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淼牺牲。
这几个字好比尖刀戳中了青莲的眼睛,让她痛不欲生,也让她看到周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然后,她便放弃了紧紧攥住的知觉,身心顿时腾飞起来,在高空与开淼做最后的相聚和道别。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青莲看到身边围着不少同学,还有教导员。
“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青莲,坚强一点。我已经替你请了假。组织上批了你半个月的假,快去快回。路上多保重!”教导员说。
于是青莲在大家的窃窃私语里打包整理行李,买了最早一班火车票,急急南下。看着窗外一片苍茫的景致,青莲恍惚间看到当初坐着火车进入东北大地的情景。那时候,她想的是离开淼近了一程又一程,才能压制自己对家乡的思念。这一年来,开淼没了,爷爷走了,夏大哥还伤成了那样,自己还没来得及唤醒他......
火车里不断播放着革命歌曲和朝鲜前线的捷报,几个乘客看着她小小年纪,穿着一身军服,不由得问东问西,品头论足。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搅动青莲铸铁一样冰冷沉重的心。本以为她会在东北埋头苦学,到毕业之后才回家乡的,没想到不到一年她就回去了。但却是以这样的理由。
辗转几天,青莲才到达汉口车站,远远看到擎坤在站台上等着她。擎坤穿着蓝布棉袄,脖子上是一条淡灰色的围巾。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的,看起来倒更像是三个孩子疲倦的父亲了。
“大姐!我来。”擎坤上前接过来青莲的行李,默默走在她身边,没走几步,就开始抹眼泪。
“唉,莫哭。哭也没用了。”青莲说着,就感到滚烫的泪水划过冰凉的脸颊,流进了衣领。她跟着擎坤,找了一辆麻木(三轮车),回到朝思暮想的何家小巷子。看着巷子里贴着肃清反革命分子的海报在雨雪里无力地垂着一角,街坊邻居门口堆了更多的杂物,青莲感到说不清的陌生感。
“擎坤,你把我行李拿回去,我先去吴先生那里。”青莲说。
“好。桂香可能在那边照看着。我等下过来。”擎坤拎着行李走了。
吴先生的中医中药铺子打烊了,窗门上一层灰土,粘着雨雪,流下泥水,在原本的白墙上画出来一条条污糟的眼泪。青莲敲了敲旁门,桂香开门出来了。她没有马上让青莲进去,而是拉住她在屋前说话。
“大姐,你节哀。”桂香低声说,瞬间红了眼眶。她不敢去碰青莲,于是把手拢进了棉袄袖子里,哈着白汽,看向青莲的脸。
“嗯。吴先生怎么样?”青莲问。
“听到消息的那天就不行了。送去医院说是心绞痛。给了洋药,回来修养,缓过来一些。唉,和爷爷当年一样。爷爷运气不好,在外面发病,没有及时送医。唉......”
爷爷。青莲错过了送爷爷最后一程,错过了爷爷的丧事,如今赶回来,是为了送吴先生吗?而开淼,他的尸骨在哪里?有人送他吗?
“谁说开淼牺牲的?有正式通知吗?有......有骨灰吗?”青莲颤抖着问了出来。
桂香为难地看着青莲,说:“有正式文件。骨灰......没有。都说,战场上的,难得有......大姐,你节哀啊。”
看青莲呆在那里不出声,桂香接着说:“我知道很多烈士家属也是这样的。烈士陵园会有墓碑。有的战友会把遗物寄回来,有的就没得啦。其实,都一样,对吧大姐?”
不一样!青莲在心里呐喊。怎么能一样呢?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连一件遗物都没有啊,凭何托思,凭何吊唁?不过转念一想,人没了,东西又算什么?一两样他的东西,早就没了他的体温,早就没了他的味道。算了......
“算了。我去看看吴先生。”青莲进了屋子。吴先生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到青莲进来,立马咧开嘴哭了起来。
青莲上前握住这个准公公的手,默默掉眼泪。
“青莲,我们吴家对不住你。开淼没福气啊。为什么留我这一条老命?”吴先生颤抖着责问苍天,满头白发闪着刺眼的冰冷。他从枕头底下掏出来一个锦缎布袋,递给青莲。
青莲打开,里面是一个小首饰盒。
“孩子,这个原本是要等你们成亲的时候给你的。我家祖传的玉镯,给儿媳妇的。如今,你拿了这个玉镯,就算是我吴家的女儿。将来寻个好人家吧。”吴先生哽咽起来,抬手拿袖子擦眼泪。
青莲捧着成色上佳的玉镯,低头不语。半晌之后,她把镯子套在自己手腕上,对吴先生说:“爸爸,我今后一定好好孝敬你老人家。那是我一早就答应开淼的。好好养身体......”
