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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此世,此生》第九章上

(2021-07-27 08:26:08) 下一个

一九五七年终于过去了,这一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有人从此被烙上了政治犯的烙印,付出了青春,事业,婚姻乃至生命的代价;

而另一些人则在当时或是后来背上了心灵的枷锁,因为他们曾亲手断送了身边同学,同事或朋友的人生。仅仅用幼稚和偏激是很难搪塞的,把全部责任都推给历史也没法过良心的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将会为这段过往愧悔终生,不仅仅是愧对那些遭受挫折的人们,更会悔恨自己在那一年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一九五八年是“大跃进”的一年,五月召开的党中央八大二次会议制定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这是大跃进的任务和目标。八月在北戴河的扩大会议上党中央又通过了在农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

这一年,我们的党发挥了诗人一样浪漫的情怀,无限地放飞了理想的翅膀,工业上提出了“十五年内超英赶美”,农业上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等等的口号。为此全国上下齐动员,到处都竖起了土炉用以大炼钢铁,而各地的农村公社则几乎是每个月都会放出无数的高产卫星。

一切听起来都是那样的美好,我们的社会主义中国不但要挺起腰杆站到世界强国之林中,我们还要以最快的速度超越那些老牌帝国主义国家,把他们远远地抛在后面,最终我们将站在世界的巅峰。这样的蓝图让每个中国人陶醉,尽管很多人当时其实并不知道英国和美国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对这两个国家的印象大多都是从报纸上读来的,他们想象着,在英美这样的帝国主义国家里面,应该充斥着弱肉强食的斗争,劳动人民过着朝不保夕的痛苦生活。

他们从大跃进的蓝图中看到了更神圣的未来,我们的共产主义中国马上就要强大起来了,我们总有一天会去解放全世界的劳苦大众,让红旗插满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激情澎湃,干劲十足,跟党走,听党的话,发誓要实现我们集体的中国梦想。

 

东北人民大学的校园里当然也在跃进,各个系都停了课,争先竖起了炼钢高炉。长水他们数学系还特别派了两个同学去钢铁学院学习,回来后在系教学楼旁边的空地上挖了个土坑,用耐火砖搭起了一座高炉,边上放上风箱。准备就绪后就放进去焦炭和铁矿石,还有同学们找来的形形色色的铁质的小零件,开始点火炼钢。

这样的劳动,还是很辛苦的,他们系的男生多,都排了班,轮流拉风箱,填料,捅风眼。因为炉子温度高,又是在夏天,他们每个人都干得汗流浃背,不过大家都很开心。对这些青年学子们来说,在经历了残酷的政治运动后,这样的生产运动更像是一场放松身心的游戏,而且是有着崇高目标的游戏。他们又可以同心同德地来做同一件事了,集体的归属感和使命感再一次充斥了他们的胸膛,他们又开始大声地说笑,恢复了青年人正常的朝气。

长水当然喜欢看到这样的场面,劳动使他的心灵变得轻松了一点,虽然他再也找不回之前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了,但是能看到眼前这样团结而愉快的场面,哪怕就只是表面的现象,也还是让他感到高兴。

最有趣的是,晚上大家还要挑灯夜战。从宿舍楼望出去,校园里到处都是红闪闪的炉火光,同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非常好看。 长水看着这样的画面,心里竟不自觉地蹦出两句古词“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账灯。”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除了千帐灯相似以外,别的可是同当下的生产运动风马牛不相及。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中国文学的古典主义,西方文学的浪漫主义全都深入到了他的灵魂深处,常常会不听管制地随意冒出来,在如今的社会里全都是不合时宜的。但是他不会割舍它们,更不会厌弃它们,因为这些旧文化早已成为了他精神世界的底色,他所能做的从来都是守护它们,珍视它们,必要的时候隐藏它们。

长水这时才发现,自己确无批判旧思想,要求政治进步的自觉。更有甚者对这个之前令他无比崇拜的新社会他如今有了疑问,他知道这样的倾向很危险,可是他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头脑。不要说之前的反右运动,就是现在,他望着楼下一闪一闪的炉火,心里却在问,做这一切真的有价值吗?他们炼出来的真的是钢吗?

