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ID》（二）

        炎晶傍晚又在文学城报到。时至今日，她已经在这里玩了有一阵子了，慢慢对一些ID有了认识，混了个脸熟，也可以聊上几句。最近她发现有一个ID，经常接她的话茬，也经常不加掩饰地赞美她，可是他从来不发帖，也不怎么跟别人的帖子。那个ID叫“黄花菜168”，没有性别标志。炎晶点进去看他的资料，一片空白，只是有一行“用户未公开个人信息”，旁边的图像是网站既定的一个男人的剪影。

        “这是谁啊？为啥对我这么在意？”炎晶看着最新一条跟帖，自己在心里嘀咕。

        炎晶刚才新发的帖子是后院一片萱草在微风旭阳里摆动的姿态。她的标题很简短：“萱草其实很皮实，一长一大片。”

        黄花菜168马上跟了一句：“种萱草不需要绿手指，需要金灿灿的关心。而且萱草开花只有两天，只有不断种，才能有一大片盛开的景致。你很厉害呀！”

        炎晶从来不知道萱草有这样的特性呢。花开才两日呀？就像后面的人跟帖说的：“真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长在。”

        有人又跟了一句：“正是因为短暂，才应该好好珍惜呢！”

        炎晶回了一句：“说得太好了！”

        黄花菜168接上：“古有诗句'北堂种萱草，花开不见还'，自带伤感的一种花。”

        “对了，萱草又叫忘忧草吧？” 有人跟帖道。

        “是的，白居易说过，杜康能解闷，萱草能忘忧。” 黄花菜168答道。

        “可以吃吗？” 炎晶看着这条，不由得笑了，中国人到底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是黄花菜吧？” 有人问。

        “有一个品种可以吃。就是黄花菜！” 黄花菜168说。

        有人回道：“你怎么不叫自己忘忧草168呀？”

        “黄花菜是忘忧草几十个品种里面唯一能吃的，也是不那么起眼的。不过实用哈！”那个黄花菜168倒是幽默。

        炎晶看着频幕，心里想，还是叫忘忧草比较浪漫呢。

 

        每个周日是炎晶给父母打电话请安的日子。洪爸爸话比较多一点，会问问女儿天气啊，外孙又长胖了没呀，女婿忙不忙呀...... 每次都是洪妈妈抢过来电话，以领导的口吻嘱咐几句就挂了。唉，还是以前打长途电话养成的习惯，总想着省电话费。其实美国打过去真的没几个钱，而现在都是微信通话了，不要钱呀！不过炎晶想，就算是和妈妈面对面地聊天，又能聊上几句？洪妈妈一早给自己下的结论是“苦命”。她含辛茹苦养大几个孩子，省吃俭用操持家庭。现在孩子大了，经济条件好了很多，但是她身体里一早建立起来的紧张感估计这辈子也放不下。在她眼里，一切要以实用为上，对人要实实在在地好，虚头巴脑的东西能省则省。

        炎晶放下手机，看到桌子上的三枝萱草，心想：妈妈一定也觉得这是虚头巴脑的吧？要是妈妈在这里，一定把家良的萱草全都薅了，开荒种菜。

        拿起手边盘子上的酥饼，炎晶咬了一小口，嗯，真的好吃。可是她想到爷爷以前说的，这种酥皮点心要用猪油，还要有什么油皮水皮的，很是麻烦。她觉得为了口点心，真的有必要吗？她看了看那个点心，金黄色的外壳酥酥的，一层层薄得透光，在一缕夕阳下煞是好看。于是她拿起手机，又移了移花瓶，拍出一张自己很满意的照片：酥的掉渣的点心和虚化了的金色花朵相得益彰。发到文学城，自然有很多人称赞。炎晶看着笑了。她抬头看看在后院里撅着屁股忙碌的老公，心想，这个在公司混退休的老码农，还是有点可圈可点的地方啊！不过和网上那些ID相比，人家有的开大公司，有的会炒股，有的会修房子斗房客，家良也就是在家鼓捣他那一亩三分地的出息。

 

