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如今距凡民走又过了两年,在平静的孤独中时间毫不顾惜地流走,现在已经是一九六五年的冬天了,长水又一次回到了煤城同家人一起过年,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岁了。
虽然长水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独身一辈子,可是之华却并不这么想。两年前她和东城又有了一个儿子,有了儿女的家庭让她对人生的期望前所未有的高涨,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才是圆满的,有意义的。
二妹之怡也在六三年的时候生了一个儿子,她和自己一样如今都过得很满足。那么她们这些做姐姐的怎么能眼看着弟弟就这样凄凉的孤独终老呢!之华想,只要安排得当,长水也一定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这样才能够让他得到慰籍,老了亦可以有人照顾,这样才算是对得起母亲的在天之灵,也可以让长水此生无憾。
当然,关于长水婚姻的事情,之华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成就的。这一点上,之华和东城的想法一样,阻碍长水走进婚姻的最大问题还是他的病。至于长水一直极看重的那次失恋,之华倒是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去计较,为着一次失恋就妄谈终身不婚了?没有这个道理!
可是他的病就不那么容易解决了,虽说这几年长水把病控制得不错,这让之华很满意,但是她也知道长水要控制情绪仍然需要依赖药物,那些不明情况的姑娘谁愿意找个天天吃药的人呢!更何况还是治疗精神病的药!这是最让人为难的地方。
不过之华又想,好在长水生活是可以自理的,除了不太爱说话外,平时倒是看不出同正常人有什么区别,也勉强算是一个健全的人,结婚生子也没什么妨碍嘛。所以如今眼瞅着长水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之华开始着急想给他找个对象了。
开始时她是在信里面旁敲侧击地提醒长水或是打听在他们厂里有没有姑娘喜欢他,可是长水要么就是对她的暗示装作看不懂不予回答,要么就是以不想谈这个问题来搪塞,直到有一次被她问急了,才在回信中直截了当地写道:“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精神病人,大姐,你觉得还会有人看上我吗?这些事你就不要再替我操心了,一辈子单身我觉得很好。”
之华看了信又气又急,她不禁心里埋怨长水,有病的事怎么能在厂里弄得人尽皆知呢!这样的话,不要说他的婚姻没了希望,就是在厂里的工作和生活恐怕也会受到影响!好在之后她并没有听到长水那边有什么异动,似乎他仍然可以很平静地在单位工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是,关于长水以后的婚姻,之华并没打算就此罢休,她想,既然在长春那边不好找了,那就干脆自己在煤城这儿先替长水物色着,找到好的再介绍给长水认识,要是真的能成,哪怕以后是两地也总好过长水一辈子一个人。
有了这样的主意,之华就立刻行动起来,她跟自己医院的同事们都打了招呼,说是要给弟弟找对象,她心里打算着,最好是能给长水找一个像自己一样在医疗系统工作的人,这样就算是以后知道长水有这个病也能比一般人更容易接受,而且有医学知识还可以更好地照顾长水,所以她不但在自己工作的矿务总院放出风去,同时也托人在煤城市第一人民医院帮忙物色,经过了半年的挑选,之华看上了在第一人民医院内科工作的杨贵平大夫。
这个杨大夫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她比长水还大上两岁。之华刚开始听人介绍的时候,心中并不同意,倒不是介意她比长水大,而是想杨大夫到这个年纪还没结婚,不知道是不是和长水一样是身体方面有什么隐疾,又或者是作风上不太妥当。
及到之华听到了杨大夫的故事,才打消了顾虑,并且起了敬爱之心。原来这个杨贵平大夫和之华一样是家里的大姐,他们家和韩家相同也有五个兄弟姐妹,贵平实际上排行老二,她上面有一个大哥,不过东北人习惯把儿子和女儿的排行分开,所以贵平仍然是弟弟妹妹们的大姐。
杨家是煤城本地人,老家原来是在县里面,一家都是老实巴交的佃农,靠给人种地打短工为生,家里很穷。后来仗打起来了,乡下不好活人,刚好这时他们在城里的一个远方亲戚让人捎信回来,说是他在城里开的杂货铺柜上正缺一个伙计,问杨家的老大,也就是贵平的父亲愿不愿意过去做学徒。那时候给人家当学徒是没有工钱的,店家管口饭吃就算是不错了,但是人家说了,看在亲戚的份上,如果杨老大过来做得好,管吃管住外每个月还给他三百个铜钱,要是以后能做得长久工钱还会涨。
这个消息对于杨家来讲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杨老大那时已经二十有五了,原本在乡下这个年纪早就是孩儿他爹了,可是就因为老杨家穷,给不出聘礼,所以老大到现在还打着光棍儿,家里也是没办法。从前在乡下给人家种地还能勉强糊个口,哪想到仗一打起来,到处都乱哄哄的,很多地主都逃到城里去了,雇杨家种地的人家也走了,没了付工钱的人,杨家就没了饭碗,所以正是发愁的时候,来了这个活计,老大岂有不去之理!