他看过每个系最后炼出来的东西,都是一些带着气泡的铁疙瘩,全都扎上红绸拿去市政府报喜了。他忽然觉得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形式大于内容。他们的梦想可能最终是空的!刹那间,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不会的,这绝对是自己胡乱的猜疑!为什么自己现在不能全心地相信党的话了呢?我们的党怎么会给全国人民一个空想?这绝无可能!全是“千帐灯”惹的祸,他想,他低头又看了看表,快到他的班儿了,他拿起床上的套袖戴上,下楼去了。

 

比起别的系都在卖力气地炼钢铁,舒雅她们新闻系搞的跃进更为有意思。她们系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不但在系内办了份报纸,还联系了各大工厂和农村的党委,同他们联合办起了基层报纸。舒雅的任务是通讯员,她开始每天在学校和市里的几个工厂之间穿梭,搜集新闻素材,周末的时候还要下到长春周边的乡里去,体验生活,和那里的农民党员一起研究办报。

这样有创造意义的工作让舒雅从之前的颓废和犹疑的状态中振奋起来,她再一次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虽然她还没有大学毕业,但是现在的工作让她提前体验到了,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的价值,她为此感到自豪。并且在周末下乡的时候她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农民的生活。

 

时下就快到秋收的季节了,田里面的庄稼都已经长好了,放眼望出去,满眼都是深红色的高粱和金黄的玉米。她每次去乡下采访的时候,中午乡党支部都会安排她到农民家吃饭。这让从小就生活在城里洋房中的舒雅有了全新的体验。

她最常去的是老王村的农民党员王玉柱家。玉柱嫂是个能干又热情的女人,每次舒雅到她家吃饭,她都会亲亲热热地给舒雅盛上满满一大碗高粱米饭,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多吃点,看你瘦的!”

舒雅每看到她朴实的笑容,都很感动。她想,党是对的,我们这些知识分子就是应该到劳动人民中来,这里的农民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们对人的好却是发自内心的,是无比真诚的,这让人觉得踏实和温暖。因此,舒雅很喜欢在玉柱嫂家吃饭,虽然那满满一大碗的高粱米饭让她有些为难,她总是趁玉柱嫂去田里给玉柱和她公公,小叔送饭的时候,偷偷拨出大半碗去给大梁和二梁,他们是玉柱家的两个孩子,一个十岁,一个八岁。

每次舒雅来,玉柱嫂都会多做两个菜,有时候甚至还会炒两个鸡蛋,而且舒雅来的时候还会给孩子们带水果糖和小点心,所以只要她来,大梁和二梁就都跟过节一样高兴。玉柱嫂每每发现舒雅又把饭菜拨到了两个孩子的碗里,都会埋怨她太惯着孩子,舒雅也不申辩,只是弯着眼睛笑咪咪地看着两个小家伙。

吃完饭后,玉柱嫂常会拉着舒雅坐在炕头唠嗑,问她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大学里上课又是什么样子的?甚至有一次还直截了当地问她有对象了没有?面对玉柱嫂毫不掩饰的好奇心,舒雅总是觉得很可爱。她很有耐心地解答玉柱嫂的所有问题,讲到长水的时候,她说:“嫂子,等到秋收的时候,我喊他来,我们一起帮你干活,好不好?”

玉柱嫂睁大了眼睛,高兴地说:“那敢情好!让嫂子好好相相,看像你这样俊的闺女,那得是啥样的小伙儿才能配得上!”

舒雅想起长水给自己读诗时的样子,心想,也不知道玉柱嫂看了,满不满意,想到这儿就忍不住笑起来。玉柱嫂还是头一次看到姑娘家说起对象来这么大方的,也跟着笑着说:“这傻闺女,也不知道害羞,到底是大城市来的,见过世面。”

舒雅就不跟她闹了,拉着她说:“嫂子,咱们说正事,你还是跟我说说咱们村子里最近都发生什么事了吧,我有采访任务的。”

玉柱嫂一听有任务,赶紧认真地说:“最近,我听着村委会的大喇叭里说,中央要搞人民公社了。以后我们各家的地都要归公社,我们都要当社员的。还要组织什么生产队,以后大家一起下地干活。还说日后也不用自己在家开火做饭了,公社要建食堂,到时候大家伙儿都上食堂吃饭,在一个锅里搅马勺呢。你说新鲜不新鲜?”