        Kevin晚上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进入文学城，面对一大片横竖撇捺的中文，心里慌了一下。“哼，我就不信了！” 他挠了挠头，点击鼠标右键，translate to English。“Yes! ” 当Kevin看到频幕出现了熟悉的英文，大声在心里欢呼了一下。

        “我的天啊，家长们都在说啥呢？这一大串的congratulations？” Kevin发现是报喜贴。然后他看着别别扭扭的翻译，大致明白了一些内容，无非是孩子的日常或者成就。

        再仔细一看发帖的ID，Kevin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赶紧拿双手捂住嘴，笑得浑身发抖。那些都是啥ID呀：

        Possibly-successful P

        Small music is safe

        Purple if blue

        Old and not confused 

        Successful Fox

        Four dragon's mother

        Can't catch 

        ......

        “中国家长真的这么幽默吗？那我妈在哪儿呢？” Kevin掏出手机，比划着今天在爷爷家拍的照片，在手机频幕上以手写输入法打出来“从不失败的J”几个字，然后copy，paste，在邮件里发给自己。他在电脑上打开邮件，再次操作copy，paste在搜寻框里。很快，妈妈在城里的言论尽览无遗。

        “这么多啊！” Kevin一边惊叹一边看，妈妈的东西虚实参半，但是让他看了心里不痛快，就像是喝可乐喝急了，一股子气憋在胃里出不来。他看到了一个不自信，爱炫耀，好虚荣的陌生的妈妈。

        “从不失败”，这几个字Kevin认得差不多。他又Google Translate了一下加以确认。“妈妈是个怕失败的人吗？或者她觉得自己失败？爸爸失败？还是觉得有我这个儿子失败？” Kevin想到这儿，伤心了。

 

        疫情一日严重过一日，家良说反正他时常要去公司，那就由他一个人接触外界就好了，炎晶和Kevin尽量待在家里，减少感染机会。家良很小心，出门戴口罩，进菜场戴手套，回家就洗手换衣服。几个月下来，一家人平安无事，也等到了第一针疫苗。正当大家习惯了“新秩序”的时候，出乎大家的意料，家良对疫苗反应严重。打完针半天以后就发起了高烧。最不幸的是，高烧引发了他以前有过的晕眩症，好好一个人立马就倒下了。他躺在床上，浑身酸痛，头几天最严重的时候连眼睛也不敢睁，东西也吃不下，稍微变换体位就想吐。炎晶和Kevin都有点手足无措。医生说也没办法，吃一点抗晕眩的药，静养几日再说吧。这几天要休息好，也要补充好营养。炎晶慌慌张张，拉开冰箱的门，心茫茫然，不知所措。

        “爸，我该给家良做些什么东西吃啊？” 炎晶急了就向Kevin的爷爷求救。

        “这个嘛，要细软的，容易吃。当然要有营养啦。而且要味道好，能引起食欲的，病人通常胃口都不好。”爷爷在电话里说。听炎晶没接话茬，他又加了一句：“煲点汤水吧。”

        炎晶还是没说话。于是爷爷讲：“等下我告诉你买什么菜，然后拿来我家，我教你做。对了，先给我看看你们家冰箱里冷冻着什么肉。”

 

        在爷爷家的厨房里，炎晶戴上围裙，小心切着肉丁、山药，听着旁边炉子上的大锅里炖着的肉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觉得好陌生的感觉。自己有多久没认真下厨房啦？

        “叮”，炎晶看到放在一旁的电话有个闺蜜发来的短信：“咱们班老陆死了。新冠。”

        炎晶一下子切到了手指，顿时在案板上晕开一小片殷红。她短促的惊叫，把爷爷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帮炎晶包上手指，自己接过来厨房的活儿，不一会儿就做好了汤色乳白的山药猪肉羹。炎晶抱着汤罐，急急地赶回家。

        她马上给家良盛了一小碗汤，扶他靠在床头板上。炎晶拿起勺子，在嘴边吹了吹，又尝了一下，然后喂双眼紧闭的老公吃。家良喝了一小口，一阵子噁心。但是他很快说：“有点晕。汤很好喝，你做的？”

        “爸教我做的。”