进了城不但可以让家里省一个人的粮食,还能挣到铜钱帮补家里,这对于即将面临冻饿之灾的杨家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及时雨。所以杨老大二话没说第二天就告别了父母和兄弟去了城里。到了后他白天在店里帮忙,晚上就在柜上打个铺睡觉连带着帮着主人家看店,一直都是兢兢业业,不辞辛劳。店主人看他确实是个可靠的人,后来也特别关照他,不但每个月又给他涨了两百铜钱的工钱,还可怜他年纪大了还没成家,索性帮他说了一门亲事。
店主人家帮他定下的这个媳妇,也就是后来贵平的妈,姓赵,那个时候很多小家小户的女孩儿都没有名字,所以当时杨老大也只知道这个没过门儿的媳妇叫赵氏。而这个赵氏的身世也很坎坷,赵家是做皮匠生意的,赵氏的父亲手艺不错,自己开了个铺子,生意也还过得去,他们家里就只有赵氏一个女儿,所以小时候赵氏深得父母疼爱,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可是没想到在她五岁的时候,她的母亲一病不起,竟抛下她和父亲走了。家里没了女人,赵皮匠一个人带着个小女儿没法过,所以没多久就又续娶了一房。本来这个世上多的是狠心的后娘,虐待前头夫人生的儿女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赵氏却很幸运,她的这个后娘性情温柔,对她非常的好,犹如亲生。
可惜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有福,摊上了这么好的一个后娘,日子算是好过了的时候,在赵氏七岁时她的父亲却在冬天得了伤寒也撒手走了。这下赵家没了顶梁柱,赵氏只能和后娘相依为命靠着之前的积蓄勉强度日。但是谁想到,发生在赵氏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身上的悲剧还没有结束,又过了两年,赵氏的后娘竟然也得急病死了。至此之后赵氏彻底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这还不算,街坊里面竟然还有人暗中说,是她命硬克死了父母和后娘。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么小的孩子总还是得有人管,所以赵家的远近亲戚凑在一块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由赵氏的二叔一家收养了赵氏。就这样赵氏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穷人家里不养闲人,所以她小小年纪就必须负担繁重的家务活,帮着婶子做饭洗衣,还要照看比自己小的堂弟妹们。虽如此赵氏还是很感激她叔叔的,毕竟他没有把她送去给人当童养媳。
现在赵氏已经长到了十七岁,她二叔看到杂货店的老板来替伙计说亲,想着杨家虽然穷给不起聘礼,但是杨老大倒是个勤谨的人,而赵氏小时候到底有命硬的传说,亲事上好说不好听,不如就顺水推舟给了杨家吧,两边也算合适。
就这么着赵氏嫁给了大自己九岁的杨家老大,在城里东门外的一个大杂院里赁了小小一间房子住了下来。婚后杨老大带着媳妇一起回了趟县里拜见父母。
赵氏后来跟贵平提起往事,还曾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当年你爸他们家有多么穷,我们回去时,你小姑姑一个劲儿地往炕里藏他们家的破棉花套子被,怕被我看见了笑话。你奶奶把家里唯一一床看起来像点样子的被抱出来给我们盖了。
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想,以前光是听说老杨家穷,但是没想到穷成这个样子。你爸当时跟我说,他一定在城里好好干,争取能多挣点钱,让家里人的日子好过点儿。后来,回了城里,你爸才跟着我二叔学了皮匠的手艺,用了我爹从前留下来的家伙式儿,在东门外租了个小铺面自己开了咱家的皮匠铺子。”
贵平知道父亲后来真的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不但让家人在县里过上了有温饱的生活,在有了大哥和自己后,他还把二叔一家接到了城里来,帮他们渡过了难关。