关于建立人民公社的政策,舒雅当然是知道的,她这时关切地问:“那你觉得这样好不好?以后公社帮你们统一规划种地,大家干啥都有一致的目标,劲儿往一处使,这样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浪费,干活就会又快又省,是不是?”

听了她的话,玉柱嫂想了半晌,然后犹豫地开口说:“你说的这个意思,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这里面有点事我怎么都想不通,你看,就像我们家,有玉柱,我,我公公还有玉柱他弟弟玉根四个壮劳力,那下地干的活肯定比我们隔壁的红斌他们家多呀,他们家可是就红斌和他媳妇两个壮劳力,他媳妇还得常在家伺候瘫在炕上的红斌他娘,红斌他爹是个瘸子,就算下地也干不了啥。那你说,要是成立了生产队,是不是大伙儿就都一样了?干多干少都一样,最后反正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那不是有点不公道吗?”

舒雅听愣住了,她从没想过,这里面还有这样弯弯绕绕的道理。不过玉柱嫂说的好像也没有错,劳动力在每家每户分布得并不均匀,那么硬性地搞平均分配是否合理呢?她继续往更深层想,如果这是不合理的,农民就会觉得不公平,这样恐怕就会大大伤害他们的劳动积极性,那么这对于我们的农村建设是有害的呀!

舒雅紧皱着眉头,她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她应该立刻把它反映到系报社的编辑部去,这是农民切身的意见,应该引起重视。想到这儿,她便匆匆同玉柱嫂说:“嫂子,我觉得你反映的这个意见很好,我现在就到县里搭车回学校去,把你的意见整理汇报给我们主编。”说完,就站起来想走,

没想到玉柱嫂却神色慌乱地一把拉住了她,说道:“小方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去汇报,我刚才就是随口胡说的,你别当真!”

舒雅不明白,她看着玉柱嫂害怕的神情,问她说:“嫂子,你怎么啦?你能想到这样的意见很好呀,我们现在把它报道出去,会帮助我们的党完善农村政策的,这是大好事啊。”

玉柱嫂还是死死地抓住舒雅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是,不是,闺女儿,你不知道,我听说,我们隔壁李家村儿前几天有个人不知道对这个公社政策说了点什么不中听的话,结果被当成反对人民公社的坏典型批斗了。嫂子刚才那是嘴上没把门的,胡咧咧的,你这要是一去汇报,我可就完了!嫂子平时对你那么好,你就行行好,把我刚才说的话都忘了吧,千万别去汇报啊!”

说完这番话,玉柱嫂小心地打量着舒雅的神情,看到她还是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啥,就使劲晃了晃她的胳膊,然后有点赌气地说:“你要是非得去告我,那我可先把丑话说前头,到时候有人来找我,我可是不会承认我说过那些话的!”

舒雅被她摇醒,回过神来,听她正说“不会认”的话,便叹了口气,一种疲惫感涌了上来,只好对她说道:“嫂子,我明白了,你放心,你刚才的话我不会再告诉第二个人了,就当你没说过。”

玉柱嫂这才放下心来,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才对舒雅的态度太差了。她忙把话往回拉,说:“闺女,你别生气,刚才是嫂子急了,把话给说差了,你别往心里去。你是有大学问的人,别跟我一般见识。”

舒雅勉强微笑着对她说:“我都明白,嫂子,你不是冲我,我没生气,再说也怪我,没考虑到你的处境。”

玉柱嫂听到舒雅这么善解人意的话,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忙拉着舒雅的手说:“真是个好闺女,咱可说好了,真不生气,往后可还得到嫂子家来吃饭,秋收的时候也一定要带对象来给嫂子看。你要是不来,那就是还生嫂子的气呢。”

舒雅这才真心地笑了,她说:“好,秋收的时候我们一定来的。”玉柱嫂也就跟着笑了起来。

 

舒雅在农民王玉柱家的这场风波看似平静地过去了,可是她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当她坐在回城的汽车里,望着窗外的高粱地,心想,几个小时前,她看到这大片大片成熟的庄稼,心里还充满了喜悦和自豪。那时她认为只要无限地接近这片大地,她就可以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为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她愿意奉献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因为大地是真诚的,自由的,而人民是简单和快乐的。

