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长水入职的头一个月,厂里安排他先到各个车间轮转,熟悉一下情况。长春人民度量衡厂是个规模不小的国有工厂,有将近五百多名职工,这在当时全国的度量衡厂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新的生活让长水有些无措,也有些新奇。他现在每天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跟在老工人的身后,学习怎样在车床上面车零件,或是如何用砂轮打磨。只是长水的头脑虽然一流,可是他的动手能力却不强,他觉得自己的手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灵活。
他无比佩服那些老师傅们,他们粗糙的大手,乍看上去好像既粗壮又笨拙,可是一旦拿起零件放到机器上面,那双手就变得分外灵巧。看他们车零件,那精准不差毫厘的手法,简直可以算是一种艺术,偏偏他们的神态还是非常的放松和寻常,就好像在做一件和穿衣吃饭一样简单普通的事情。
长水亲手试了几次,几乎次次都被机器刮伤手指,而他车出来的东西当然也是惨不忍睹,同时他也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份工作的辛苦和危险。
几次下来,不止是他自己害怕了那些锋利的刀片,就连负责带他的老师傅们也都吃不消了,纷纷说:“大学生,看你干活,我们都出一身汗呐!你这拿笔的手要是给一不留神车掉喽,怎么得了哇!得了,你还是到砂轮那边打磨去吧,多少还比这儿安全点。”
长水听了,长舒一口气,说实话开车床这个工作真的不是他能干得了的,学习这个让他的精神极度紧张,那些老师傅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是他真的有一天晚上梦到自己的手被那旋转的刀片绞掉了,那种身体上的疼和心理上的恐惧让他之后连着几个晚上都失眠了。
机器上面金属的寒光令他不寒而栗,他湿润的手碰触到那些冰冷的钢板的时候,就会莫名地战栗。这是真切的锋利,没有生命,刻板而尽责,无情且残酷。
他想到五八年时,他们曾经无比崇拜过这些东西,人人都不眠不休地渴望能炼成这些东西。那时钢铁被赋予了无数美好的想象和伟大的意义,可是当他现在每天都必须亲身同这些钢铁的机器打交道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切毫无美感,刀片划过零件的声音尖锐刺耳,刺激得人的神经一跳一跳的。
自从十八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人们就欢呼,我们的历史进入了新的时代,一切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猛发展,机器成为了人类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们因此有了种种的生活便利,钢铁的交通工具也让世界变得越来越小。
飞跃的发展令人骄傲,让人崇拜,但是那些造就这个现代化社会的基石们,那些在工厂里每天同这些机器为伍的普通工人们,他们事实上是生活在了一个被锋利,冰冷和无情的钢铁包围的世界里,他们这些本来有生命有灵魂的人却被迫泯灭了人的创造力和想象力,每天千篇一律地在这里重复着一样的动作,这到底是人类社会的进步还是后退,长水无从判断。
当然,他承认,在如今工人当家作主的新社会里,党带领人民推翻了三座大山,新中国的工人们是国家的主人,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他们非常骄傲,非常自豪,但是也许是他文人的旧思想作祟,这份荣耀他却无法享受,只要一走进车间里,和这些工人们日复一日地围在机器的旁边忙碌,长水就没法压制住自己对这一切的厌恶,他无法喜欢这些铁东西,它们工作起来的轰鸣声让他头痛欲裂。
他真的很怀疑那些写出“车床在欢快地歌唱”这样歌颂社会主义工业建设诗句的作家们是否亲身去到过工厂,亲耳听见过这样刺耳的轰鸣?也许很多人真的来过也听过,不过他们大概都是来体验生活的,来采风的,如果被告知他们今后将每天都呆在这里听那“车床的欢唱”,估计他们至少再写这样的诗的时候就不会那么轻松和愉快了。
这一个月的车间轮转让长水对工厂起了一种莫名的厌烦,每天看到那些轰鸣的机器他都感到很压抑,而在机器旁边一遍一遍重复同一个动作也令他感到枯燥无味。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一生就将在这里这样度过了。
在这里,机器比人强大,比人金贵,它们控制了人的生命,把人物化成了机器的一个零件。长水觉得可怕,他的精神再次陷入了苦闷之中。而这期间唯一让他找到点乐趣的事,就是他跟带他一起干活的老工人们学会了一样的东西,这让他的精神得到了片刻的舒缓,那就是——抽烟。
这里的很多工人都会抽烟,他们的工资不算高,买不起高档的烟卷,他们抽的都是自己卷的旱烟。这种烟劲儿大,又没有添加香精,有点呛人。带长水的老工人王师傅烟瘾就很大,他并不自己卷烟,而是像以前老辈子人那样拿一个小烟锅,长长的黄铜柄上挂着一个旱烟袋。
每次吃完中午饭,他都会拿起烟锅从旱烟袋里挖出一锅烟叶,点上后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半闭上眼睛,陶醉地慢慢吐出烟圈。长水在旁边常常都会被他的烟呛得直咳嗽,这时在他们周围的工人们就会大声笑,还有人跟着起哄叫嚷:“王师傅,别抽啦,你看你把大学生都呛坏啦!”
