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个世间并没有这样的冰,时间总是能分秒不差地流淌,所以批斗会台上台下的口号声还是毫不留情地把长水的灵魂从爱的神游中拉了回来。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耳膜被震天动地的喊声震得发疼,“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打倒林彪反革命集团!”“打倒封资修!”“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这此起彼伏的口号好像是一阵强过一阵的浪潮把人的神经拍醒,刺穿。长水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再看看舒雅,她从前那飘逸的长发没了,她被剃了阴阳头!这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长水看到她的黑眸中没有恐慌和惧怕,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如当年一样清澈安静,她用一种波澜不惊地目光俯视着下面的人群,仿佛台下这些向她挥着拳头的人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物,那些人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便成了一个颠倒的世界,而她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了。
长水的心剧痛起来,他开始感到窒息,所有的血都冲上了头顶,他又一次看到了血红的天空,还有围绕在他和舒雅身边的群魔乱舞。这一刻他疯了,他开始疯狂地推开站在他前面的人群,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舒雅从恶魔的手中救走!”
可是他面前的魔鬼怎么这么的多!他使出浑身的气力却还是无法冲到舒雅的身边。那些人,那些被恶魔操纵的人们比他还要疯癫,他们似乎想用自己的狂热点燃站在台上的那些所谓的阶级敌人,就像在欧洲中世纪的暗黑时代,人们常常喜欢以上帝之名把女巫烧死在通红的铁柱上,然后在女人的惨叫声中和皮肉的焦糊味道里集体体验到残忍毁灭的快感。
长水陷在这样发了疯的人群中,他恨不能此时手里有一把长刀,一下一下把这些邪恶的魔鬼全都捅死!屠杀同类的想法这辈子在他的脑海里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清晰和迫切,长水咬紧牙,奋力向舒雅的方向冲着。
舒雅被押在批斗台上麻木地望着台下的人们,自从李书记和建军的父亲被挂上了林彪反革命集团余孽的牌子后,自己和建军便从此一同落入了地狱里。其实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事早早晚晚都是会落到自己的头上的,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弟弟舒浩几年前被父亲通过关系送到了香港,后来又转道去了英国,投奔他们的大伯父去了,因此得以免遭此劫。
本来万山也想让舒雅一起走的,可是那时舒雅已经嫁给了建军,以李家的政治背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舒雅他们两口子离开中国的,因为这是危险的叛国行为。舒雅自己也不愿意走,她不能抛下父母,毕竟有她和李家的这层关系保护,她的家庭可以少受到很多冲击。
可是后来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来了,刚一开始,她们家作为长春最大的资本家之一就被造反派抄了家,万山在手拿皮带的年轻的红卫兵面前彻底崩溃了,她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倒下去的前一刻一字一句地对着那群半大的孩子说:“你们就是我们的下一代?是中国的未来!”
然后他仰头大笑,连说了三个“好!好!好!”
最后一头倒在了妈妈的怀里离开了这个可怕的人间。那时舒雅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不管是外面的还是自己内心的世界,所有能崩塌的东西全都塌了。而几天后当她得知母亲不堪批斗凌辱怀抱着父亲的骨灰割腕自杀时,她一下子就昏了过去,她的世界现在连光都没有了,四周是漆黑一片,若不是她还有个那时才刚刚五岁的女儿,她真想就此跟着父母去了。
自从那年她放弃了同长水的爱情以后,这十几年来她的人生就一直在失去中度过,爱情,理想,信仰,直到亲人,她丢掉了一样又一样,而唯一能给她带来一点精神安慰的就是她那如天使般可爱的女儿。这些年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转到了女儿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个不眠之夜她是抱着孩子香软的身体,看着她娇憨的睡颜熬过来的,她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理由和所有的精神寄托。
为此父母离世后她挺了过来,煎熬着内心为她的宝贝撑起了一个有爸爸和妈妈的完整的家庭,就这样在麻木中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现在空中的一声霹雳,林彪突然摔死了,当年老四野的人受到了牵连,曾经不可一世的李书记倒了,连带着建军的父亲也一同被牵连入狱,甚至庞秘书也因为解放前做过秘密工作而被深挖历史问题最后被扣上了反革命走资派的帽子。这些一直为她提供保护的靠山都倒了,祸及池鱼,她和建军也当然地紧跟着被捕了,他们被迫交出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东西:人格和尊严。
而她的宝贝,刚刚过完十一岁的生日就成了没有家的流浪儿!舒雅的心已经彻底的碎了,她苦求监狱里一个心软的看守,请他帮忙送信给以前关系好的朋友和一些远房的亲戚,想请他们收留自己可怜的孩子,可是看守回来后告诉她,人们听到她和建军的名字都避之不及,无人肯伸手相助,现在孩子整天在他们原来住的大院周围游荡,全靠一些好心的邻居东一顿西一顿地给口饭吃。
舒雅心疼如被刀割,她绝望地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该生下孩子来让她受苦!现在自己已经哭干了眼泪,可是除了坐在监狱里用这颗当娘的心无望地思念着她的宝贝,她还能为孩子做什么呢!就在她无计可施,快要把自己逼疯了的时候,从乡下来了一个人,到监狱里来探望她了。