可惜,这一切都是她天真的想象。事实上,政治斗争无处不在。之前在学校里,异见分子遭到管制和清除,而在这她以为还是净土的农村,同样的事情一分不差的每天也在上演。是呀,为什么不呢?农村曾经是我们党的基础,这里各级党委,党支部一样不少,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之前凭什么就认为农民会同她们这些知识分子不同?因为他们中大多数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自己就觉得他们不配搞政治运动吗?可笑自己之前还曾悲天悯人地想过,像玉柱嫂这样的农民懂得虽然不多,但能质朴简单的活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而事实上,真正愚蠢的是自己。玉柱嫂的政治敏锐度何其之高,她听说了有人被批判,便立刻断定,对于党的农村政策,任何意见都是不能提的,否则就会倒霉。她不会像舒雅他们那样,去考虑哪些意见的出发点是好的,哪些是坏的。相反她一下就抓住了这件事情的重点,那就是不能提意见,谁提意见谁就倒霉。所以她后来不惜使出威胁的手段对待舒雅。

能说她的手段幼稚可笑吗?不,舒雅细想,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把这个意见反映给了系里,不管结果如何,党委都是会找玉柱嫂核实情况的,到时,若玉柱嫂真像她说的那样,翻脸不认,那么舒雅的境况将会是多么糟。她将会被认为是伪造农民意见,恶意攻击人民公社,还有离间党同农民关系的说谎者。

当然罪名绝不会就只有这些,联系到她的资产阶级出身,这就会变成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进攻,那么最终反党,反人民,反革命的帽子将会毫不费力地落在她的头上,那便将是她人生的终结!

想到这里,她连自嘲的心情都没有了,切切实实的痛苦啮咬着她的心,她那刚刚鼓起的工作热情和对未来重燃的信心此刻全都化为东流。面对着这张即便是上天遁地也摆脱不了的无形的大网,她再次生出绝望。呆不下,也逃不掉,她人生的出路在哪里?他们这一代的出路在哪里?

 

舒雅回到学校里以后,心灰意冷地沉寂了几天。可是,生活还是要继续的,长水每天还是要烟熏火燎地在小高炉前炼钢,而她,仍然要跑到各地去采访。他们都充实地忙碌着,尽管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他们真实的内心里空空荡荡,一片荒芜。

 

到了秋收的时候,舒雅还是带着长水一起去了老王村玉柱嫂家帮忙,一方面她不想让玉柱嫂觉得自己还生她的气,另一方面舒雅觉得如果抛开那天的事,不去细想那些隐藏在后面的算计和狡黠,单只是表面的相处,玉柱嫂他们一家人仍然算得上是质朴可爱。所以她就像完全不记得那天的事一样,依然带着长水,态度可亲地来看玉柱嫂。

玉柱嫂当然高兴,那天之后,她一直有些不安,既怕舒雅不守信用去告发她,又怕舒雅虽然不说,但会在心里记恨她。现在看到舒雅若无其事地像从前一样待她,还遵守前言,真的带着对象来家帮忙秋收,她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并从心底里对舒雅生出了感激和喜爱之情。

她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和妹夫那样招待舒雅和长水,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长水,直到看得长水脸红,才转过头去拉着舒雅的手到一边悄悄对她说:“真是个精神的小伙儿,一看就知道,准是满肚子的学问,你们两个站在一起,那就两个字儿:般配!就是——他太瘦了,要是能再长壮实点就更好啦。”

舒雅抿嘴笑,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坐在炕上不太自在的长水,心里想着,一个长得壮壮实实像王扶林那样的长水会是个什么样子的呢?她顽皮地对着玉柱嫂点头笑着说:“嫂子,你说得对,我回头就跟他说,让他以后努力长得胖一些。”

玉柱嫂也知道她是开玩笑,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说:“你呀,又逗嫂子开心。”她们两个亲亲热热地说笑着,好像心中对彼此都再无芥蒂了一般。

