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水在厂里的生活平静地展开着,他从开始的不安,寂寞和厌倦中慢慢地沉静下来,检验科的工作不需要耗费他多少精力,而休息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呆在宿舍里抽烟看书。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得上是恬静,他渐渐地适应了这个节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这期间他先后收到了黄先生和扶林的来信。扶林毕业后被学校分去了通化的化工厂做技术员,他是在毕业前夕才知道长水病情恶化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的。当时他心急如焚,立刻跑去了市精神病院要看望长水,可是却被医院的门卫拦在了大门外,因为医院规定,不是病人的直系亲属是不能随便探望病人的。扶林无法,望着精神病院缠着铁丝网的高高的围墙,难过地跺了跺脚,满心失望地走回了学校。
之后,他给之华打了电话,询问了长水的情况,听完了之华的讲述,扶林满腔悲愤,他甚至当着刘莹的面失声痛哭,他真怕长水就这样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一辈子,那是天才韩长水呀!是他最好,最善良的朋友和兄弟!
后来,扶林服从毕业分配回了老家通化,而刘莹还留在学校里继续读书,就在她快毕业的时候,知道长水出院又回到了学校,便立刻写信告诉了扶林这个好消息。扶林当时喜出望外,立即给长水写去了长信,可是他并没等到长水的回信,刘莹也告诉他,长水如今今非昔比,整个人变得很阴沉,同谁也不轻易讲话。
扶林听了刘莹的报告,虽然心中难过,但无论如何长水能走出精神病院再次回到学校里让他已经够欣慰的了,所以即便长水坚持不给他回信,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地给长水写信。现在听说长水被分到了长春人民度量衡厂,他便又写信来鼓励,同时在信里还说,刘莹也留在了长春,她被分配到了长春新华图书出版社的翻译部做了一名俄文翻译。
扶林还故作轻松地在信里写道:“我们两个现在和当时立人的情况一样了,分隔两地,全靠写信来维系感情,就算是以后结了婚也只好两地分居,你说是不是很倒霉!不过,有一点好,以后我可以常跑长春,这样也可以常常同你见面呢!如果你想见我了,就给我回信吧。”
长水读着扶林的信,就仿佛又看到了扶林大大咧咧地咧着嘴冲自己笑的模样。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扶林给他寄来的信,他一封也没拆开看过,但是自从上次他情不自禁地给黄先生写了信后,他的心情变了,他不再想拒绝过去的人和事,也许是有了工作,让他重拾了一些自信,所以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拆开了扶林的信。看到依然那样乐观的扶林,长水几乎再次找到了过去友情的影子,他想,如果扶林来长春,他应该可以再见他了。
而黄先生的信,长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的,信的开头就让他一愣,因为黄先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抬头上写“长水,你好!”,而是在信纸的开头写了一首绝句:
无情岂可生斯世,
有思方知苦碎萍。
君心皎皎白明月,
映入江中是缺盈。
念着这首绝句,一股酸楚冲上了长水的头顶,他的眼睛湿润了。黄先生一直还都是他的知己!这短短的四行诗里饱含了他对自己的理解,认同和悲悯的劝慰。长水微仰起头,不让泪流下来打湿信纸,望着窗外高远的天空,他不禁长叹“此生此世,奈何为人!”
平静了一会儿,他拿起信继续读下去,黄先生在信里先悼了他丧母之痛,并且告知他,自己的母亲也刚刚于今年早些时候离世了。
黄先生写到:“母亲离世是怎样的痛苦,我都知道,长水,于这一点上,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我深深了解,在这个世上还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种啮心之痛,也没有办法能抚平这亲情的创伤,因为我们无法超越生死。我能做的也许仅仅是和你一起哭泣,虽然无用,却是我们能够表达哀伤的唯一方法。
死生无情,世事亦无情,我也很难过,你痛失了自己的爱情。舒雅何辜,你又何辜!不过是因为有情,才被无情摧残罢了,这些都是无可奈何之事。长水,我除了陪你一起哀悼,亦无话可讲。
我现在其实最关心的是你的精神情况,你在信里给我描绘了很多你的梦和幻觉,你直接称呼自己是个精神病人,你笔下的精神病院里的经历让我不寒而栗,长水,苦了你了!我想对你说的是,虽然多年未见,你又历经苦难,但是我仍然可以肯定,你还是当年那个心地纯净,品格高尚的少年。
在这浩浩荡荡的时代洪流中,你没有变,不管是你的病还是你的伤悲,它们都没有让你扭曲自己的人格,你保有了一颗初心,所有的童真,正直,尊严,道德全都在它们原来的地方,你是一个真正的人,令人尊敬的人。我很欣慰,也为你庆幸,因为我知道,五七年后,想要保有这些何其之难!
