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跟玛琳一组工作了没多久,流水线上她们负责配货的女工来了一个新人,这是个有着一头浅褐色长卷发的漂亮女人,她个子高身材苗条,一双大长腿又细又直,她有一对浅绿色的眼睛,当她不经意弯了细长的脖颈看向春天的时候,春天有种感觉,仿佛对面站着的是一只玲珑可爱的梅花鹿,单纯又敏感。
那天春天在货架间碰到玛琳赶紧当作一件新闻告诉她,
玛琳听了一笑说:“那是娜塔莉,她不是新来的,前一阵她被调到楼上的六车间工作,现在又回来了。”
“哦, 是这样,她长得可真漂亮。”春天赞叹,玛琳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午休的时候春天跟玛琳都没去食堂,就在她们这片货架的头上找了地方坐下来,拿出自己带的面包边吃边聊。没想到娜塔莉竟走了过来,
她跟玛琳打招呼:“嗨,玛琳,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然后不等玛琳回答又歪着头看向春天,“这是谁?新来的女工吗?你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
春天和玛琳都笑了,春天说:“都不是,我是中国人。”
“她是中国来的学生,在这边读大学的,只是假期来这儿打工挣钱的。”玛琳补充道。
娜塔莉惊奇地打量着春天,然后问:“你在这里读大学?在哪个学校,学什么呢?”
“哥廷根大学,学的是日耳曼语言文学。”还不等娜塔莉说话,玛琳就笑着说:“你知道什么是日耳曼语言文学吗?我都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我当然懂,”娜塔莉有些失神地说,“我以前在乌克兰也是学这个专业的呀。”
春天一愣,把脖子向前伸长,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娜塔莉是上过大学的?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到工厂里来当女工呢?这话她当然不好问出口,而娜塔莉也只是沉默了短短几秒,她忽然摇了一下头,眼神锐利起来,
盯着春天问:“你有一个德国丈夫吗?”
春天被问傻了,什么德国丈夫呀,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玛琳却忽然像是忍不住似地笑起来,春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然后回答娜塔莉说:“我还没有结婚呢,当然没有什么德国丈夫啦。”
娜塔莉也不理会玛琳的笑,她得意地对春天说:“我有一个德国丈夫。我上个星期刚跟我丈夫去海边度假了,你看,”
她说着,用手拉下身上紧身小体恤的领口,露出了里面晒黑了的一圈皮肤,继续炫耀道,“这里都晒成深色了,好看吧。”
春天虽然有些无语,但是也赶紧微笑着说好看,娜塔莉这才满意地走开了。望着她的背影春天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个美丽的女人单纯,也可怜。之后玛琳告诉春天,娜塔莉在乌克兰曾在一家德国汽车厂做过翻译,在那儿认识了被外派过去的一个德国技工,两人就好上了,后来技工合同期满要回国时便跟她结了婚把她也带回了德国。
要知道德国比乌克兰发达好多,所以当年娜塔莉能嫁到德国来是被她很多乌克兰朋友羡慕的,她自己也因此特别骄傲。到了德国后,娜塔莉的丈夫继续到工厂去工作,可是他只是个技术工人,赚的钱不大够养一个家庭,所以没多久他就让娜塔莉也出来找份工做贴补家用。
娜塔莉虽然在乌克兰上过大学,能说很好的德语,可她没有德国这边的学历,所以那些办公室的工作就不好找到,最后只好通过中介公司找到了这里的流水线工作,这一干就是好几年。她后来精神就有些不好,喜欢见人就问“你有个德国丈夫吗?我有个德国丈夫。”
玛琳讲完娜塔莉的故事后说:“现在你知道当她又问你的时候,我为什么笑了吧,你看着吧,她今年有钱和她丈夫去海边渡了一个星期的假,这个事儿估计又够她说上三年的!这个疯女人!”
春天默默听完了玛琳的话,心头不禁酸楚起来,是啊,这样的一个女人,每天每天站在那轰隆隆旋转的机器旁边,她怎么能不疯呢!人生是无数个选择组成的,娜塔莉和自己本来走的是相同的道路,只是后来她选择了把人生的希望和荣耀寄托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春天低下头,娜塔莉不知道,一个人的人生追求是没有终点的,不要说一个德国男人无法承载她的终极幸福,这个世间就没有一件东西是可以让心灵绝对依靠的,因为这颗心是自己的,我们要追求的东西只有自己知道它的方向,也只有自己才能对它负责。
跟娜塔莉说过话后的几天,一次春天在给她备货的时候碰巧看到她跟旁边的一个法国女工不知为了什么事吵了起来,
春天经过时正听到那个法国女人尖着嗓子学着娜塔莉说话的样子回敬她:“我有个德国丈夫!”