之后玉柱和他兄弟玉根便喊他们一起下地干活去,他们今天要去收苞米。舒雅和长水就和玉柱他们一起背上玉柱嫂现从邻居家借来的竹筐下地去了。秋收的时节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在地里忙活着。活计虽累,但年成好,大家越累越高兴。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丰收的喜悦,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舒雅和长水都是第一次干农活,他们看到一穗穗被半黄的干叶子包裹着的苞米,顺着稀疏的穗子顶开了外衣,露出里面一排排金黄色的苞米粒,觉得好看极了。这时已是深秋,这些苞米蒸发了多余的水分,一粒粒沉淀浓缩了糖分,变得结实干甜。玉柱嫂告诉长水他们,用这样的苞米磨出来的苞米面做贴饼子,又甜又香,别提多好吃了。

长水和舒雅兴奋地握着一个个圆滚滚的苞米棒,笨拙地使劲把它们掰下来,扔进身后的竹筐里。丰收的喜悦简单而真实,他们全身心都被吸引住,完全忘记了劳作的辛苦。甚至中间舒雅的手指,长水的额头先后被锋利的苞米叶剌伤都没有妨碍他们的好心情。他们两个缓慢地在地里面前行,送出一筐又一筐的苞米堆在地头上。

虽然同玉柱他们比起来,长水和舒雅的速度慢得简直像蜗牛,可是他们两个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还是喜笑颜开,这种收获的成就感是他们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之后,他们两个都感觉通体舒泰。玉柱嫂在他们的身后飞快地用镰刀把苞米杆一片片的割倒,收堆儿。大地就又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这黑色的土地让人觉得干净,踏实。

 

晚饭的时候,玉柱嫂用前几天新磨的苞米面在大锅里贴了饼子分给大家吃。这苞米面饼子甜甜软软的,因为是用今年新打下来的苞米磨得所以还外带了一点新鲜的清香,特别好吃。舒雅和长水在辛苦劳作了一天后,吃着这样香甜的饼子,感到异常满足。他们暂时忘掉了这一年来压抑在心里面的烦忧,放松了身心,全情地投入到这最自然,最原始的快乐中来。

因为今天干活耽误的晚了,玉柱嫂恐怕他们赶不上县里回城的车,所以就劝他们在她家里将就睡一晚,明天赶早儿再走。“被褥都是干净的,你们别嫌弃。”她说。舒雅和长水也有点舍不得这美好的田园时光,又见玉柱嫂说得诚恳,不留下来难免会辜负了她的好意,于是便欣然同意了。

 

晚饭后,他们两个携手到田间散步,地里的庄稼大部分都已经收完了,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上整齐地码着一堆堆的苞米杆和高粱杆。空气中弥漫着甜香的气息,那是泥土和着这些秸秆的香气,是大自然的味道。舒雅他们走进了地里,靠着一垛高粱杆坐了下来。长水抽出一支杆子,从上头细细的地方把杆子上绿色的皮剥掉,露出里面白白的一小段颈,用手掰下来递给舒雅。

舒雅疑惑地看着他问:“做什么?”

长水笑着说:“你尝尝,这高粱杆儿就像甘蔗一样,很甜的,农民都管它叫甜杆儿,很好吃的。”

舒雅半信半疑地接过来,挑了挑她好看的眉,看着长水说:“真的?你还懂这个?”

长水笑着说:“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骗人的。我中学的时候在老家,秋天时常跟我弟弟去附近的田里捡这个吃,可甜了,比吃了水果糖还甜!”

他笑眯眯的,最后一句话就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让舒雅觉得,还没吃到这个甜杆,心就已经甜了。她把这一小段白白,水水的杆子放到嘴里面,慢慢地嚼着,果然一股清甜的汁水涌出来,充斥在她的唇齿之间,让她感觉异常的爽快。

她惊喜地睁大眼睛,向长水连连点头,口齿不清地说:“果然好吃,好甜!”

望着像个小女孩模样的舒雅,长水打心里喜欢。他一边伸手帮她摘下落在头发上的高粱叶子,一边又顺手抽出一根杆子来剥开,自己也放在嘴里大嚼起来。这时他们两个仿佛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代,简单,恣意,快乐。

 

因为说起了小时候和长空一起玩耍的事,长水偶尔动了谈兴,他给舒雅讲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姊妹弟兄。他的大姐之华去年就已经同姐夫蒋东城结了婚,过年时他们两个一起回了长水家。蒋东城个子很高,黑黑瘦瘦的,人比较沉默,不太爱讲话。长水的父母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毕竟蒋东城年纪大一些,表现的成熟稳重一点也是正常的。

只是长空不大喜欢这个姐夫,觉得他有点像旧时学堂里的老夫子,古板又无趣。他私下里跟长水抱怨说:“大姐怎么找了这样一个枯树杆儿回来,又闷又无聊!”