我现在升任了我们学校的校长,因为老校长在反右时尝试弥合左右派之争,最后自己被划成了右派下放去了农场。我因为一直只醉心于文学,没有加入过任何政治斗争,竟被教委青眼看中提为校长。长水,你可知目睹这些,我心如何?可是今时今日,此心何用啊!我也唯有随波逐流,顺势而已!
所以,你看,你在幻觉里看到的那些精神魔鬼,我又何尝看不到呢!你大可不必再为此耿耿于怀了,病与不病之间原是没有什么天壤之别的,懂得你的人自然明白,不懂你的人你又何必去计较。
你知道的,我和兰香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女,高山和紫芝,孩子的天真给了我很大的慰籍,望着他们稚嫩的双眼,我常常会忍不住地去热爱生命,而事实上,我本来已经对它失去了信心。人生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我们皆无洞穿宇宙的慧眼,所以只好徘徊在得失之间。只是,我愿我们心中都能守住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在世事圆缺之际感受到它的光辉普照,这也许就是我们活着的真正意义。”
长水读完了信,良久无语,被同道者理解是件舒服的事情。这些年来,黄先生同他的经历虽然不尽相同,但是他们内心的苦和挣扎却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属于这个时代,都妄想逆流而上,抱残守缺。而他们又全都没有勇气公然向外面的世界叫嚣,所以便只能独守一隅,锤凿自己的内心。
他们两个都是精神上脆弱的浪漫主义者,在如今这个大时代下只好彼此空谈守住内心做人的底线。长水想,黄先生用《紫芝歌》给儿女取名字,可见他是希望自己的心可以遁世。长水苦笑了一下,可惜在当下的社会里恐怕“贫贱亦难以肆志”了吧,政治斗争渗透在社会的各个角落,让人无所遁形。要想守节,也要看命运给不给你这样的运气,就像凡民说的那样“有的时候,就算你想放弃,也要看命运给不给你这样的机会!”
长水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是无用的。可是积习难改,只要一天不被逼到绝境,他们仍然渴望坚守内心,仿佛他们从出生的时候就被打上了这样的烙印,没有了这个灵魂的印记,他们便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也许从精神上他们渴望做一个殉道者,而在生活里则是无能者。
长水又轻声念了一遍黄先生那首诗的前两句:“无情岂可生斯世,有思方知苦碎萍。”
他点了点头,这便是他们的真实写照,情与思是他们的无可奈何,而“一池萍碎”的,便是他们的人生。长水叹了口气,慢慢地把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里,然后打开抽屉把它和扶林的信一起放了进去。
之后,他给自己卷了一颗烟,点着了,吸了起来。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些似有似无的烟圈,心想,算了,有的,没有的,何必去深究,万事得过且过吧。自己如今有安稳的工作,现在也找回了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和知己,其实生活也不算太差,就让那些痛啊,悲啊,苦啊,都随着这烟圈凭风而去吧,黄先生说得好“随波逐流,顺势而已”,便是这样吧。随着烟的麻醉劲上头,长水把自己的神志全部放松,彻底交了出去,也许下次写信的时候应该告诉黄先生,烟真是个好东西,他想。
没过多久凡民暑假结束又回到了长春,继续重复他大二的学习。偶尔的,到了休息日,他也会来找长水,他们两个坐在一起抽烟闲聊,消磨一些寂寞。凡民其实早在农场劳教的时候就学会抽烟了,那时候和他一起的劳教犯们都想方设法地从当地农民手里弄些旱烟叶卷着抽。当时干活特别累,如果没有这烟,凡民可能都挺不下去,所以他的烟也是抽上瘾了的。
后来回到了学校,凡民便不敢再抽,他怕被人看到要受批判,所以一直强忍着,实在受不了了,才会偷偷跑到校外去抽一两支。现在有了长水的这个地方,他们这两个烟民倒是可以一起肆无忌惮地吞云吐雾了。
有一次凡民还对长水说:“之前看到你被分到了这个做秤的厂子,我还替你惋惜,觉得浪费了你的天才。现在看来,这儿也不错嘛!安安静静,无拘无束的,挺好!”
