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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五十三章 旧金山-1967年 上瘾

(2023-07-08 09:37:57) 下一个

        Dusty顽固型头痛让他的情绪精神一团糟。William为了儿子看医生方便,在旧金山湾区找到了飞行教练的新工作,把家搬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镇子。

        医生开的普通止痛药逐渐失去效力,剧烈的头痛和肌肉酸痛不断挑战他的意志力,让他对吗啡的渴求愈演愈烈。有时候痛到快要失去意识,William就送他去急诊室,一针吗啡才能让他重返人间。

        随着针头插入皮肤的刺痛,Dusty渴望的快感随即而来-----舒缓、愉悦、疲惫......像是一首熟悉的乐曲,从前奏到高潮,继而平缓终止,从来没让他失望过。这是他唯一可以紧紧抓住的生命的源泉。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能睡个无梦的好觉。上海的爱情、香港的离别、越南的伤痛,都会被暂时冰封,他可以只需存在于当下,不被记忆所要挟。

        医生给他开了小剂量的吗啡药片,嘱咐他一是要注意副作用,比如晕眩、排尿困难等等;二是警告他不可过量。Dusty一一应承。回到家,他摇动小小的药瓶子,想到断药之后的疼痛、疲惫、噁心、涕泪交流,就一阵恐慌。同是退伍老兵的一些朋友告诉他,有地方可以搞到黑市药片,不过,价格不菲。Dusty的账户里还有不少钱,但还是不能坐吃山空。所以,要找份工作。

        凭着手艺,他很快找到了汽车修理厂的工作,在旧金山旁边的半岛小城租了房子,安下了家。为了上班方便,他给自己搞了一辆旧摩托车,修理一新,投入了有轮阶级的行列。而他也喜欢上了骑摩托车的感觉。速度、风力和身体对胯下机车的控制,都让他痴迷。

        因为修车,他结识了一批摩托党。下班之后就和他们去飙车,切磋技艺,喝酒取乐,在放飞自我的同时,放飞了把他压得透不过气的记忆。更让他满意的是,这批人可以搞到吗啡。他小心翼翼地控制药量,让自己从痛症中逃离的时间更有规律。在父亲和同事眼里,他算是踏上了正常的轨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知觉间,他把自己的健康和意志力都交给了白色药片,交给了金钱换来的无形的枷锁。

 

        一个多月之后,Dusty收到Tom妻子的电话:根据Tom生前遗愿,他的骨灰将被安葬于夏威夷军人墓地。Tom的家人希望确认Dusty会去葬礼。

        Dusty握着电话的手开始颤抖,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我会。”

        三月份了,这一年的湾区还是特别湿冷。这个周六的黄昏,外面风雨大作。Dusty挂上电话,抬眼看看见纱窗在风中无助地颤抖,松针树叶在天空凌乱飞舞,邻居的垃圾桶在马路中间飞速滑过。他感觉自己的脖子开始发硬,眼眶发酸,知道脑子里的闷胀很快会发展为电击般的剧痛。

        他没脸去见Tom。他一直认为当时就应该把Tom留在机舱内,而不是给他一把枪......

        刚刚出院的时候,Dusty去探望过Tom的家人。面对一屋子失落悲伤的眼神,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本该烹菜上酒庆祝团聚的女人,如今疲惫地望着壁炉里的火苗一言不发;本该拿着圣诞礼物承欢父亲膝下的孩子们,如今挤靠在远远的角落里,不愿上前半步。他们的沉默像是无形的重物,砸在Dusty头上,压在他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但是在潜意识里,他在这种沉痛的压迫下,有了一丝释然------所有人都在痛苦,他不可以偷偷享受无痛无悲的生命,那么他的头痛就有了合理性。

        每次头疼欲裂的时候,他会问:为什么不是自己?让Tom活下来不好吗?那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去找碧芝了。而这世上,留下一个幸福的完整的家庭,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头痛开始袭来,Dusty忍了一会儿,还是吞了两粒药片,钻进了被子里。周遭除了风雨声,寂静得可怕。于是他打开收音机,希望一点人声可以带来些许生机。可是,好多电台都是反战的声音-----慷慨激昂、愤世嫉俗。越战已经和种族歧视、妇女权益等等政治议题纠缠在了一起。

        “We cannot remain silent on Vietnam. We should remember that whatever victory there may be possible, it will have a racial stigma… It will always be the case of a predominantly white power killing an Asian nation.” *(“我们不能对越战保持沉默。我们必须记住,无论那边可能取得怎样的胜利,都会是带着种族主义的印记.....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白人强权杀害亚洲国家的事。)一个教区领袖这样说。

        Dusty摇摇头,牙缝里挤出来“B** Sh*t!”

        “Make Love, Not War!” 四处都有嘶喊的人群和斗大的标语。每次看到、听到这些,Dusty的眼前就出现小猫被自己击毙的画面,听到他对于美国人出兵越南的质问。

        为什么?Tom为什么死了?那么多年轻人为什么死了?我们真的错了吗?捍卫自由和人权,错了吗?那些侥幸逃脱越共魔爪的越南普通百姓的控诉和感激,难道都是假的吗?为何美国这么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里面,会有那么大的声浪支持暴力共产?或者,我们就应该保持沉默和冷眼旁观?

        Dusty沉沉睡去,被没有答案的问号围追堵截,被无梦的黑暗拥抱呵护,逃进了生命的黑洞中。

 

        不知睡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听到敲门声。也许是他前几天买的黑市吗啡到了?Dusty坐起来,揉揉眼睛,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发现里面一滴水也没有。他口干舌燥地站起身去开门,心里对外面那个打搅他安眠的人充满了怨气。

        门口站着湿漉漉的一个女人。Dusty闭了闭眼睛,费劲地吞了一下口水,神志不清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只穿着睡裤的尴尬,站在那里发呆。他混沌的大脑听见似乎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Hello! Dusty,我是Maria啊!”