        家良又喝了几口，推开炎晶的手说喝不下去了。炎晶放下碗，见家良伸出手，就握住了。

        “手破了？切到的？”

        “没事。”

        家良想睁开眼睛看看，结果又是一阵头昏眼花，于是赶紧闭上了眼睛。看到老公眼角渗出泪来，不知道是因为噁心还是心疼，要么是感动？炎晶的眼睛也湿润了。

        炎晶在厨房给Kevin也盛了一碗汤，特意放了不少山药和肉丁，心想，这阵子家良不做饭，都委屈了儿子。把汤给儿子送上楼之前，炎晶拍了一张照片。晚上睡觉前把它发在了网上，标题是：希望这用心的一碗山药羹，可以让老公赶紧康复。

        Kevin喝了口汤，尝出来爸爸的味道，一猜就知道这汤是爷爷做的。他在网上看到妈妈的帖子，心里忽然忿忿起来。平时看不起爸爸，总是拿爸爸和那些虚拟的人比较，现在又发这个？Kevin没多想，去注册了一个账号。他给自己起了个ID：Sniper21。

 

        这几日炎晶里里外外都要一个人忙碌，才发觉以前家良在工作之余做了好多家务。要不是他日日勤勤恳恳地操持家庭，自己哪有时间在网上花那么多时间去羡慕和比较？炎晶想到那些虚拟的“贤惠”，不由得脸红了。不过她想想，自己这几日进步还是挺大的，起码那碗汤有自己的功劳吧。不知道有人看吗？有跟帖吗？

        炎晶晚饭后收拾好厨房，来文学城查看，向前翻了好几页，才找到自己上次发的帖子。她发现很多人赞扬了那碗汤，更多人或羡慕或鼓励她表现出的“对老公的款款深情”。只有一个帖子，很不客气：“真的是你做的吗？” 下面有几个熟识的ID对于这种“不客气”颇有微词。

        Sniper21，炎晶不记得看过这个ID。谁啊？没得罪过什么人呀？而且这个ID看起来就透着一股子杀气。炎晶查了一下，这个ID在自己所有“秀贤惠”的帖子底下都写下了同样的一句话。炎晶呆住了。

        她啪地一声关上了电脑，气鼓鼓的。要不要报告网管？这个ID明显是和自己作对呀。不过她今天实在是累了，打算早点去睡觉，明天又会是战斗的一天。算了吧，不去纠缠。

        刚刚关上书房的灯，她又按下了开关，返身桌前，打开电脑，再次进入文学城，上下翻动这几日的帖子，寻找“黄花菜168”。他去哪儿了？要是他看到那条跟帖，会不会替自己说上一句呢？炎晶找不到他这几日的身影，心中有点失落。难道黄花菜也凉了？

  

        两个礼拜过去了，家良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下床走走了。母亲节前的周五，他觉得久违的生气又回到了体内。虽然躺得久了，身体有些虚，但是头不晕了，精神好很多。看外边天气很好，炎晶扶了家良去院子里坐坐。

        “唉，躺平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家良坐在太阳下眯起了眼睛长叹一口气。

        “你坐啊，我去拿杯蜂蜜柠檬水给你。”

        等炎晶拿着两杯柠檬水回来，发现家良正皱着眉头刷手机，她大叫一声：“快放下！医生不是说了吗？你最近最好不要看电子产品！”

        家良吓了一跳，笑了笑，把手机塞进裤兜里。他接过一杯柠檬水，拿在手里欣赏。“真漂亮啊！你看这明黄色的柠檬片和绿色的薄荷叶，再加上晶莹剔透的冰块，就是杯子里的夏天！”

        炎晶一看，可不是吗？自己最近忙忙碌碌，都忘了欣赏漂亮的东西了。

        家良把杯子放在旁边的小桌上，和炎晶的那杯放在一起，说：“拍张照片吧，这么好看。”

        炎晶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自己看看，十分满意。再放大了一看，家良的那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在玻璃杯的水汽上画了一个心。炎晶和家良相视而笑。

 

        下午得空，炎晶上了文学城，把这两杯柠檬水发了上去。发照片之前她特地调了一下对比度，让那颗心更加明显一点。眼尖的网友马上发现了，跟帖一个接着一个：

        好清凉！

        美呀！

        夏天了！

        太浪漫啦！

        ........