长水向空中吐了一口烟,笑了笑说:“是呀,想我们刚上大学的时候,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将来可以创造出一个多么伟大的事业,如果那时的我们看到现在的自己该会是多么地鄙视啊!”
凡民用手指在空中缠绕着烟圈,低声笑了一下说:“那时的我们多好啊,天真,幼稚,有权力做最好的梦。只可惜那样的时间太短了!而现在,”
他看了一眼长水,接着说下去:“现在,我们就只求能够安静地活着,这就算是我们人生的最高理想了,你说,哪一个我们更可笑些?”
长水望着烟雾里凡民的脸,懒洋洋地说:“凡民,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说话这样的有趣?两个我们都可笑,可惜,我偏偏笑不出来。”
凡民听了长水的话,真的笑了,他说:“你还是放不下,所以笑不出来,”
然后他看着长水直直看过来的眼神,投降般地说:“好吧,好吧,我也笑不出来,只是现在,我也流不出眼泪了,我们两个还能坐在这里轻松地调侃一下我们的人生,这不能不算是个小小的进步吧。”
长水一笑低下了头,等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到空中到处都漂浮着嬉笑的鬼脸,在烟的迷雾中它们愈加显得得意洋洋,长水厌烦地向空中挥了挥手,说:“滚开!”
凡民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看了看长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低下了头。
长水今天的兴致却很好,他赶走了那些莫名的东西后,转过脸来对凡民说:“我接到了扶林的来信,说是他以后会常到长春来探望他的对象刘莹,到时候也想来我这儿大家聚聚,你也来吧。”
凡民兴味寥寥地说:“还是算了,我一个右派劳教犯就不要来凑热闹了。你们聚吧。”
长水笑着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说,你这个右派就只能同我这个精神病呆在一起,一旦来了两个稍微正常一点的,你就要退避三舍了?”
凡民也笑了,他说:“对呀,就是这个意思。跟你这个得了病的天才在一起说说话,还勉强凑合,和王扶林那样一切顺遂的人在一起,我多少有些自惭形秽,不正常吗?”
长水就用手指在空中虚点着凡民说:“你这话说的,是骂你自己呀,还是骂我呀,又或者是骂扶林呢?”
凡民听了笑而不语,长水便又正色对凡民说:“你不要多虑,扶林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实际上是个有聪明有德行的人。我说他有聪明,指的是他有辨别是非的能力,并不会人云亦云;而有德行,便是他能坚守自己内心的声音,不会受外界的影响来功利地判断人和事情。
所以,扶林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虽然没有经受过我们这样的磨难,但是并不等于说他不理解,不同情我们。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至少比我坚定勇敢,面对命运的无常,他更能举重若轻,他的自信,和宽广的胸怀常常令我仰视。”
凡民听着长水这样认真地评价扶林,不觉有些动容,他说:“王扶林,我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并没接触过,只以为他是个出身好的莽汉,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有智勇的人物,如果他来时,不嫌弃我,我倒是真愿意过来同他谈谈。”
长水舒心地笑了,他摊开手说:“凡民,你看,你果然好了很多了,我们好像都开始正常起来了,又有了自信,又有了好奇心,对人和事也开始产生兴趣了。我刚从精神病院里出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剩下的人生就只会在绝望和幻想里渡过。没想到短短一年的时间,我竟然又活了过来。人的生命真是顽强啊!
又或者像我以前的一位先生说的那样‘人生总是充满了矛盾’,仿佛不到死的那一天,谁也不能说自己是成功的,或者是彻底失败的。”
凡民听完若有所思,他半晌才说:“也许你是对的,古人有一句话,叫做‘盖棺定论’,你看,多么的言简意赅!可是,我有的时候又觉得有些可笑,到人死了后,才有定论,那这个定论与死人又有何益处呢?”