        Maria?喔,那个胖护士。该吃药还是该打针?Dusty皱着眉头,等Maria发号施令。心想她不会一会儿又把自己给压在身下吧?Dusty双手扶在跨上,站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撸了一把脸,想着要不要打发她回去。

        “你......不请我进去吗?”Maria白里透红的脸上带着兴奋和羞涩,金色的头发在狂风里飞舞。她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对面这个稀里糊涂的男人,问:“你......不冷吗?”

        Dusty让开一步,请Maria进来,把冷风关在了门外。他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灯也懒得开,在暗淡的天色里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他感到Maria似乎像猫一样在走动,嘴里念念有词的。她的脚步很轻,移动的速度倒是挺快,从Dusty身边经过,总是带着一股风。

        女人都是有气味的。Dusty一向这么认为。碧芝的气息,就好像是梅雨天弄堂里的白兰花,混合着芝麻汤圆的味道,飘进二楼的窗户里,淡淡的香,润润的柔,加上朴素的甜糯。而Maria的味道就好像是煎好牛排,袖子上一直都萦绕着的带着热度的油脂丰腴的气味,还有一点点烧焦了的饥饿感,混杂着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

        “嗨!你在干嘛?”Dusty问:“我饿了,请你吃饭吧。”

        Maria拧亮了台灯,插着腰,站在不远处,眼睛在昏暗中发光,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蹲坐在角落里思考猫生的胖猫。“好消息喔,你知道饿了。想吃什么?我来做吧。”

        “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Dusty问。

        “你猜猜看。”Maria饶有兴味地抿着嘴笑。

        “啊,这个嘛......你知道我以前是CIA吗?我不会随便猜东西,我的习惯是分析。”Dusty双手抱胸说:“你是在医院看见我啦?然后偷看病历?违规啊。”他说完忽然发现自己没穿上衣,连忙道歉,然后去卧室里找了一件短袖衫穿好。

        “错了。我是在医院看见你了。但是,我没去找你的病历。是你爹给我打了电话。我们其实一直保持了联络。Dusty,你知道你老爹很担心你吗?”Maria靠着厨房料理台说。

        Dusty低下头,没出声。稍许,他来到厨房,一眼发现Maria已经把它收拾得很干净了。他在柜橱里拿了个玻璃杯,从水龙头里接了半杯水一饮而尽,说:“谢谢你。收拾单身汉的厨房工作量不小。好啦,吃不吃饭啊?要饿死人了。”

        他拉开冰箱门,胡乱抓出来冰冻的意大利饺子和胡萝卜、洋葱、番茄,堆在料理台上,看着Maria的大猫眼,问:“你来?我来?”

        Maria说:“我来吧。”她去冰箱里扫了一眼,又拿出来大蒜和蘑菇,开始洗洗切切。

        她动作快速敏捷,和丰满的身材形成了有趣的对比。Dusty饶有兴味地坐在吧台凳子上看。其实Maria不算很胖,但是脸上有那种恐怕一辈子都褪不去的婴儿肥,而且骨架比较大,看起来有份量。她的手厚厚的,不大,很灵活,看她切菜令人愉悦。那种掌控感是Dusty现在缺乏的。

        很快,两盘白酱杂蔬意大利饺子端上了餐桌。Maria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牛奶。

        “唔,让你做菜是个明智的决定!”Dusty尝了一口,点头称道。“真好吃。”

        Maria一边将勺子里的意大利饺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一边定定地看着埋头吃饭的Dusty。他看着不到四十岁,身材一流,脸色很差,却不影响很不错的五官。最吸引Maria的是他的眼睛里的疏离感和浑身上下的寂寞无助。这些与他的外表相悖的特质,完美地激发了Maria的母性温柔。

        “还是经常头疼?”Maria问。

        “嗯。”

        “你得慢慢减少药量。吗啡会上瘾的。”Maria看见了他在浴室的空药瓶和床头柜上的没有标签的药。

        “你还是偷看了我的病历吧?”Dusty苦笑道:“不然呢?疼死人也不吃药?”

        “没说不吃。但是药会上瘾。”Maria坚持道。

        “好,护士小姐。谢谢你的忠告。我对你的手艺上瘾了。”Dusty吃好饭,又开始犯困。Maria抢着去洗碗盘。他就靠着沙发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出奇地安稳甜美。早上在鸟鸣里醒过来,Dusty一时搞不清自己在哪里。好久没有睡这么香了。他发现自己睡在沙发上,脑袋下面垫了个枕头,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子。沙发边有一个吧台板凳,上面是一杯清水。杯子底下有一张小纸条,圆润的字迹写到:

        减少药量,好好吃饭,回头见。

        你的,

        Maria

 

*Eugene Carson Blake, US church leader, February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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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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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6)
评论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Jiangmin' 的评论 : 看起来好多事情都是命啊。他们俩还挺配的,待我慢慢讲故事:)
Jiangmin 回复 悄悄话 Dusty 在如此不堪的状态之下,依旧能获得Maria的爱慕,这也是他九死一生的命运里的一点点幸运!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丹哥' 的评论 : 战后心理问题很多,有家人的支持会好一些。
丹哥 回复 悄悄话 Dusty的内心矛盾和困扰,在头痛和吗啡依赖之间挣扎。
Maria的出现为他带来了一丝温暖和关怀。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FightCovid19' 的评论 : 芳草的预测通常很准LOL
FightCovid19 回复 悄悄话 看来Dusty的这九死一生挺不容易的。希望Maria能救他。那个白人参黄人参的梗特别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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