希望他家人平安吧。
夜雾渐浓,在路灯黄色的光晕里化作无数的小水滴飞舞着,成群结队从海上暗自袭来。车玻璃上都湿了,谷雨发动引擎,打开雨刷,在无人的道路上缓缓向前驶去。经过N街的一排已经打烊的商铺和餐馆,谷雨的心情更是暗沉。于是,他往旧居那边开去。
街区一片宁静。曾经住过的单元里亮着灯,有小孩的身影跑过。谷雨笑笑,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前,不由自主开到了上次偶遇阿琪的饼店门口。他停下车,决定出去走走。
饼店里留着小灯,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橱柜里还放着一些样品。墙上的海报是一个三层的艳俗结婚蛋糕,白色基底,金色勾勒,上面堆满了红花绿叶。谷雨忽然笑了:“阿琪结婚不会来订这种蛋糕吧?” 然后,他甩甩头,走开了。
走了几步,拐个弯,他惊讶地发现那间跆拳道道馆还灯火通明。哇,真够刻苦的喔,他自己念叨着,很是怀念和阿强一起打咏春的日子。
这时,道馆玻璃门被推开,一个高挑女孩走了出来。她一身洁白的跆拳道服,光脚穿着白色的球鞋,背着一个黑红双色的大旅行袋。看着她步伐轻快,周身充满活力,连脑后的长马尾都忍不住左摇右摆,配合着她脚步的节奏。她快步跑到前面的街口,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那应该是立女士的女儿吧?谷雨琢磨着:她的名字是......Summer?真好听。这是今晚他第一次有一种舒心的感觉。好吧,就让今夜的游荡结束在这些许的欢愉中吧。
谷雨开车回家,发现谷爷爷和妈妈还没有睡。他们坐在餐桌旁,对谷雨笑。
“诶?有咩好事?”谷雨狐疑道。
郑秋宜看了一眼爷爷,微笑着说:“妈咪今日挣到第一笔佣金啦!你猜猜有几多?”
“喔,恭喜妈咪。猜猜看哈,一千块?”谷雨心里琢磨着这是好多馅饼的利润呢。
郑秋宜笑得见牙不见眼,摇头说:“再猜,往上猜。”
谷雨惊讶了:“三千?”
“一半。”郑秋宜道。
“一千五啊?很棒啊。纵要分给老板?”谷雨坐下来,伸手从大碗里拿了个苹果啃。
“我是说你猜的才是一半!分给老板以后,我还挣了六千块!这个loan六十万。”
谷雨咬了一半苹果,僵住了:“妈咪,你发达咯!”
“梗系啊!你妈咪发达了。比我们卖馅饼犀利喔。”谷爷爷又高兴,又有点沮丧。
郑秋宜看着谷雨,心疼地说:“雨仔,妈咪今后能挣钱,你就回去读书。你这段时间瘦了,妈咪看出你也不开心。年轻人,就应该做年轻人的事情。”
“嘁,我年轻时不也在卖馅饼?”谷爷爷开玩笑道。“当然,是去世界各地冒险回来才安心卖馅饼的。仔仔,你妈咪讲得谙,去读书吧。”
“真的?读什么都可以?”谷雨的心砰砰地跳。
“当然,读书嘛,总是好的。将来容易揾工的最好。”谷爷爷拍了一下大腿:“等你出来做工,我也不卖馅饼了。店铺租出去,也有收入。那就是好日子咯!”
三人又倾谈了半个钟,回房睡觉。谷雨在淋浴间心潮澎湃。没想到,刚才的郁闷没来得及发酵,就让妈咪的喜讯吹走了。真的要上大学读书?今年申请已经来不及了吧?也许,可以去读Police Academ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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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的妈妈第一笔就赚这么多,了不起。孩子上学有希望。爷仨的心理通过对话展现无疑,让我跟着他们参加讨论似的。好。
“鹰钩鼻子秤钩心”,华人当年形容犹太人的话呀!
亲爱的可可,到你家先睡一觉行不?睡醒了俺再“说三道四”:))
也愿姐妹们正有一个好梦!
看到谷雨说他自己像市长竞选团队的那句,太有喜剧效果了,我直接乐出了声。
谢谢才女妹妹现在加快了更新速度!
你说“帅是稀缺资源,爷爷懂得利用”,的确是啊,爷爷是老江湖!
真好看,我也在脑补海报上谷雨的照片呢,等可可以后上画。谷雨的未来到底是干什么?等着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