王师傅听了就会边吐着烟圈边对长水说:“大学生,你知不知道,这‘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啊!”
说完,还把旱烟杆递向长水,笑眯眯地说:“来,你也来一口儿,一回生二回熟,抽过几回之后,你就知道这烟的好处啦!这个可比在车床上车零件好学多了!”
大伙儿听了他的话更是哄笑起来。长水先开始还感到很窘迫,连连躲闪王师傅的烟锅,后来他看到大家伙儿都因为这个取笑他,再加上也确实是有些好奇,便有一次真的接过了王师傅手里的烟杆,擦了擦烟嘴,然后放到嘴里吸了一口,结果当然,他被呛得差点连肺都咳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人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有人甚至还说怪话:“我当这大学生都能够儿呢,原来连个烟都不会抽!”
长水知道,自己一进厂就受到了领导的重视,特意给他分了单间的单身宿舍让很多人都眼红了,所以自然会有些人找机会为难奚落自己。其实这些他都不是很放在心上,有人的地方本来就会处处有矛盾,只要不是真的妨碍到他,别人的想法他早就不在意了。
现在在工厂里让他难过的其实是寂寞,他讨厌自己每天做的这个工作,而这样的日子仿佛还看不到尽头。所以他才想找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做,让他能够在枯燥的生活里有一点点消遣。当他看到王师傅拿着旱烟袋那种陶醉的样子,他是真的好奇了,也许烟叶真的是个神奇的东西,可以给人带来美妙的体验。可是这初次的尝试,他除了被呛得难受,其他一点好处都没体会到。
听着周围人的笑声和起哄,虽然长水没有什么表示,可王师傅却不干了。他其实还是挺喜欢自己这个大学生徒弟的,这个韩长水总是安安静静的,身上一点学问人的傲气都没有,对自己也一直都是很尊敬的。
所以这时王师傅拿起烟锅在水泥台阶上当当地敲了几下,然后大声呵斥那几个笑得最欢的青工:“小兔崽子们,笑什么笑!你们第一次抽烟的时候还不如咱们大学生呢!别说以前,就现在我老王的这个旱烟锅子你们抽抽试试,呛不死你们的!”
骂完那些人后,他又转过头来对长水说:“大学生,你别听他们的,我这烟锅子里的烟叶劲儿最大了,我抽着过瘾,别人呛得难受。你要是想学抽烟呀,就先像他们似的买点软点的烟叶用纸卷了抽着试试,等你抽习惯了之后,我再给你尝尝我的这个老烟锅子。”
长水看着王师傅布满皱纹的脸对着自己殷勤地笑着,他明白,这位老师傅是为刚才戏弄了自己而感到抱歉。长水知道,这些工人们文化水平虽然都不高,但是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很质朴的,就像王师傅,他的思维方式就很简单,有自己朴素的道德观,一旦发现自己做错了,就会过意不去,会想办法弥补。
长水听王师傅认真地教自己怎样抽烟,有些失笑,本来在他的认知里,抽烟应该算是个不好的生活习惯,而王师傅这样循序渐进地教给自己多少有点滑稽。他当然不会对王师傅这样说,面对王师傅的一片苦心他当即点头说:“好,我回头试试。”
没想到,王师傅是个实诚人,他立刻扭头喊身边的一个青工:“小张,你的那个烟劲儿最小,卷一颗让大学生尝尝!”