“唉,我留着这条老命,有什么用......”
正在青莲不知道如何安慰老人的时候,有人轻轻叩门。桂香打开门,让进来望春和一个穿着制服大衣的男人。
“大姐!刘局长来看你们啦!”望春略带兴奋的嗓音在这个灯光昏暗的小屋子里显得有些突兀。
刘局长?青莲仔细一看,天啊,是以前家里的长工老刘。他解放后当了区长,现在已经是武汉公安局的副局长了。
青莲赶紧站起来,和老刘握手。
刘局长上前安抚吴先生,说了些节哀顺变的话,然后对青莲说:“青莲,你是革命战士了,要拿出勇气来面对伤痛和困难。牺牲在所难免,开淼的死重如泰山。他是烈士,是英雄。”
青莲觉得喉头发辣,眼眶发酸,但是却没了眼泪。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点点头说:“我明白。谢谢首长关心。”
“嗨,你还和我客气?我可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啊。孩子,有困难找政府,望春也有我的电话,随时找我都可以。关于烈士陵园的事情如果需要帮助,千万别客气。”老刘的声音宽厚稳定,好像是扶了青莲一把似的,让她顿时觉得有了依靠。
这会儿门又开了,两个小脑袋探了进来。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对着青莲大叫:“大伯伯!”
看青莲诧异的神色,桂香说:“大姐认不出了?这是守元啊。我家乡的习惯,无论男女,有出息的长子长女,都被晚辈称为‘大伯伯’。你是咱们家最有出息的,当然是大伯伯啦。”
青莲嘴角漾起近日来第一次展现的笑意,对小男孩说:“守元都这么高了?”
很快,门缝里挤进一个小丫头的脑袋,也大叫:“大伯伯!”
望春见了,拉住她说:“青萍,这个你不能叫大伯伯。你要叫大姐!”
青莲看见自己最小的妹妹撅起来嘴,说:“我也要叫大伯伯。”
几个大人微微笑了,倒是一下子缓解了悲痛的气氛。老刘对吴先生说:“吴先生好好休息。市里面应该很快会有人来帮助办理烈士家属的福利和抚恤金的。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照顾烈士家属。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望春去送刘局长。青莲对吴先生说:“我回去看看父母,等下就过来。这几天我住在这里吧。”
吴先生没有推辞。他知道,也许唯有这样,青莲心里才好受一些。
青莲见过父母,正好青竹也下班回来了。她帮着青莲收拾了一些被褥,搬到开淼的房间。晚饭后,青莲伺候吴先生清洗、吃药,然后睡下,自己进了房间,坐在开淼以前的床上,不知身在何处。
这间房,开淼从来没用过,但是吴先生一直保持着。他把身边开淼为数不多的几件用品一直放在房间里,也定期开窗透气,打扫灰尘,日日盼望着开淼能回家探亲。可是,开淼唯一一次回武汉,还是光复的时候,但他却必须住在招待所里。
青莲打开衣柜的门,看见开淼以前穿过的长衫,他的鞋子,还有自己给他织的围巾和手套。那件给他定亲宴穿的马甲不在,应该是被他一直带在身边吧?不知道在冰天雪地的朝鲜前线的高空,那件马甲是不是护着他的身体,给他此生最后的温存?
青莲把开淼的围巾取下来,抱在怀里,躺在小床上,在台灯温暖的光晕里无声哭泣。围巾被开淼用得旧了,上面还有他的一根头发,就好像他昨天才戴过一样。
那是哪一年呢?他们才十一二岁吧?青莲给开淼织了围巾。都说青梅竹马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可是谁也没说过这缘分在今生红尘当中能有多长久,能有多坚韧。寒夜残灯中,青莲在小床上蜷缩着,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乞求上天:让开淼给我托个梦吧?告诉我,他所在之地不冷;告诉我,他身上的伤处不痛;告诉我,他会忘了曾经的一切,轻松转世,咱们来生再续前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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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小声问一句,妈妈有没有读你为她写的“青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