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共荣支队?”费克文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琢磨着。这听起来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汉奸组织啊!江源翔太这是要把我放在自己身边看管着。而且这样一来,就变成了他的下级了。要是有任何闪失,都可以找个借口给除掉,而又不会直接得罪千夏,真是其心可诛。
如果现在“知难而退”,离开千夏,也许还来得及。但是,费克文告诉自己,他首先是个抗日战士,这么好的进入汉奸组织的机会,绝对不能放弃。但是从今往后,也许少了机会去中村家,就要渐渐疏远千夏了。可是,冰凌花一样纯洁的千夏,如何可以避得开江源那个龌龊的家伙呢?也许,找个机会把江源给干掉才是,也算是为抗日做贡献了。
干掉一个日寇,哪怕以自己的性命交换都值得。值得吗?还是像钱光庭这样,稳稳地扎入敌人的心脏,源源不绝地送出情报,才更值得?费克文不知道为何对钱光庭的特工身份深信不疑,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每次看到他出入中村办公室,费克文就有一种带着妒忌的钦佩。反观他自己,不会偷情报,不会发报,密码就会个皮毛,枪法也不是很好,能干什么?就会谈恋爱吗?自己的上线于小姐已经很久没有召见自己了,难道他们把自己给忘了吗?
实在不行,去找钱光庭。费克文在入睡之前想到了这个主意,一下子又把自己给吓醒了。这种妄动是潜伏者致命的错误,这个基本知识他还是有的啊。唉,只好再等等。希望江源翔太不要逼他太紧。
因为太奶病情愈发严重,家里上上下下都闷着脸。奶奶身体一向弱,主不了事,青莲的妈妈吴凤珍就更忙了。她除了去挑米挣钱,还找到了做军服军被的活计。她和一群妇女在一个大厂房里缝军被,半天下来可以挣一个人的半顿口粮。青莲看到妈妈那么辛苦,就要求和妈妈一起去做工。其实在做工的妇女当中,的确有青莲这么半大不小的孩子的。但是吴凤珍没敢答应,她要看公公何耀武的决定。
要是放在以往,何耀武绝对不会点头。他最疼爱的长孙女,怎么可以去做苦工?那不是打他的脸吗?可是如今家里有病人,医药费、营养费都是额外的开销,儿子何保城又一去无音讯,虽然有钱光庭资助,还是入不敷出。他心疼地犹豫半晌,同意青莲每周去几次。
于是青莲周六周日,外加平时放学后的两个下午,都跟着妈妈去缝军被挣钱。中村夫人听说青莲要去打工,很是关心她的学生。但是她知道,青莲自尊心很强,不会随便接受他们的资助的。于是她隔三差送一些粮食,还把家里快过期的罐头都给了青莲。青莲每次收到这些好意,心里头都别扭极了。唉,要是没有战争,没有侵略,那么她都会认中村夫人当干妈的。她那么温柔体贴,又那么有学问。中村一家都是好人,比那个追求千夏的江源翔太好几百倍。
青莲开始挣钱了。虽然是万般无奈,但是她心里也有一丝欣喜,觉得终于可以替大人分担一点点生活的负担了。擎坤更是羡慕,他嚷嚷着也要去打工,被何耀武喝止了。一来他才十四岁,二来他在家里帮老刘也有不少体力活要干呢。
缝被子看着容易,但是对于新手来讲,也是要一个适应阶段的。青莲一直精于女红,但是用粗针大线缝厚厚的棉被,要求针脚平齐,还要一定的速度,对于手小指弱的青莲来讲,就有难度了。她不小心刺破了自己的手指好几次。每次都慌忙地把手指塞进嘴里吸吮,害怕把血滴到被子上。一个小姑娘就因为这个被监工用木棍打手臂。看到那些监工对工人们凶神恶煞,对日本人点头哈腰陪着笑脸,青莲的气就不顺。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舅爹爹说了,要能忍得委屈,才可保存实力。
收了工,吴凤珍和青莲在宵禁之前赶着回家。路过一个小吃店,吴凤珍停下了脚步,她问青莲:“饿了吗?”