这个人就是玉柱嫂。在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舒雅曾带着长水到农民王玉柱家参加过秋收,那天他们还曾在玉柱嫂家住过一晚,从那之后舒雅跟玉柱嫂家断断续续的一直都有些联系。她毕业后因为建军父亲的关系被分到了省报做了记者,有时候下乡采访偶尔路过玉柱嫂他们村,她就会特意去看看玉柱嫂一家,每次去总会给他们带些城里吃的用的东西,而且每次只要有时间她都会一个人到村里的苞米地里走一走,坐在地头上拄着头呆呆地望一会儿天,来往干活的社员都会好奇地看一眼这个从城里来的大记者,只是没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玉柱嫂看到舒雅毫不计较当年自己得罪她的事,反而这样没有架子诚心诚意地待自己一家,她心中着实感激,后来每当他们村儿有什么人要进城,她就会叫人帮她给舒雅稍些土产,这样一来二去两家倒处的像亲戚一样了。
之后赶到六零年大饥荒的时候,玉柱嫂他们村饿死了很多人,当时要不是舒雅托人给玉柱嫂一家捎去了一袋子粮食,那他们家的两个大儿子恐怕都活不出命来了。这救命的恩情最终让玉柱嫂死心塌地的把舒雅当成了自己全家的大恩人,她不止一次地在心里边儿发誓,就算这辈子报不了舒雅的大恩,下辈子哪怕是做牛做马也一定要报答舒雅。
所以前些天当她在村头的喇叭里听见新近的反革命分子名单里有舒雅的公公李文海的时候,心知不好,舒雅的公公被抓了,估计舒雅他们两口子也好不了了,她立马就跟生产队请了假,第二天赶早儿搭车赶到了长春城里。到了舒雅他们住的大院一打听,知道果然全完了,她便立刻转身跑到了监狱里来看舒雅。
舒雅没有想到此时唯一一个愿意来看自己的人竟是玉柱嫂,她从心底里又燃起了希望,既然玉柱嫂肯大老远地跑来看自己,那么也许她竟然肯收留她的孩子也说不定!她想,不管怎样一定得求求玉柱嫂,这恐怕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
玉柱嫂几乎是震惊地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舒雅,这个面容憔悴身穿囚服的女人完全无法跟她记忆里的舒雅重合,她认识的那个方舒雅是个美得有光亮的女人,那时她望着她,曾从内心的最深处涌起过多少艳羡和崇拜呀!她以认识这样一个仿佛从天上来的仙女为傲,同为女人她对她竟从未起过嫉妒之心,那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嫉妒她,深深的自卑让她只有站到舒雅的这一边,仰视她,夸赞她,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也沾染到舒雅身上一星半点的光彩,来抵消心底里那隐隐的不平。
可是现在的舒雅却彻底地从云端上摔了下来,她身上的光都熄灭了,曾经光彩照人的容貌如今枯槁得好像发白的干苞米叶子,她看起来甚至还不如自己红润。玉柱嫂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知道舒雅不是变丑了,而是她的精神头垮了,这让玉柱嫂的心很酸,美好的东西被打碎会让所有人本能地心生悲痛,
玉柱嫂这时无法控制地落了泪,她抓着舒雅干瘦的手说:“舒雅,妹子!这是怎么说的!你怎么就,就……,就这样了呢!”
舒雅听着这一声“妹子”不禁闭了闭眼,如今还有人肯这样发自内心的把自己当亲人,她怎能不感动!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叫了一声:“嫂子!”
然后努力对着玉柱嫂微笑了一下说道:“你别难过,我还好。嫂子,我谢谢你今天能来看我,我们家已经完了,我和建军就这样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了,只是我们的孩子,小荣,你见过的,孩子太可怜了,她才刚十一岁,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说到这儿,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咬了咬牙抬头恳求地望着玉柱嫂说:“嫂子,我知道不该跟你开这个口,我们现在这样不该再去带累别人,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啊,嫂子,我只要一想到小荣天天在外面流浪,白天不知在哪儿吃饭,晚上不知在哪儿睡觉,我这心就好像刀割一样!孩子还那么小,从前没遭过一点罪,这往后的日子可让她怎么活呀!”话还没说完,舒雅已经泣不成声了。
而玉柱嫂也已然听明白了舒雅的意思,她是想把孩子托付给自己,这并不是个小事儿,这样平白领回村一个孩子,他们家恐怕要担很大的干系,而且他们本来就不宽裕,再多一张嘴吃饭也是很艰难的。可是,她听舒雅说得这样恳切,都是当娘的人,她怎么能不理解这其中的疼呢!再一想到舒雅曾经对自己家有过大恩,这时她落难了,想要把孩子托付给他们,自己要是不答应那还算是人吗?又怎么对得起良心呐,恐怕日后夜夜都睡不了踏实觉了!
想到这儿,玉柱嫂不再犹豫,她坚定地对舒雅说:“妹子,快别哭了,你不用说了,嫂子明白了,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去你们家那边找孩子去,找着了我再带她来看你,你要是信得着嫂子,闺女我就先给你带到乡下去养着了!什么时候等你们出来了再到家来接孩子。你放心,我会把小荣当自己的亲闺女待的,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少不了小荣的!”
听完玉柱嫂的话,舒雅伸出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流着泪说:“嫂子,我谢谢你!这辈子你就是我的恩人!孩子有了你照顾,我就放心了,再没有牵挂了,日后要是我能逃出这条命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啥报答不报答的,”玉柱嫂一边伸手过去帮舒雅擦了擦泪,一边说:“要说有恩,你六零年的时候可是救过嫂子一家的命,这事儿嫂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你就放心把闺女交给我吧,我保证护她周全。”
舒雅点了点头,她闭上了眼睛想,终于老天没把她逼到绝境,她的孩子现在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