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阵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红卫兵小将们杀到了门口。在他们的污言秽语里,夏建勋打开了门。身体虚弱的他被人一下子推倒在地,反剪双手,强压着肩膀,跪在一旁。随即,一场疯狂的打砸在小小的家里上演了。玻璃柜门、锅碗瓢盆发出骇人的碎裂声,引来左邻右舍在震颤里观望。
砸吧,猛烈地砸,快一点砸!夏建勋满脑子都是盼着这场荒诞的暴力在青莲回家之前结束。
书籍、衣物、露露的玩具都被毫无目的地拉出来践踏,昨天青莲为夏建勋熬的粥一下子泼洒在他脚边,砂锅摔了个粉身碎骨。
“反动派居然养老鼠!”一个女生尖叫起来。
“除四害!烫死老鼠!”另一个女生喊。于是有人拿起热水瓶,往松鼠身上淋开水。两只松鼠在笼子里尖叫逃窜,引来神情亢奋的革命小将们的爆笑。这是他们每天四处抄家难得一见的喜剧。
一个男生抽掉自己的皮带,折叠握住,在手里一缩一拉,发出“啪啪”的声音。他对着夏建勋恶狠狠地说:“认罪吗?告诉你吧,你的姘头赵熙倩已经畏罪自杀啦!”
“你们这是诬陷,是间接杀人!”夏建勋想到昨天赵熙倩和他一个“待遇”地跪在食堂门口,不禁怒火中烧。当时他在失去意识之前,迷迷糊糊听见赵熙倩的女儿在一旁尖声哭叫......
一个耳光扇过来。“认罪!签字!”有人在他面前“啪”地抖开一份认罪书。
“我没罪......”夏建勋话音未落,又挨了几个响亮的耳光,紧接着就是无数皮带棍棒的击打。他顿时眼前发黑,晕倒在地之前听见他最害怕听到的声音------青莲悲哀的哭喊声。
青莲冲进来推开几个小将,扑到夏建勋身边。几个孩子大喊:“你要和流氓反革命划清界限!”
夏建勋在青莲怀里醒来,一跃而起,将青莲护在了身后,怒视着眼前一个男生:十六七岁,小寸头,细眯眼,嘴唇上有似有似无的绒毛小胡子,满脸的“正义”好像在急于证明自己的觉悟和成熟。他顺手抄起来炉子旁边掏煤灰的铁铲,扬手就要劈头盖脸地往夏建勋脑袋上砸去。
“够了,住手!”他身后一声粗闷的怒吼,让屋里屋外的呱噪一下子安静下来。
大家循声望去,发现是派出所的所长老丁。他身后还带着几个警察,从大门口围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
老丁没有理会屋子里的一团糟,声色俱厉地对夏建勋说:“夏建勋,收到群众报案,你有流氓行为的嫌疑。你被逮捕了。马上跟我们走,接受调查。家属下午可以送个人用品过来。这间宿舍被封了,谁也不可以随便进来。家属收拾好必需品,立刻离开。”
“你让我们母女住到哪里去?”青莲质问道。
老丁看都没看青莲,对着空气回答:“那是你们哈军工的事情。”
派出所的人把几个红卫兵小将都“请”了出去,夏建勋被几个民警架着胳膊着下了楼。走在最后的老丁忽然转身,压低嗓子对青莲说:“何大夫,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小屁篓’他爹老丁啊。上次工人围攻派出所,小夏去解围,咱们见过的。”
青莲糊涂了半分钟。她抬眼仔细看了一下面前粗粗大大的人,忽然想起来几年前治疗的不孕症夫妇。他们后来生了一个女婴,因为总是放屁,被大家起了个绰号,叫“小屁篓”。
“我听到传言就赶过来了,你放心。不过,这宿舍估计不会让你们住了。赶紧收拾东西吧。下午送东西过来再细说。”老丁说完就跑下了楼。青莲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的吉普车远去,心里砰砰地跳个不停。她咬咬牙,憋回去眼泪,立即动手收拾。下午的时候,她先是把自己和露露的东西都放在了刘大田家,然后拎着夏建勋的背包到了派出所。
夏建勋脸上的血迹都擦洗干净了,但是青青紫紫,惨不忍睹。他身上披着不知是谁的棉大衣,手里捧着一杯热水。看见青莲进来,他霍地站起身,一把将妻子紧紧搂在怀里。
“露露怎么样?”夏建勋忍住伤痛,急切地问。
“还好。你这边什么情况?”青莲扶夏建勋一起在长条木椅子上坐下来。
“老丁和我谈过。赵熙倩自杀,事情搞大了。红卫兵头头的父亲恰巧被打倒。他们几个毛孩子乱作一团。我这事他们巴不得不再碰。对了,公安局的局长以前和我在一个部队,算是半个熟人。据说他儿子武斗重伤,是你在急诊救了他。老丁去求他,他打了招呼,压下来这件事。但是,估计下放边远地区劳教是逃不掉的。也算是变相保护我吧。只是,要苦了你们。青莲,我......”夏建勋的话被青莲打断。
“那事你别想。我不会离婚的。你别担心,现在医院急需人手,他们少不了我。再说了,很多造反派都是我的病人,欠我的人情。昨天的事情就是倒霉,碰上小孩子闹事。唉......这些孩子怎么下手那么狠?可怜赵熙倩就那么被逼死了。你知道吗?她女儿疯了......原本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穿着内衣在院子里疯跑......”青莲的眼睛里除了悲哀,有更多的是不解。这个时代是怎么了?那群青春年少的孩子,祖国的未来,是怎么了?祖国要是由这些人控制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青莲,我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你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你......可千万不能倒下。还是送露露去沈阳住一阵子吧?肖冉那边情况还好。”夏建勋摸着手心里青莲冰冷的手,心里纠结刺痛。
