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usty拿着推荐信,很快在《申报》找到了一份摄影记者的工作,主要负责上海滩外国人生活纪实。薪水不高,刚刚可以支撑房租和日常开销。他的活动经费还算宽裕,但是他不能花在明面上,于是接一些摄影私活做为掩护。
目前上海的通货膨胀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法币发行量惊人,美金飞涨。Dusty听李先生说,黑市兑换美元是官价的三倍,而法币一年内贬值超过80%。许多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病不得药...... 对国名党政府怨声载道。而共产党的军队一路向东向南挺进,不断发展壮大,势如破竹。
1947年一月份美军从北平撤军,并且制定了6个月内把海军陆战队从青岛撤走的计划,这是美军在远东地区战略部署的一个风向标。而美军在中国的军力部署走向,很大程度取决于7月份即将来访的魏德迈将军的视察报告。在此之前,中国的战事和民政情势也会影响美国国会对于是否开放对中国国民党政府军事援助和取消武器出口禁令的决议。
Dusty和章碧萱,这两个敌对阵营里的年轻人,带着各自对国家的忠诚和对自己价值观念的热忱,在冬末春初的时候,向彼此跨出了即将深刻影响他们命运的一步。
尽管世道炎凉,战火纷飞,但是沪上有点经济实力的人家,还是努力地过着中国新年。Dusty也忙于在各个美军俱乐部和跑马场上观看橄榄球赛的美国人之间采访拍摄。到了2月中,他终于又一次踏进了章K照相馆的大门。
这次他打算让章K来冲洗他的胶卷。这几个胶卷里面,不仅仅有他关于上海外国人生活的照片,还有很多上海贫民的日常。他暗自希望这些体现下层无产阶级的镜头可以引起章碧萱的注意。
春寒料峭,Dusty穿着翻毛领子的皮夹克,戴了一顶上海年轻人流行的有着皮革帽檐的软毛料帽子和一条格纹围巾,依旧背着他的大包,推门进入章K。
他买了一点摄影用品,留下了要冲洗的胶卷,然后去展厅看看有什么新作品。一踏进展厅,Dusty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碧芝正带着一个小工在布置新的展品。她的头发刚刚卷过,两边用发卡固定,看起来十分干练,穿了暗红色高领毛衣和米白色的工装裤。衣着宽松,却莫名衬托出她身材的柔美线条,显得既有成熟的丰韵,也有率性的天真。对了,就是她身上这两种相互矛盾又同时存在的特质,紧紧地吸引着Dusty的心。
Dusty站在门口没敢动。他很想举起相机把这个画面定格,可是他不敢。那个小工回头看到Dusty,对碧芝打了几个手势。碧芝回头,瞬间睁大了眼睛,旋即又有点羞涩地笑了。她让小工继续,自己则走了过来,对着Dusty深深地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
Dusty愣住了,他也点了点头,然后笨拙地招了招手,又觉得自己表达不对。碧芝捂着嘴笑了起来。她拿出口袋里的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了起来。Dusty一看:见到你很开心。居然是英文。
接过碧芝的小本子,Dusty写到:我来洗胶卷。你们这次做什么主题的摄影展?
碧芝写出她的回答:上海贫民生活点滴,是碧萱和同学们组织的。碧芝的英文写得不错,但是有时候有点......Dusty也说不出,就是和一般的英文不太一样。有些字母会颠倒,也许聋哑人学文字真的挺困难吧?能学成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个摄影展是天赐良机啊!Dusty马上写:我可以参加吗?
??碧芝回了两个问号。
Dusty笑了,接着写:我那几个胶卷里面有不少贫民生活,你可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帮我投稿。
碧芝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笑盈盈地写出来:太好了。我们需要更多作品。这次也是比赛,我父亲会当评委。得头奖的可以和我父亲一起工作一天,学习拍摄、照片处理和上色。
Dusty兴奋极了,他其实一直对于黑白照片上色特别有兴趣。他在小本子上快速写到:你会照片上色吗?我太感兴趣了!
碧芝美丽的眼睛里闪出来几个小问号,好像再说“你是不是骗我?想借此接近我呢?” 但是她在纸上的字却是:我会。你要看吗?
