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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花入各眼

(2021-08-10 06:46:09) 下一个
钱塘湖春行
作者:白居易 年代:唐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温哥华春天的美,宅家的我匆匆错过,只能随白居易的诗去神游了。
 
说到花,先来一段“开篇”,再进入正题。
 
中国以牡丹为贵,以梅兰竹菊为清高,杜鹃却不特别受推崇。历史学家和植物学家认为原生在长江流域的杜鹃最早没有进入黄河文明圈,等到蜀中被开发的时候,牡丹的地位已经确立。也有学者认为杜鹃易于栽培,不挑环境,到了别的花开的时候就自觉自愿地开了好多,反而被看成轻贱,不如娇生惯养的君子兰显得娇贵;不如难得开花的竹子显得挑年景;不如寒冬暗香的腊梅显得有韵味;不如挑战秋霜的菊花显得有气节。连姓“杜”的杜丽娘也没有用“杜鹃”自比,相反要与柳梦“梅”相遇在“牡丹”亭。
 
帝国主义殖民者进入中国后,把杜鹃移植到了欧洲,成为普通的庭院花卉,又带了它们到北美,以至于温哥华和维多利亚几乎家家门口都有大叶或小叶杜鹃,春天来了,热热闹闹地开着,鼓励主人和路人拥抱春天、热爱生活。若不知道杜鹃原产中国,还以为它们是欧洲的土著呢!
 
有时候,家里的宝贝,自己不咋待见;到了别人家,盛开得美丽,才想起自己也有。懊悔的会纠结自己怎么没发现。心宽的会用一句“各花入各眼”来宽慰。
 
回到正题。
 
这段时间既然宅着,不如找文章看。Ron的遗孀又寄来这么多PDF,好像要和病毒比赛,看看是病毒把我锁在家里更久呢,还是这么多PDF文件把我控在办公桌前更久。好在Ron总是幽默风趣,他的文章不难读,就是比较长,所以是打发时间的好伴侣。反过来,比较短但是难读的文章,其实不利于打发时间。前者好比就酒的茴香豆,嚼一颗豆,咪一口酒,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后者是臭奶酪,吃的时候已经是皱着眉头,吃两三口就很耐饥,顶一个下午的能量。一豆一酒,慢慢悠悠,回味无穷。一酪过后,又吃不下别的东西了,又有一个下午在前面等着,不免无聊无奈。所以文章一定要幽默,否则让人读了难受一下午,属于犯罪。
 
现在看的文章是Ron最后的讲稿,准备去丹麦Aalborg大学讲演用的,结果没有成行就离世了。题目一如Ron的幽默风格:《亚里士多德劝不动的驴:讲故事的不同逻辑》。Ron说西方人讲故事的风格是亚里士多德定的,每个故事有开头、有高潮、有结尾,仿佛一个拱门,所以称为“亚里士多德拱”;故事里有过去、有现在、有一系列可以按时间轴串起来的事件,所以可以称为“亚里士多德串”;故事里有因有果、有值得吸取的教训和道德讲坛,所以可以称为“亚里士多德坛”。亚里士多德是三段论的提倡者,他对三的热爱,导致他的叙事风格、也就是讲故事的风格也是三:拱、串、坛。
 
看了Ron文章的第一段,不免去拿现在看的美剧比较,亚老师离开我们2500年了,拱串坛依旧在。拱,为了精彩,通常把高潮留在最后了,而且喜欢开些脑洞、大结局通常是大扭转,大反派最后才被朝阳群众认清嘴脸。串,为了精彩,顺叙的很少,倒叙的、蒙太奇的、多时空穿插的越来越多,但是还是可以重新整理成一条线。坛,为了迎合爱各执己见的观众,道德讲坛暂时歇业,简单的因果报应也淡出荧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讲故事的还是想留些给吃瓜群众的,所以通常会有长镜头,不管是无尽的西部风景还是匆匆的纽约地铁,都是留给观众思考、回味、想象、一声叹息的空间。所以坛还在,就是讲师被请了下来,请观众自己上去站着了。好比很多欧洲的教堂,参观的游客面对的是没有讲员的讲坛,只能靠自己脑补曾经充斥大厅的高谈阔论。而真的有讲员的时候,门口贴了“正在礼拜,欢迎改日参观”的谢客条。
 