“我再看看情况。你别操心了。我给你装了一些药,你记得吃。还发烧吗?”青莲伸手摸夏建勋的额头,发现自己的手太冷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于是她和夏建勋对了对额头,试他的温度。
夏建勋顺势捧住青莲的头,抵住她的前额,闭上了眼睛。青莲泣不成声,夏建勋睁开泪眼,轻声说:“别哭,我算是运气好的了。”可是青莲还是停不下来。夏建勋把青莲揽在胸前,手掌护着她的后脑勺,咬紧牙关,拼命忍住眼泪。半晌,他拍拍青莲说:“回家吧。别让露露等急了。”
当天下午,青莲在邻居和同事的帮助下,把七零八落的家搬到了一个筒子楼的一间房里。露露看到“新家”,连哭都忘了,震惊不已地呆立在门口。青莲把她拉进屋,给她脱鞋脱大衣,她都没反应。
“妈妈,爸爸呢?”露露终于开了口。
“爸爸出差了,会有一段时间不回来。很远......”青莲鼻子发酸,赶紧转身去挂女儿的衣服。
“我不要去干爹干妈家。我可以帮你。我可以陪你。我会去食堂打饭,也会擦地洗碗。妈妈,让我留下吧?”露露央求道。
“露露听话。我和你干妈通了电话,她说到明年春节前送你回来。那也就是几个月,和当初去武汉差不多时间。对了,干妈家有一只小猫,你一定喜欢。”青莲搂着女儿的肩膀,微笑着说。
妈妈眼睛里的温情和祈求,让露露看了既窝心又害怕。忽然,她睁大了惊恐的眼睛说:“妈妈,小松鼠呢?你忘了带小松鼠过来。咱们赶紧去拿吧?不然被别人拿走了。”
青莲低下头,不敢看露露,不敢告诉她小松鼠死得很惨-----被烫之后,又被红卫兵一脚踩爆了头。
“小松鼠......被人不小心放跑了。笼子掉地上,门开了,跑了。”青莲撒谎道。
“到底是有人放了,还是自己跑了啊?”露露跳着脚生气地问:“谁那么坏?妈妈,我要去找小松鼠。”
“好啦!露露,你也不小了,听话!去收拾你自己的东西。”青莲提高了嗓门儿。
“妈妈......”露露开始哭,抽抽噎噎,一发不可收拾。
“夏露!再闹妈妈生气了。是人重要还是老鼠重要?”青莲吼了起来,但是立刻心疼了。
露露不停抽泣,小声说:“不是老鼠,是松鼠。是爸爸送给我的......”过了一会儿,她走到转身收拾东西的妈妈身后,怯怯地问:“爸爸......是不是被打倒了?”
青莲猛然停下手里的活,僵住了几秒钟,然后转身抱住女儿,和她一起流眼泪。“露露,相信妈妈,也相信爸爸,他不会是坏人。他就是去说明情况的。还是要调查啊,对不对?”
“爸爸被抓走啦?”露露惊慌失措地抬头看着妈妈的脸说:“我要去看爸爸!他们不可以打爸爸!”
青莲看不下去露露惊恐的眼神,她紧紧抱住女儿,哽咽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母女二人最终平静了下来,青莲带着露露去熟悉筒子楼里的公用厕所和刷牙洗脸的地方。她们在公共厨房里还没有一席之地,所以晚饭就是用煤油炉子在房间里煮面条吃。青莲想到夏建勋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不禁一阵心疼。
窗帘还来不及装上,青莲就在玻璃上糊上了一层旧报纸。她们关了灯,早早上了床。在黑暗中,远方传来高音喇叭的叫嚣和击打人心的锣鼓。忽然,她们感到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和大地的震动。
青莲和露露爬起来,撕开报纸一角,从窗口看见不远处有坦克排着队在院子里开过。
“妈妈,打仗啦?”露露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在寒夜里瑟瑟发抖。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游行吧。”青莲的心脏也“突突”跳个不停。“别看了,钻被窝,妈妈给你讲故事,睡觉。”
露露在妈妈怀里还在发抖,直到抖累了,才迷迷糊糊睡着。而青莲在黑暗里瞪着天花板,看上面的裂缝和污迹,看车灯时不时划过,投下狰狞的黑影,心里茫然酸楚。她不知道夏建勋在哪里,不知道他还发不发烧,不知道他是不是吃了点东西,不知道他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她忽然想起来被他们藏在灯罩里的开淼父亲送的玉镯。能拿回来吗?会不会被人发现然后给扔了?很快,青莲对天上的亲人说: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夏建勋平安,其它的,我什么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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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的很开心!
红卫兵头头的父亲恰巧被打倒————好,一夜从革命小将成为狗崽子,只要这样的落差才能让他们在梦中清醒。
好心疼露露,幼小的心灵遭受多少创伤。可可也得代入感好强,俺都看得眼睛跳:))
感谢妹妹手下留情,让夏建勋没有继续被毒打。希望露露能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