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在自己的小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倒不是因为有心事,而是因为牙疼。这牙疼真要命,让青莲这几天都吃不香睡不好。大人挖来井底的泥巴给她糊在腮帮子上,刚开始的时候的确很是清凉,疼痛也有所减轻。可是过了一会儿就失去了效力。后来又给她一点点鸦片膏,止痛效果立竿见影,不过也不长久。
“爷爷,我牙还是痛。”青莲干脆起床,走到堂屋里,窝进爷爷的怀抱撒娇道。
“唉,不行的话明天去吴先生那里抓几副药,败败火。”何耀武说。
“作孽啊......”何保城接了一句。
看样子,何家父子刚才正坐在躺椅上闲扯,两张椅子中间的小竹几上有一壶酒和一碟花生米。
“乖伢,去睡吧。睡着就不疼了。”何耀武慈爱地摸着青莲的头说。
“就在这里睡。”青莲在爷爷身边蜷缩着身体,闭上了眼睛。她最喜欢这样一边听大人聊天,一边昏昏睡去了。
何耀武指了指门口衣架上的长衫,何保城便去取来给女儿盖在身上。四月的夜还是有点凉的。何耀武看着孙女稚嫩的面庞,叹了口气道:“世道不好啊。”
“听说东北的日本人气势很凶。”何保城说。
“是啊。三年前上海就败给日本人。”
“不是没有被占领吗?”何保城抓了一把花生米,慢慢地嚼着。
“最后还是什么不驻军的协议。中国军队不能在周围,可是日本军队倒是不少。唉,丢人啊。”
“这日本人会不会一路向南打过来?”
“说不好。征兵的不少,逃荒的也不少。看起来局势不妙。”何耀武脸色暗沉,看了儿子一眼,说:“烟馆的生意估计做不下去了。进不到货。我看关了算了。房子可以租出去。物价飞涨,有的吓人啊。”
“喔。”何保城事不关己地应了一声。
“我看你还是去邮政局上班吧。薪水高很多,贴补家用。”何耀武的声音里有了一丝威严。
最近他通过牌友的关系给儿子在邮政局谋了个差,负责调度军饷分发投递。虽然没有了消防局的肥水,但是薪水高,也算是政府部门。他真的是希望这个儿子在家里多分担一点。
“一定要去吗?”何保城不喜欢变动。消防局的差事做得很顺手了,又要去适应新环境,太费力气。
“我早晚要把这个家交给你的。”何耀武说着,看了一眼睡在身边的青莲,心里想的是:快点长大吧,可以帮帮你爸爸。
第二天虽说是周日,刚刚天亮,何耀武就出了门。他最近很忙,一来要把烟馆的事情处理好,二来要找朋友商量做新的生意。最近帮会的朋友介绍他给一个小型洋行做洋火(火柴)买办。何耀武觉得兵荒马乱的,也许靠着洋人的生意会比较稳妥。看看汉口的景明洋行,多么有实力啊。他们设计建造的大楼那么气派,像是中山大道上的银行、巴公房子、景明大楼......何耀武虽然够不着那么高层次的商业圈,但是和洋行沾边总是好的。烟馆的资金套出来,正好可以上手新的生意。
中午的时候何耀武回到家,看到保城刚刚起身,坐在桌边吃热干面。
“青莲呢?牙还疼不疼?”何耀武问道。
“不晓得呀。没看到她。”
何耀武心里叹了口气,到后面青莲的房间去查看。只见青莲坐在桌子前,正用心地画图。
“青莲!”
小丫头听到爷爷的生音,惊喜地回过头,把图画高高举起来说:“爷爷,看,我画的,要去学堂比赛。”
何耀武接过画来仔细看,真美:那是一幅图案画,用圆规和米尺小心勾勒出线条,然后又用不同的色彩规律上色。十岁的孩子手这么稳,这么有耐心,真的是少见。
“青莲画得太好了。牙还疼不疼?”