Ron说亚里士多德带着自己无往不胜的拱串坛去给驴讲故事了,驴没有听懂,更没有根据亚老师的劝诫行事,因为亚老师自以为世界上只有一种讲故事的方法。Ron的汉语还不是最好,否则他这讲稿的题目会有第二方案:鸡同鸭讲,好像更加形象,也避免了丢亚老师的脸,或者把不同于亚老师叙事风格的文化说成驴。
 
驴的叙事风格有几种呢?Ron说他熟悉的就有加拿大原住民的、中国古典的、印度尼西亚爪哇的、以及阿拉伯的。Ron在加拿大阿省的阿萨巴斯侃(Athabaskan)原住民社区做过他的博士论文田野调查,阿侃人民很会侃,Ron的导师李方桂以及Sapir等人文语言学家都喜欢找侃哥们聊,记录他们的语言。李老师说侃语和壮侗语差不多,都带声调。赵元任老师也说声调不是汉语独有的,“美洲有一部分的红印度语言也有”(《语言问题》,第6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Ron就和这帮带声调的侃人一起侃,带着他们的孩子去湖边玩。回来的路上,孩子们说,要不咱们把今天的事情“编成故事”吧?于是大一点的姐姐就开腔了,其他孩子竖着耳朵听,负责开车的Ron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侃民的侃法是把今天的“春游”变成“史诗”,所以“今天”瞬间就在故事里变成“很久很久以前”,你我瞬间就幻化成伏羲、女娲之类的“先祖”,我们玩水的湖里瞬间是大恶魔的“黑龙潭”,我们今天玩水瞬间就是“为民除害”的义举。Ron瞬间替亚老师着急,这拱串坛瞬间坍塌啦!
 
侃民的故事都是诗歌形式的,里面的好人永远是好人,坏人永远是坏人,好人永远得胜,坏人不是被好人杀死的,因为好人不杀人,坏人是自己踩了西瓜皮或者各种不小心、各种傻、各种事故、各种躲猫猫、各种自作自受死了。不用坛,或者说每个坛都是一样的。
 
侃民的故事如果开头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去黑龙潭”,结尾肯定是“我们回到了黑龙潭,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如果开头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过着幸福的生活“,结尾肯定是”我们过着幸福的生活,很久很久以前“。不用时间轴,因为时间在侃民看来是个”圈儿“。
 
侃民的故事是个“圈儿“,所以哪里都是高潮,哪里都不是高潮,拱其实是截断的圈儿,一旦看见圈儿了,哪里都是拱,哪里都不是拱。所以大坏蛋死了,我们也不是特别群情振奋,因为我们继续快乐地玩水。大坏蛋捣乱,我们也不是特别哀愁,因为我们继续快乐地玩水,大坏蛋看看捣乱也没什么意思,自己就去死了(脑洞:要不请新冠同志去侃村一趟,忧郁地气死它自己?我们继续快乐地宅在家里。)。
 
侃民的故事,讲的人还没有开讲,听的人已经知道情节了。但是讲的人兴致勃勃地讲,听的人津津有味地听。有时候讲的人有事离开,听众中就有自告奋勇的继续讲。讲故事和听故事的关键不是新情节,而是对讲和听的积极参与。就好像某大妈还没有开腔,我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但是我们还是津津有味的听,她还是兴致勃勃地讲。扯远了。
 
亚老师对Ron说,美洲原住民,没文字,不算开化;凡是开化的,讲故事都是拱串坛三段论。
Ron说,要不咱去有文字的汉文化瞅瞅?不过,我一老美,读书少,汉语都是老婆教的,四大名著看的都是英译本,好端端的自己靠自己汉语水平读完的就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了。亚老师说,儒啥外啥?讲给我听听。
 