周围的女工都哈哈大笑起来,娜塔莉愣愣地停在那里几秒,然后忽然抱着手里的一堆衣服转身跑了。春天吓了一跳,赶紧在身后叫她,刚才跟她吵架的那个法国人也顾不上笑了跳着脚跑过来,一边咒骂一边忙不迭地把娜塔莉车上的衣服丢进流水线上的箱子里,春天见状只好过来帮忙,玛琳远远看到赶忙跑去找小组长来接替娜塔莉的位置,
小组长过来手上忙活着流水线,嘴上说着那些女工:“你们又招惹娜塔莉干什么!弄得她又发疯跑了!一会儿休息的时候赶紧把她给找回来!”
春天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娜塔莉!
这样又过了半个来月,春天她们打工的日子眼看就要结束了,她们终于可以告别这无聊的大车间里的流水线和货架,重新回到大学那阳光明媚的生活中去了,所以最后的一个星期春天跟宋颖和李丽几乎是扳着手指算日子,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回学校后怎么约朋友玩,毕竟她们这次挣到了一年的生活费,接下来的时间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了。
她们自顾自地高兴着,却让最近一直跟她们一起吃饭休息的一个德国女孩难过了。这个德国女孩是跟春天她们一起入厂的,她的年纪比她们都小,高中才刚毕业,第一天见到她时,春天就觉得她一脸的孩气,浅黄色的头发分两边编了两个小细辫子,鼻子两旁的颧骨上洒满了淡淡的小麻子,这女孩虽然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她稚气腼腆的样子让春天对她心生好感。
后来她们知道这个姑娘叫苏菲,是刚从东德过来投奔她哥哥的,八九年两德统一后,她哥哥就一个人跑到了西德来找工作,后来便在普夫斯海姆的这家工厂稳定下来当了个上货的工人。苏菲在老家读完了高中,没有再继续升学,她哥哥在厂里给她找了这份工作让她直接过来上工了。
赶巧儿她跟春天她们这批做暑期工的学生在同一天报道上班,当时组长就把她跟宋颖编到了一组,让她们一块熟悉业务,因此她慢慢地就跟春天她们几个也熟悉起来,这些日子更是中午舍了她哥哥跑来跟春天她们一起坐,吃午饭。
在这工厂干活过了最初的新鲜期,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机械无聊的动作,这对一个青春期少女来说是痛苦的,苏菲发现这样的日子一眼就可以望到头,却又是永无尽头的,幸亏她还太小想不到那么深刻,如果循着这条线继续思索,也许她会感到绝望,人生究竟是为什么呢?难道她鲜活的青春就要这样奉献给了那永无止境的流水线了吗?
所以当看到春天她们庆贺即将到来的自由时,苏菲脸上露出了羡慕和失落的神情,春天察觉到了她眼神中的痛楚,才猛然想起,她们就要走了,而苏菲却要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春天为之前的得意感到惭愧,她们那欢天喜地的样子一定刺激到了苏菲,这个刚刚十八岁的女孩此刻一定非常难过。可惜春天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来安慰一下她,
她只好微笑着对苏菲说:“我们明年夏天也许还会来这里打工的,你看,今年我们有了经验,明年工厂一定会愿意要我们的,到时候咱们还能见面,还能一起干活。”
她这话说的没错,后来她真的又回到这里打工了,而且也再次见到了苏菲,可是才短短一年的功夫,苏菲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她剪短了头发,脸上也完全褪去了稚气,像其他老工人一样熟练地推着小车在货架间穿梭,她已经成长为了一名干练的女工,一个吃苦耐劳的妇人。她可能甚至都不记得春天,再见面时她并没有跟春天打招呼。倒是春天心中小小郁结了一下,她毕竟是亲眼看到了这个女孩陷进了生活里去的样子,那些鲜活的总是要死去的,无论是苏菲的,还是春天的。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现下对于春天来说还是开心的,她按计划打满了工挣够了钱,马上就可以收拾行装启程回哥廷根的家了,她已经算好了,这些钱省着点花,那么到了寒假的时候她大概可以买张机票回国去跟爸妈团聚过年了,这才是最幸福的事!
说来也巧,就在春天快离开工厂的前两天,跟她一起干活的马琳也得到了喜讯。那天她正干活的时候接到了从法国来的电话,因为这几天是那边工厂招工的紧要时刻,所以马琳特意把手机戴在了身边,果然刚刚她大儿子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斯特拉斯堡那边的工厂决定要她了,她终于可以回到家乡去工作啦!马琳接了电话高兴极了,她迫不及待地找到春天跟她分享了这个喜讯,边说着她甚至控制不住自己流下了眼泪。
春天明白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终于可以不用每天这么辛苦了,也终于可以多些时间照顾孩子了,她实在是替她高兴!
于是她笑着对她说:“真好呀!这样看来,咱俩可能要一起离开这个工厂啦!”
马琳也笑了,是呀,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