Dusty顾不得写字,猛地点头。碧芝笑了起来,打了几个手势,转身跑开。Dusty觉得她是让自己等着,于是开始自己浏览墙上已经贴好的照片。那些作品一看就是新手的,在取景、构图、曝光、对焦上都欠火候。但是这些作品非常朴实而直白地反映了上海底层民众的生活原貌:人贴着人在银行门口排队兑换黄金和法币;码头工人们头上盖着帽子席地睡觉;一个妇女被警察拿木棍暴打,身边的小孩似乎在撕心裂肺地痛哭...... 最让Dusty过目不忘的,是一个娃娃兵。他看起来才八九岁大,穿着臃肿的类似军服的棉衣,腰间系着根绳子,手里拿着咬了一口的馒头,跟着从东北撤退回来的国军士兵行走,脸上脏乎乎的,但是却乐开了花。
相比之下,Dusty觉得自己的作品有着过多的外国人的猎奇感。他拍摄的跟着人力车奔跑的乞丐,在巨型香烟广告下挎着香烟木盒贩卖的少年,还有掏耳朵的老汉和四马路红灯区年老色衰的妓女...... 他知道自己的作品单从技术和艺术角度上来看更加成熟,但是他忽然发现了不同之处:他不是中国人。他的作品里没有一种“感同身受”,没有一种“切肤之痛”。
肩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Dusty猛地回头,看到碧芝仰起脸来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这么大胆地看她的脸。其实他什么也没看清,除了她那一双眼睛。她的眼眶比一般江南女子的要深,双眼皮也很明显,睫毛以适当的弧度卷曲,正好是一条深深的眼线。黑眼珠多,白眼珠少,但是墨净分明,闪烁着既温柔又有些俏皮的光彩------十七八岁,介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的光彩。
离得近,Dusty看清她乌黑的头发两侧别着好看的发卡,似乎是皮革做的。从小喜欢做皮件的Dusty不由得多瞄了几眼。古铜色的发卡上挤着三朵暗红色的小花,和她的毛衣很是相配,每朵小花的花心是一粒小小的钻石。
碧芝见Dusty看得入神,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低下头,然后把一个照相簿递给Dusty。
翻开相册,Dusty发现是自己上次给章碧萱拍的广告照,但是如今已经被温柔地用彩墨渲染过了。那种朦胧又真实的感觉,比彩色照片更有表现力。而且笔触极为细致,连章碧萱眼睛里反射出的可口可乐瓶子上的字都有颜色。色泽饱满却不夸张,浓而不艳,娇而不媚,不是简单地着色,而是艺术再创作。Dusty一页页地翻看过去,对碧芝的技艺惊为天人。
碧芝开始在小本子上写:我最得意的作品,但是没敢给我爸爸看,碧萱说不能告诉他拍广告的事情。所以也请你保密。谢谢!
Dusty看了有点想笑,真的是孩子一样啊。他回答:没问题。但是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碧芝抬起眼帘,发射出几个问号。
Dusty笑着写:教我上色?
碧芝眼睛看着本子,右手转动铅笔,抿着嘴笑了,犹豫着不知写什么。
“嗨,布先生?”身后传来章碧萱清亮的声音。Dusty转头看到她一身学生服,脚步轻快地走过来。
“哦,章小姐,你好!”Dusty问候道。
“看你们聊的开心,像是老朋友一样,别把我凉在一边啊。叫我碧萱就好。”她看着Dusty眨了眨眼睛。
Dusty点了一下头,说:“那好,你也别叫我布先生了。叫我Dusty就好。”话音一落,他忽然意识到也许碧芝并不能看懂他的唇型,于是拿过来小本子,在上面写下来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碧芝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她问: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不是很干净啊!
章碧萱伸头看了,也笑了起来。
Dusty开心地解释,这个名字其实不少见,有石头的意思。
章碧萱笑着说:“你灰尘仆仆的,哈哈哈。”
Dusty耸了耸肩膀道:“风尘仆仆,远道而来。”他说着看了碧芝一眼,很想补一句“能遇见你,很值得”。
“咱们上楼去喝下午茶吧?”章碧萱招呼他们。几个人于是一起上楼,在一个有着落地窗俯瞰南京路的小厅里坐下。过了一会儿,有人送来精致的点心和红茶。他们三个年轻人边吃边聊,有时在本子上写字,有时章碧萱用手语给妹妹当翻译。
Dusty和章碧萱都对这次见面很满意,他们都圆满地完成了自己任务的第一步。Dusty想,如果和碧芝谈恋爱,顺便接近章碧萱,倒也不错。章碧萱想,如果他们就这样三个人在一起交往,不必一定要与Dusty发展亲密关系,顺便探察他的秘密,或者被他带入美国人的社交圈,倒也不错。
阳光费力地从初春阴湿的云层里探出了头,把室内的三人温暖笼罩。Dusty看着点心提笼里的黄油在悄悄地融化,慢慢地失去本来干净清晰的棱角。那种无力回转的微小变化,让他二十三岁的心,有一种从来没体验过的,难以言表的哀伤。
章碧萱拿起黄油刀,轻而易举地就在那块半融化的黄油一角挖下来一小块,留下深刻却温柔模糊的伤痕。
碧芝偷偷抬眼看向Dusty一双盯着黄油的眼睛。那灰蓝色的眼珠子,在侧面照过来的阳光下,好像铺着鹅卵石的一汪溪水。她暗自祈祷,他千万不要看向自己,不然她那不常发音的喉咙,也许会发出难听的惊叹。她在这个美好的午后瞬间,甚至不敢呼吸,就这样,就很美。
中国大地战火纷飞,解放军挥师南下,国民党溃不成军,老百姓流离失所。美军的飞机、军舰正缓慢地撤离。苏州河、黄浦江上军舰货轮拥挤不堪,火车站上逃亡的民众和北边撤下来的国军士兵挤作一团。上海滩股市动荡,物资匮乏,学生游行,居民挤兑...... 在喧闹的南京路上,在这栋小影楼里,三个年轻人乱中偷静,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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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写得真美啊,细腻入微
评论还是不见了几个。
喜欢工装裤:)
和采心一样等可可分解。
你的留言回来了,我的好像都没哎。
对于两姐妹的最终命运还没想好。Dusty的安排已经有雏形了。
为碧芝捏把汗,她质地存净,相信亲是真亲,爱是真爱,有朝一日明了真相,会不会痛不欲生?
太多问题了,等待可可一一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