Ron说,这本书,既不像小说,又不像历史,不过大伙儿都说它是小说,但是都说它影射了历史,甚至假借了明朝的故事,说清朝的事实,而且颇有几个角色在当今朝代找得到真人!算是一种变异的纪录片吧?亚老师评论道:这一开始时间轴就扭了。
 
Ron说,这本书,开头第一回和最后一回,和中间的52回关系不大,但是仔细一想,又似乎是很有关系,好像甄士隐梦幻识通灵、洪太尉误走妖魔,跟红楼梦、水泊梁山有关系,总纲都是因果报应,但是蛮远。亚老师评论道:这勉强算起个坛。
 
Ron说,这本书,没有一个一以贯之的主人公,52回主体中,仿佛一辆公共汽车,人们来来去去、上上下下,有的人物贯穿好几回,有的就在一回出现,有的回目里,一大批人“下车“了,从此再也不出现。亚老师问:高潮呢?Ron说,范进中举时,算回目中的一高潮,但不是整本书的高潮。亚老师问:没拱?Ron说:也可以说是17拱桥,您去颐和园看看。Ron忍不住用英语如此写道:
 
My only point from the aspect of narrative social analysis is that Chinese narratives may be
strikingly divergent from proto-typical Aristotelian narratives. No narrative arcs. No tripartite
structure. And certainly no profluence based on increasing tension and its resolution.
On the other hand with just this rough guide in mind one could see how a Chinese narrative
social analyst might be considerably more flexible in developing an analysis of the give and
take, in fact the existential flux, of day-to-day sociopolitical action.
 
亚老师说,颐和园和我一样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的遗产。北京去过,冬天太冷。换个地儿。Ron说,要不去爪哇国?热带。还有歌舞表演。亚老师用河南话说:中。(吃瓜群众补充道:中什么呀,中计啰。)
 
这爪哇国人民群众爱看一种叫哇洋(Wayang)戏,戏里什么人都会出现,耶稣、孔子、披头士(沙叶新以前在上海搞过这个剧,当时我们去看,说是一种新的探索,其实爪哇人老早就有了)会“齐聚一堂“,爪哇人民关注的不是”时间轴“,这哇洋戏超级长,超级多幕、超级多场、超级多回、超级多折、超级多季、超级多集,爪哇人民建设祖国累了,来到戏院,随便从哪”集“看起,休息好了,随便从哪”集“离开,继续去建设祖国,然后再来看,再离开。时间在爪哇人民眼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看的角色在”同台献艺“。高潮必须随时随地出现,因为您不知道观众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离开,所以要随时奉上,人物必须都在一个空间里同时出现,因为观众一来,想看关公战秦琼的,说要用时间穿越机之后才登台,这不太扫观众兴致了吗?所以关云长立马和秦叔宝打了起来。
 
亚老师心中的拱串坛散落一地,捡都嫌累。但是作为亚历山大的御用导师,毕竟比乔治城大学的Ron教授要尊贵得多,于是找个台阶下:我们贵族,不看这些爪哇社戏,贵族听的故事都是拱串坛三段论的。Ron说,要不去皇宫听故事?亚老师不敢用河南话回答“中“了,就说:请。
 
这一请就请到了阿拉伯皇宫,相传古代印度与中国之间有一萨桑国,国王山鲁亚尔生性残暴嫉妒,因王后行为不端,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日晨即杀掉,以示报复。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Scherezade)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她的故事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动,与她白首偕老。
 
为了避免得罪日益壮大的阿拉伯兄弟,Ron请了卡耐基梅隆大学的Barbara Johnstone教授来介绍阿拉伯叙事风格: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换个说法、不断地啰嗦、不断地想象、没有不可以重复或穿越的时间、没有不可以反转的剧情、没有不可以撕毁的誓言、高潮可以是坏人狂欢时的群魔乱舞。好人阿里巴巴同时也是骗子、杀人犯和不忠义的商业伙伴。神灯里的仆人自己不会分辨是非,要靠街上的小混混阿拉丁同志教导。辛巴达在和船长对质时叹息道“什么?安拉在上!照你这么说,从此世间没有忠实、信义可讲了!”
 