青莲点点头说:“疼。但是画画就会忘了。”
“走,去找吴先生看看。”何耀武拉起青莲的手,心里感叹这个孩子,真的是很有克制力呀。
他们一起出门,叫了麻木(人力车),去吴家开的医馆和药铺。吴何两家相识多年,吴先生还是青莲妈妈吴凤珍的远方亲戚。吴家的小儿子吴开淼与青莲在同一间学堂念书,可以说是从小玩到大。
今日吴先生在里面坐堂看病人,吴开淼就守在柜台后面。他一本正经地穿着长衫,手里拿着一本书在读。虽说比青莲小几个月,但是个头已经比青莲高出一个脑袋了。开淼面孔清瘦白净,似乎承托不住那浓眉大眼。按老话说,这孩子还没长开呢。但是现在这幅模样,已经注定了将来会是一表人材。
“开淼!”随着青莲的一声召唤,开淼蓦然从书本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含满笑意。
“青莲!喔,何老先生好!” 他很有礼貌地从柜台后面跑出来鞠躬打招呼。
“开淼,吴先生可在啊?”
“家父在后面看诊。请吴老先生先坐,我去通报。”
听着开淼稚嫩但笃定的嗓音,何耀武心里很是赞许。这孩子少年老成,比他五个兄长要强多了。
过了一会儿病人走了,吴先生从内间里走出来。寒暄之后,他看了看青莲的牙龈,说是邪火太旺,已经有了脓肿。开了一副药方子,吴先生就指导着开淼在一墙的抽屉里抓药。等药抓齐了,再看着他小心包好,打上紧紧的十字结,并且再系好可以手提的小环,认真地递到青莲手上。吴先生赞许地笑了。
青莲抬眼看到开淼鼻头冒汗,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然后瞟了一眼爷爷,害羞地垂下了眼睛。
在开淼眼里,青莲刚才的一笑,好比莲花在清风里微微地俯仰,他心里那个舒服和开心啊,比得到父亲的夸赞还要多几分。
回到家,凤珍给青莲煎药,空气中立刻充斥着凛冽的苦味。青莲闻到就充满畏惧地向后缩。她虽然很懂事,知道该吃药,但是她最怕喝药汤。
等到一碗黑汤摆在她面前的时候,青莲充满哀求地看了一眼爷爷。何耀武于是从长衫口袋里掏出来一块冰糖,鼓励地看着孙女。
青莲下了好大的决心,端起碗来猛然把药汤灌进自己嘴里,结果是喝了一半,撒了一半,衣服前襟都打湿了。何耀武叹了口气,把冰糖递给青莲。“下次我要捏住你的鼻子灌了呦!”
几天下来,青莲的牙消了肿,可是还痛。何耀武拖朋友搞到一片洋药,青莲吃下去药到病除。马上街坊四邻就传开了:何家孙小姐吃洋药啦!青莲听了就好不得意。正巧街坊一个一岁左右的男伢太阳穴长了一个脓疮,大家就说应该赶紧吃洋药。青莲也去求爷爷,可是那时候洋药不是那么好搞的。
那个男小伢日日啼哭,终于有一天,他尖叫了一声,然后就不哭了。随之而来的是大人撕心裂肺的嚎哭。擎坤第一个拔腿跑出去看热闹,青莲则和妈妈、奶奶、太奶奶一起瑟缩在屋内不敢去看。
过了一会儿擎坤回来报告:小伢脓包烂透了,喷出来脓血,一命呜呼。
那家的男人原本是有体面差事的,可是最近似乎很潦倒,家里变得图有四壁。青莲吓得发抖,她心里想:要是大家都有钱看病,都能吃得起洋药就好了。
路边的乞丐并没有让青莲感到人被分成三六九等。但是这个小伢的遭遇,忽然就让青莲有了模糊的阶级感念。她悲哀地感到,也许人和人之间真的是一生出来就不同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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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集有个小疑问,八岁的开淼的心思咋有点像青春期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