青莲瞥了一眼里面的小点心,摇了摇头。
吴凤珍不知为了什么,今天特别想宠一下青莲。她平时不是不想当个会宠孩子的妈妈,不是没有那样的天性,而是没有那样的条件。但是今天,看到店里面一个妈妈给孩子买了一包点心,在递给孩子的时候,满脸的富足感,让吴凤珍羡慕得无以复加。她摸了摸口袋里的钱,鼓起勇气,走进小吃店,买了一块芝麻酥。
店家很有商德:顾客只买了一块小半个巴掌大的芝麻酥,他还是认真地把它放进了一个小小的油纸袋子里。
吴凤珍小心地接过来袋子,递给了青莲,说:“吃吧。”
青莲不记得妈妈最后一次给自己买零食是哪一年了。她看着妈妈含笑的眼睛,眼泪涌了上来。她打开袋子,掰了一块,递到妈妈嘴边。吴凤珍本想推让,但是顿了一下,吃了。她们俩都明白,这块点心,本来就不是为了医治饥饿的。
于是,母女二人边走边沉默地吃那一小块芝麻酥。青莲摸着手指上被针压出的印子和被扎的伤口,咀嚼着甜蜜和伤痛,心里五味杂陈。这似乎是很久以来青莲第一次和妈妈有这种私密的亲近。她们俩默默地走着,在回家前把芝麻酥吃光了,带着感动和凄凉,也带着一个母女间的小秘密,进了门。
在青莲的印象里,母亲沉默隐忍,没主意,从不抱怨,也从来不是那么疼溺小孩。也许是因为她太紧张,太疲倦,太卑微了吧?这绝无仅有的一次温柔,让青莲记了一辈子。以至于后来的几十年中,每次吃到汉口的芝麻酥,她都会有特别的感动。
不去打工的那几个下午,费先生依旧送青莲去中村家上课。而千夏依旧在这几天和费克文渡过一段愉快的午后时光。他们俩就是坐在那里聊天,什么别的也没干。说的不过是文学艺术、教育旅行之类的话题。但是有那么几个眼神,有那么几个停顿中的寂静,有那么几次端茶递水时手指的快速触碰,让他们觉得这似乎又不是一般的聊天。
江源翔太当然觉得那不是一般的聊天。他在第二个星期的一个下午突然到访,寒暄过后就单刀直入道:“费克文,来特高课共荣社吧。你是人才啊。为什么要拒绝我呢?”
千夏听得一头雾水。费克文推了推眼镜,说:“好啊。不过我还要教书呢,饭碗不能丢了。难以全职投入,可以吗,江源桑?”
“没有问题。明天下午来报道吧。很快就有任务的。”江源翔太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翔太君,不会有危险吧?这个什么共荣社是干什么的?”千夏问。
江源翔太心里有气。知道自己在宪兵队特高课工作,千夏从来没问过会不会有危险。哼,这个支那人凭什么?等着吧,看我怎么用尽你,然后...... 他要费克文的命是分分钟就可以办到的。但是他要给千夏看看,自己多么没眼光。中村一家在翔太眼里,就是过于软弱的共荣派。共什么荣?大日本帝国就是高于支那人的上等人,是统治者。
想到这里,翔太不由得从鼻孔里出气,哼了一下。千夏看了,心里咕咚一声。小时候的翔太哥哥哪里去了?这个人如此的陌生。
过了一会儿,中村夫人带着青莲下楼来。“翔太来啦?拓真没有和你一起吗?”
翔太给夫人鞠躬,回答道:“夫人,拓真有个重要的手术,还在医院忙。他说也许今天不过来了。我是路过,来拜访一下。”
中村夫人有点失望,说:“这样啊...... 今晚留下来吃饭吧。等下拜托你带一盒寿司给拓真。”
费克文带着青莲跟大家告别,出门回家。刚刚坐上麻木,跑了一条街,就听到防空警报拉响了。于是他们两人跟着街上的人流往防空洞里跑。最近对武汉的空袭有从郊区向市区推进的趋势。丢炸弹的有国民党的飞机,有苏联航空志愿队,也有美国空军。不少市民在盟军的炸弹下丧命。美国空军有时候会事前撒传单,告知大规模空袭消息,让老百姓躲避。但是又能躲到哪里去呢?这种所谓“战略性轰炸”,一来是摧毁敌对方的物资设施,二来是动摇民心,扰乱社会秩序。日本空军对重庆等大后方的战略性轰炸常年不断,也是这个目的。
费克文拉着青莲和人流挤在防空洞里。警报一响,街上的老百姓和日本军人都一起挤了进来。他们旁边就是好几个日本兵。大家都很小心地不靠他们太近。可是后面更多的人拥了进来,青莲站不稳,一下子踩在了一条军犬的尾巴上。那条大狼狗本来就是“汪汪”叫了一下,可是它的主人----一个日本兵立刻高声叫骂起来。结果狗仗人势,张嘴就在青莲小腿上咬了一口。
青莲惊叫起来。费克文立刻把青莲护在了身后,用日语脱口而出“小心一点啊”。结果那日本兵又破口大骂,纵容狼狗向费克文冲过来,一下子咬住了他的手臂。防空洞里一片混乱。一个貌似长官的日本人喝止了这场闹剧。但是对于青莲和费克文的伤势置若罔闻。
外面的确开始了轰炸。震得防空洞里直掉灰土,灯光忽明忽暗。费克文摘掉领带,给青莲绑住了伤口。青莲则拿出手帕绑在了费克文手臂上。等到轰炸过去,大家鱼贯而出,外面的世界一片残破。很多建筑受损,来不及躲进防空洞的行人被炸死炸伤的不少,灰尘之中哀嚎一片。这是武汉市中心第一次遭到如此重创。
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讶地看到千夏向他们跑了过来,江源翔太紧紧地跟在后面。
“克文君!”千夏扑了过来,看到他流血的胳膊就哭了起来。
“我没事,不是炸弹,是被狗咬的。青莲的腿恐怕被咬得更厉害。”费克文说。
千夏慌忙检查青莲的小腿,抬起泪眼对江源翔太说:“翔太君,拜托你开车送他们去找拓真吧,拜托啦!”