亚老师在阿拉伯皇宫里找不到他喜欢的拱串坛,撂下一句狠话:扯!就回他的希腊去了。
Ron老师本来计划给丹麦学生讲的道理就是:有多少民族就有多少朵花,就有多少种讲故事的方法,加拿大白人政府装出一副温良恭谦让的姿态,贪婪地瞅着侃民的土地说:你们讲,我们听。侃民就开始讲土地和他们的关系:很久很久以前……。白人们怕打瞌睡,喝了爪哇咖啡,看看侃民长得跟中国人似的,又怕侃民像阿拉伯人一样骗他们,就说,别“很久很久以前”,开门见山,说吧,你这地多少钱?侃民说,我们这不正用史诗谈着价钱嘛?白人撂下一句狠话:扯!就回他的渥太华去,起草了各种《条约》,条约里时间轴清晰、有头有尾、有高潮、有道德,然后回到侃民中间,说这是我们可以给你们最好的拱串坛,签字吧。侃民瞅见了白人的枪,边签字,边史诗:“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签字……我们签字,很久很久以前”。
 
Ron最后总结道:我希望诸位从这些例子中看见叙事风格是多么不同。以下是他的原话,也是他在电脑里写的最后的话:
 
I hope I have given you some ideas about just how our analyses might be made richer
if we could grasp and really believe the fundamental idea that others may not think like we do
at all. They may even put together their arguments and tell their stories with forms that seem
entirely mysterious to us at the outset. My hope is that we could learn how to read other
narrative forms and create new narratives within those new forms and in doing so make both
our own lives and our analyses richer.
 
回到“各花入各眼”,Ron对《儒林外史》的发掘令我吃惊,就好像好莱坞请了一个我眼里不算漂亮的演员来代表中国一样。Ron很诚实,说看汉语原文的四大名著太累,其实,可以看《儒林外史》的汉语水平读四大名著也可以应付的。所以我只好用“各花入各眼”来解释了。
当然,“各花入各眼”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各种叙事风格也只能被习惯或欣赏它们的人来理解,否则,就是昆剧台下睡着的观众和毕加索画前迷茫的眼神。好比Ron对侃民的尊重和爱,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呼吁:
 
I think it is useful to consider formal structures of law and policy development such as
legislatures, congresses, and parliaments as narratives in the Athabaskan sense where
progressing through the forms and formal procedures gives the narrative its profluence. It can
be useful to accept the existential flux of events as they develop as the narrative without
forcing inconclusive resolutions.
 
“各花入各眼”的第三层意思是在家乡不受待见的杜鹃却红遍了异乡。好比《儒林外史》入了Ron的眼,却没有列入四大名著。我前几天谈的美国早期汉学家挑的博士论文课题,基本上都是杜鹃型的,很少有牡丹或梅兰竹菊。
 
“各花入各眼”的第四层意思是同一种花,会在不同的视网膜上留下不同的印象。有个标题党,问“许家印要的莲花,莫奈为什么画不出来?”明显关公战秦琼,爪哇人民的眼球算是搏到了。一个是现在活着的要盖体育馆,一个是已经过世的画家。叫一过世画家给活人盖体育馆,真了,看您敢不敢去那里坐着。不过这标题也提醒我们,佛教东传,莲花也入了中国文化,并且因为“出淤泥而不染”的价值赋予,成为超脱于佛教之外的文人品格象征。但是莫奈同志画莲花,既不佛教,也不汉文化,更是因为莲立于波光之上,波光是他印象派的最爱。
 
“各花入各眼”,在做学问上,Ron的幽默和宽容、陈寅恪的严谨和巧妙、段义孚的机智和文笔,都是入我眼的花。走进书斋的你,是否因为“乱花渐欲迷人眼”,就“眼花缭乱”呢?挑一两种自己喜欢的,别管它是牡丹还是杜鹃,也别管它在别人视网膜上是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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