“你问的好,”长水点头说,“这个定论跟本人真是毫无关系,我们活过的人生,尝到的悲欢,才是自己的,只不过,不到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们就还不知道下面的人生将发生什么,也没有资格为自己做下定论。
更有甚者,即便是人已经盖棺,而这个定论也许还得等到后来的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后才能做出,你看,不是就有很多人活着的时候寂寂无闻,穷困潦倒,可是他们生前留下的那些不为当世所称道的只言片纸竟然有幸在后世横空出世,领一代之风骚,最后连带着他们本人也都名垂青史,就像卡夫卡和梵高。他们活着的时候曾是多么的孤独卑微,那时怎能想到死后的风光呢。
所以说下定论这个事还是得交给历史,至于你我活着的时候不管怎样的痛苦挣扎,只要不丢掉心中的这份执念,也就算是对得起自己了吧。”
这时,凡民已经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把手上烧得半黑的纸角扔进了长水放在地上的一个小烟盆里,站起来笑着说:“是呀,‘对得起自己’这说得妙啊!只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要不然梵高也不会自杀了,不过说到底像卡夫卡和梵高这样的人还是幸运的,最起码他们死后因为机缘巧合,得到了后人的认可,得享大名。
而在人类这浩浩荡荡的几千年历史中,又有多少英雄豪杰,仁人志士百转千折最后还是淹没在黄土之中永不为人所知。所以说历史不过是幸运儿的历史罢了,”
说着他笑着看了长水一眼,“像你我这样的人恐怕无缘得到了历史的定论喽!”
长水也笑了,自嘲般地道:“没错,没错,你说得对,我刚才妄自以历史名人自况是孟浪了。‘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我们这些人恐怕不会有那样的幸运为后世所知晓,更何况我们如今活着的时候也不准备留下什么遗世大作留待后世品评,看来我们只有自行解释人生了,如果有幸,倒可凭风乘月,得过且过!”
凡民听完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长水,同你说话总是这么有意思!”
随后他又叹了口气说:“可惜这样有趣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天快黑了,我得走了,我又得回学校去做那个右派留级生了。不过希望人生真如你说的那样,未来我还能有幸等到平反的那一天,可以和你一起凭风乘月。”
说完,他又苦笑了一下,“难呐!”
“谁知道呢,”长水紧接着说,“不过较起真儿来,你的帽子还有一天可能摘掉,我的病却是真的治不好喽。”
凡民这时本来准备走了,听了长水的话,又停下来,叹了口气说:“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这个世上精神有病的人,我看全不是你!病和不病之间,有何区别呀!”
说完,他拿起桌子上的帽子戴上说:“我走了,下个周末再来,要是扶林要来,你提前知会我一声。”说完,又冲要站起来的长水摆摆手,让他不用送自己,才拉开门走了。
长水坐下来,回想了一下凡民刚才的话,对于他的病,凡民和黄先生的看法竟然不谋而合,看来真是人以群分,他能再次找到这些志同道合的人们也算是命运给他的一点慰籍吧。这么想着,他扔掉了手上烧完了的烟,拿出信纸开始分别给黄先生和扶林回信,他打算把他刚才同凡民的这一番谈话写给他们,让他们也知道,在这里他又有了一个新朋友。
长水就这样在长春人民度量衡厂里安心地生活和工作起来,日子过得也算顺利。深秋的时候,扶林来了一次长春,他和刘莹一起来看望了长水,那天长水又叫来了凡民,他们几个老同学坐在一块,说起这几年各自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
扶林带来了一瓶白酒,晚上他送了刘莹回去后,就在长水的宿舍里,和长水凡民,边喝边聊,又哭又笑,最后三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在长水的宿舍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起来,几个人虽然都是头痛欲裂,不过大家都道痛快。扶林从此也交下了凡民这个朋友,又见长水虽然形容比以前憔悴了很多,但是病却好了不少,他打心底里高兴。临走时还特意约长水和凡民有空去通化看他,然后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和扶林的这次相聚,让长水和凡民的心情也都开朗了很多,扶林还和从前一样,像是个烧热的火炉,明亮又温暖,他对生活笃定且乐观的态度让长水他们感觉到了一种夯实的力量,这很大程度上也给了他们对未来的希望。长水和凡民都觉得自己好像被扶林推着,向好的未来迈进了一步,也许他们期待的那些理想竟然还有实现的可能。这让他们的心情都变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