江源翔太愣了一秒,说:“跟我来吧。”
医院在武昌,一路上青莲和费克文忍住伤痛,十分小心不要让血污搞脏了江源翔太的车。千夏坐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查看他们。搞得江源翔太心烦意乱。费克文看在眼里,不由得在肚子里叹了口气。他望向车窗外,尽量不和千夏对视。
很快,他发现了一个现象:武昌的古建筑附近都没有轰炸的痕迹。他早就听说过日军占领武汉的时候,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官畑俊六颁布了《武汉三镇进入要领》,其中有《武汉三镇要保护建筑物一览表》。日军提出“以供将来利用的”建筑物共21处,包括:汉口的元照寺、古德寺;汉阳的晴川阁、伯牙台、归元寺、文厂、商业学校;武昌的武汉大学、武昌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长春观、抱冰堂、大观书院、宝通寺、黄鹤楼、卓刀泉,等等。
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止日军,也破坏一些了古老的桥梁。但是也有一批国民党人士,甚至是日本人,呼吁战时对古建筑的保护。中村直信一直以来的教条就是在保护古建筑的基础上重建武汉三镇。
“以供将来利用”?这个利用会不会不仅仅是字面意思呢?日本人会不会把机要设施藏在古建筑附近,甚至是古建筑之内呢?这样的布局,会不会在中村直信的建筑图纸上有所体现?钱光庭的专业是电信,他从这些图纸上是不是能看出来一丝端倪?如果真的是这样,该如何既保护了古建筑,又能有效地打击敌人的指挥中心?
恍惚间,他们到了医院。这是一家武汉最大的陆军医院。拓真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看到他们四人,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他很快检查了两人的伤势,说不用缝针,开放伤口比较好。他等着护士去拿狂犬病疫苗,可是护士怯怯地看着他,不敢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这种疫苗是不可以用在支那人身上的。帝国将士的医药都很紧张,不可以浪费。我说得没错吧?”江源翔太问护士。
那个中国小护士紧张地点了点头。
拓真脸色不好看,但是他也明白这个规定。他看了看千夏焦急的脸色说:“军犬一般没有问题。你不用太担心。对不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面对千夏,好像是无法给千夏用药一样。
“喔,没事没事。我们的伤也不重。不打搅了,我们回去了。”费克文赶紧说。
“那好吧。拜托翔太君送送大家。外面已经快宵禁了。”拓真说道。
于是江源翔太送费克文和青莲回家。最后和千夏一起回去吃晚饭。拓真刚才的脸色让他不爽。帝国的军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妇人之仁?这家伙真的是没有上过战场啊。
青莲回到家,才发现何家湖地区被轰炸损毁严重。好在自家的巷子没被炸到。擎坤满身是血,站在屋里发抖。
“你怎么啦?受伤了?”青莲惊恐地上去查看。
擎坤猛摇头。何耀武铁青着脸说:“叫他下午老老实实在家,偏要去河里抓鳝鱼。结果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青莲听了,忽然哭了起来。下午受的伤痛,加上惊吓,一并爆发。她很久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抽,又是噎的,直哭得周围人都被她带着流泪。老少几代长辈一片“作孽啊,作孽啊”的叹息声。
自打那天之后,青莲极其怕狗,怕狗叫。也特别害怕防空警报。那是她生命里痛苦的声音。半个多世纪之后,还会在噩梦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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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可可指南。我也是好几年没回去了。自打母亲过世,我就劲头不大了。武汉还没去过呢,摆在未来的计划中:)
汉阳的晴川阁、伯牙台、归元寺、文厂、商业学校;武昌的武汉大学、武昌图书馆、武汉大学图书馆、长春观、抱冰堂、大观书院、宝通寺、黄鹤楼、卓刀泉。。。可可都去过吗?推荐几家等我回国时去玩玩:))
替费特工担心,觉得他再这么磨叽下去会把自己搞死。如果他坚定地将千夏拿下,让她成为自己的护身符,那么既能保存实力又能完成任务。而这样优柔寡断不但会止步不前,还给了对方机会去做掉自己,唉。。。担心啊
家里的沙发最软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