那时候仗还没打完,乡下很多地方都被军队埋了地雷,一次贵平她二叔带着五六岁大的儿子在县边儿的田埂上走,哪知一不小心就踩到了一个雷,她二叔当场就被炸飞了,还好贵平的堂弟泽田当时是在他爸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走才幸免遇难。可是贵平的二叔却是被炸死了,而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泽田当时吓得连叫喊都忘了,傻楞在了当地,还是在田里干活的人看见了忙过来抱了孩子跑回去告诉了杨家人。
杨家的老二就这么没了,留下了三个没爹的孩子。贵平的二婶哭天抢地,抱着这三个年纪尚幼孩子连连哭喊:“这叫我怎么活啊!”贵平的父亲看着心中不忍,就决定把她们娘儿几个接到城里,自己想办法帮补她们的生活。
贵平还记得,那时候堂弟泽田因为亲眼看着他爸被炸死,所以有很长的时间不能再说话了。大家当时都以为这个孩子被吓傻了,担心他一辈子就成了个哑巴。不过还好,在他们全家被接到城里一段日子后,远离了埋葬他父亲的那片田地,泽田终于慢慢的好了起来。但是关于他父亲被炸死的这件事泽田终生都没再跟任何人提起,就算是以后有人偶尔说起这件事,他也都像没听见一样闭口不答。
这之后杨老大带着他们大房二房两家守着个小小的皮匠铺在城里糊口度日,扎下了根。又过了几年,贵平的大哥杨泽文长到了十七岁,中学毕了业。这时他们的父亲想起自己当年娶不上媳妇的苦,觉得世道无常,乘着现在家里光景还过得去,不如趁早替儿子说一门亲,先把媳妇娶了是正经,所以也没跟泽文商量,就自己到县里托以前的亲戚街坊帮着定下了一个姑娘。
泽文后来知道了这件事,百般反抗,不愿意这样早早就同一个没见过面的人盲婚哑嫁。杨泽文是个极有主见和胆识的人,他又上学读了书,眼界心胸自然都开阔了。他虽然还年轻,可是对于未来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生逢乱世,他却并不悲观,自古英雄出草莽,他认定自己将来一定能做成大事,所以对于父亲的安排他无比抗拒。
本来以他的脾气心机想要毁掉这门亲事并不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一年他们的父亲杨皮匠却病倒了。先还是因为秋天的时候着了凉,只是咳嗽,后来就开始发烧,到了入冬的时候杨皮匠竟然躺倒在炕上起不来了。
这样一来大家都着了急,赵氏抹着眼泪对泽文说:“你就别跟你爸犟了,他现在病得这么个样儿,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你就遂了他的心,把媳妇娶过来,指不定你爸一高兴,病就能好三分呢!”
泽文到了这个时候,虽然心里万分的不愿意,可是也没法再硬撑下去了,只好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县上把那位李家的姑娘娶回了家。说也奇怪,新媳妇进了门,杨皮匠的病真的就好多了,猫过了冬,到了开春的时候竟慢慢地能下炕干活了。泽文虽然很不喜欢自己的这个大字不识,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的媳妇,可是看到父亲真的一天天好起来,他也说不出什么了,只好就此认了命。
第二年赵氏和李氏婆媳俩竟然同时都有了身孕,前后脚生产。赵氏生了他们最小的女儿,而李氏则给杨家添了一个大孙子。这杨皮匠先得孙后得女,本是天大的喜事,可是这一年正是仗打到最后的时候,城里家家户户都闭门不敢出来,街上一片萧条,杨家的皮匠铺也就快撑不下去了。
家里新添了人口,赖以生存的饭碗却要没了,杨皮匠一时急火攻心,再加上之前的病也没好利索,竟然又一次倒下了,这次他没能熬过去,没多久就撒手西去了。杨家的铺子就此关了张,一门妇孺一下子都没了依靠和生活来源,赵氏两眼发黑,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她被至亲的人抛下!她也开始相信是自己的命太硬了,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要不是还有这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她几乎要失去活下去的勇气了。泽文身为大哥,这时默默站了起来,他必须把这个家扛在自己还稚嫩的肩膀上,挑起生活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