长水赶紧用手中的书轻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说:“胡说什么?让大姐夫听见了成什么样子!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你当人人都像你这样好动贪玩的吗?大姐夫已经是医院里的副主任了,当然不会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心性。”

长空不服,撅着嘴说:“那怎么二姐的对象李则书就不这样,他现在也是二姐他们医院里面的主治医生了呢!”

他这样说,是因为二姐之怡去年夏天跟她们医院的内科大夫李则书处了对象,并在长水暑假的时候带了则书回家来见父母。则书是个温和爱笑的人,又很有耐心,让人一见便觉得亲切。长水和长空都喜欢跟他说话,他的见识也高,看什么问题都很精准,很多意见往往能够一语中的。所以不止是长空,就连长水都觉得,虽然和则书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却好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可以畅快地同他海阔天空地聊天,不必顾忌什么。

另一方面,则书又刚好有像运动员一样的体魄,腿长手长,陪着长空打了几场球下来,便已经被长空引为知己了。这次过年则书带着之怡回了他老家去见父母,所以他们就没能回来,长空本就有些遗憾,再加上看到了这个严肃的大姐夫,心里就不痛快起来。

虽然长水也更喜欢这个未来的二姐夫,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跟长空说:“不好这样比的!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说了,这让则书听了也会尴尬的。”

长空也知道刚才自己是有些失言了,便不再多说,只是点点头算是同意了长水,不再继续发牢骚了。

 

舒雅听到这里,好奇地问:“这么说,你这个未来的二姐夫倒是个妙人,好像无所不能一样!以后有机会倒要认识认识。”

长水听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说:“那是自然的,以后我家的人,你都会认识的。”

舒雅看着长水在镜片后面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话里边的深意,脸一下红了,攥起拳头捶了长水一下说:“不害臊,你怎么就断定,我以后一定要认识你家里的人?你就那样笃定,我以后嫁你嫁定了吗?”

长水顺势握住她的拳,笑看着她问:“不是吗?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以后是嫁定我了呢!”

舒雅本以为自己刚才失了言,竟冲口说出“嫁给长水”的话,原怕被长水说笑,可没想到他竟握住自己的手,追问坐实了这一句。舒雅的心怦怦直跳,她强作镇定轻声问:“你这算是跟我求婚吗?”

长水最喜欢这样的舒雅,就算是害羞也不会逃避,总是遵从本心,大胆地面对自己的爱情。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把她拉进了怀里,然后才柔声说:“应该算是吧,只是这样的求婚太简薄了些。不过,你知道的,我的这颗心早就全都给了你,我此生自然是非你不娶的。

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我们一毕业,不管各自的工作分配到哪里,哪怕不能被分到同一个城市,我都要同你结婚。因为,我相信,时间和空间都不可能阻隔我们的爱情。所以,舒雅,这一世,我是注定了,要和你相守一辈子的。你愿意吗?”

舒雅的头靠在长水的胸口上,听着他娓娓道来,诉说着对自己的爱和许了她一生的承诺,她的眼泪一点点涌了出来,打湿了长水的衣裳。她想,就算周围形式再严峻,未来的路再难走,她都没什么好怕的了。因为这一生,她有亲爱的长水相伴,这便足矣!哪怕他们的身边将变成荒芜的沙漠,只要能握着长水的手,她的心灵之泉就不会枯竭,她的精神世界就能够得以保全。

她闭上眼睛,轻声但坚定地说:“我愿意,因为你,只有你!”

长水低头轻吻了舒雅的头发,他很明白舒雅为什么流泪,那不只是激动的泪水,那还是为了,在严厉的现实下能够与他相依为命而流下的泪水。在当下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他们这两个出身不好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他们都在用力维护着自己那一点小小的人格之光,希望它不要被湮灭在巨浪之中。而在这一点上,他们的坚持是高贵的,虽然有相依为命的孤苦,却正因如此,反而更凸显出了两颗心的契合。舒雅的泪是为这高贵而流,为这孤苦而流,更是为了心的契合而流下。这一切,长水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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