        又没有黄花菜168。看来他是“死翘翘了”。也许到处乱说话，被封了ID吧。炎晶有点失望。

        Kevin在窗户里看到爸爸妈妈在后院坐着，妈妈端出来两杯柠檬水，两个人有说有笑，给柠檬水拍照，也自拍了一个合影。他好像从来没看到过父母之间这种亲密的互动。他远远地望见妈妈指着一片枯萎的萱草，神情没落。但是爸爸拍了拍妈妈的手，笑着对她说了什么，妈妈又笑了。然后她握住了爸爸的手。

        午饭后，爸爸把Kevin叫到卧室里，径直地把手机戳在儿子眼前，问：“这是你吧？你小子厉害啊！长本事啦？会在中文网站上撒野了。看来你的中文AP拿五分没悬念吧？”

        Kevin低下头不敢吱声。

        “还sniper？你要打谁啊？家人是需要理解和爱护的。包容，你明白吗？不仅仅是一种美德，更是相处之道！”

        “Sorry！” Kevin开始冒汗了。

        “该怎么办你应该知道吧？你还太年轻，感情的东西你不明白的太多了......”

 

        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桌边坐定。这是家良生病以来第一次大家一起吃晚饭。炎晶麻利地端出来三菜一汤，笑着说：“爷爷隔空指导的，不知道你们觉得怎样？”

        家良喝了一口荠菜豆腐羹，直呼好味道。

        Kevin夹了一块炸猪排放入嘴里，看着妈妈充满期待的眼神，马上说：“特别好吃！” 然后他默默地嚼着，脸红了。

        饭后，Kevin主动跟妈妈说：“我来洗碗吧，妈妈你最近辛苦了。”

        炎晶把洗碗海绵递给儿子，笑着点了点头。

 

        母亲节那天早上，炎晶发现桌子上有一束康乃馨，还有一张Kevin画的卡片：一个妈妈系者围裙在做饭。Kevin写到：

        A successful mother is not the one who has never struggled. She is the one who never gives up, despite the struggles. 后面是歪歪扭扭的中文：我喜欢你做的饭！

        炎晶看着差点哭出来。卡片下面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I am with grandpa. We will be back after lunch.

        下午的时候，祖孙三代在厨房一起忙活，做出了一桌好菜给炎晶庆祝节日。炎晶看着家良又可以在厨房施展才华，心里开心极了。晚餐结束后，炎晶面对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才发现刚才忘了拍照。

 

        晚上家良先睡了。炎晶在书房上网，笑着看大家在晒母亲节的餐桌和礼品，她完全没有后悔今天忘记拍照，也没有发帖子的欲望。她随意地翻动网页，惊讶地发现前天自己发的那两杯柠檬水的帖子最底下出现了黄花菜168的跟帖：“杯子里的夏天！”

        炎晶捂着嘴，惊讶极了。她的眼睛瞬间模糊不清。

        回到首页，她更为惊讶，黄花菜168居然单独发了一帖，是刚才他们吃剩的盘碗和半杯葡萄酒。标题是“母亲节快乐！”

        炎晶忍着泪，刚想要跟帖，一个ID不解风情地抢了先：“这是啥啊？”

        炎晶马上跟着：“不懂你得到的爱，是人生一大悲哀。”

        等了一会儿，黄花菜168跟帖：“人生最大的幸事是终于有人懂了。”

        炎晶的眼泪滴滴答答，她接着写了一句：“不晚就好。”

        黄花菜168:“不晚。”

        炎晶抹了一把脸，看到没有新的动静，打算出城下网。忽然，有了个新跟帖，居然是那个充满杀气的Sniper21发的：

        萱草生堂階，

        遊子行天涯。

        慈母依堂前，

        不見萱草花。

        然后他自己跟了自己一帖：“母亲节快乐。”

        炎晶看着发呆，再仔细一瞧，那首诗还是繁体字。

        “这ID背后，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炎晶去查了一下，这个ID以前的跟帖都被删干净了。

        “他到底是谁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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