王师傅在车间里是车床组的班长,所以他的话很有效力,那个被叫到的小张虽然不是很情愿,但是也不敢拒绝,就真的卷了一颗烟递给了长水。
长水却不过王师傅的好意,便拿过来小心翼翼地试了一口。这次真的没有刚才呛人,他虽然还是觉得不好受,但是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热心的王师傅又在旁边指点他该怎样吸进去,咽到肺里再吐出来,慢慢的长水就真学会抽烟了。
烟真是个好东西,当长水开始能够熟练地吞云吐雾的时候,他体会到了王师傅说的那种陶醉的感觉。烟草的味道弥漫在他的口鼻之间,是淡淡的叶子的味道,让他想起夏天在学校的树林里仰望天空的时候,阳光穿过无数枝叶的边缘射下来,那时他就能闻到这种叶子的味道,夹杂着阳光的干燥,带着植物自然的芬芳,这味道让他沉醉,使他忘记自己身在何处,只知道周围有明亮的光线和绿叶的荫凉。
而当他贪婪地把这种味道咽到身体里去以后,从他的肺里就会升起一种非常暖和,非常舒服的感觉,这会使他在那一刻产生一种错觉,就像是还在从前,在他曾经被爱拥抱着的年代。他在这样的错觉里迷醉,头晕目眩,浑身脱力。
他常常仰头望着那些在自己身体里转了一圈又被吐出来的烟圈,痴痴地看着它们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消散,直到手上的烟最后就剩下一个小小的纸角,而那些烟圈也都蜿蜒连绵飞上了半空,他才会从美梦中醒来。
吸一支烟也许只要短短的几分钟,可是这几分钟在这样的迷梦中可以被拉得无限的长,长水甚至觉得,这几分钟使他从生命的长河中跳了出来,这时的他不属于任何时间,既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更加不是现在。他意外地游离于自己的人生之外,所有的那些枷锁,那些命运的掌控都无法再触摸到他,他仿佛在另一个时空里,温暖,快乐。
当然,当烟变成了黑色的灰烬的时候,他出窍的灵魂便会再次掉落回现实的身躯里面,他眼前依旧是灰突突的厂房和一排排闪着寒光的机器。可是长水依旧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找到了一扇简洁便利的逃生门,第一次有一种现实的东西可以帮助他来编织幻境,借了这烟叶的力量,幻想里就有了真实的成分。
他常常兴趣盎然地蹲在地上,像那些工人们一样,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碾碎烟叶,把它们均匀地填在裁好的纸上,然后用两只手小心地从地上捻起纸的一边慢慢地把烟叶卷进去,再把纸筒的一头拧死成一个小尖杆,最后用舌头舔一下另一头支出来的小纸角把它牢牢地按在烟尾上,这样一支烟就卷好了。
躺在他手上的烟就像是一柄带着尖刺的小剑,他能用它去挑动现实沉沉的黑幕,来展开他幻梦的舞蹈。而拧断那个小尖刺,点燃火柴的瞬间,就是他最享受的时刻,放空的灵魂即将启航,借助这小小的燃烧,来一段美妙的旅程。
长水的烟很快就成了瘾,他从最软的烟叶开始,逐渐升级,在他结束车间轮转的时候,他已经可以和王师傅分享老烟锅里的烟叶了。
离开了车间以后,厂里正式给长水分配了工作,在检验科里了当一名检验员。长水终于摆脱了那些嘈杂的大机器,坐在了安静的办公室里面。他又回到了动脑学习的阶段,现在他的任务是跟着老检验员郝工学习怎样看图纸,计算数据,衡量平衡。这些东西对于他来说自然是得心应手,学起来毫不费力。
郝工非常吃惊也非常满意,现在他挂在嘴边的话就是:“真不愧是东北人大数学系的高才生!脑子太好使了!小韩啊,你学东西这个速度,我从来都没见过啊!
别人一年都不见得学会的东西,你不到三天就完全掌握了,而且还能举一反三,就像你今天写的这个数据的计算方法,我在这儿工作了十几年了,竟然闻所未闻,关键的是这个方法更加简洁,更加准确!我算是开了眼啦,真了不起!
还有就是你这个算数的速度,简直就是神速哇!我这边数字还没念明白呢,你这结果都出来了,真是天才呀!”
他发表完这一长串的赞叹后,还不忘最后加上一声叹息:“小伙子,你的才华,在我们这儿,屈就啦!可惜了儿啊!”
长水每每听到这里都会微微一笑说:“郝工,不可惜,我觉得挺好的。”
郝工就会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说:“小韩,你这个脾气真好,小小年纪便知道不怨天尤人,能够守分安命,是个可造之才呀。”
面对郝工的这一片爱才之心,这次长水却只能苦笑了,“‘守分安命’吗?”,长水不禁自问:“我守的是什么分,安的是什么命呢!我不过就是宇宙中的一粒浮尘,因为得不到救赎,所以只好这样苦苦地漂浮罢了。
庄子里,断了脚的申徒嘉说的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短短的一句话,把有德者安若命的绝望写尽了。守分安命听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上是多少梦想破灭后的无可奈何!是人生被迫同命运签订的屈辱条约。”
长水想,郝工如何知道,我的守分安命的背后是疯狂的挣扎和绝望的啮咬!他不再回答郝工的话,只是对他僵硬地笑一笑,然后低头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