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相见不如怀念
罗太太见小梁把外衣交给服务生,又回头替身后的女士交外衣,然后拉着她的手站在门口四处张望。见了招手的罗太太,他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对那女士耳语了几句,便一边招着手一边走过来。
那女士抬眼看罗太太, 友好地挥着手,一路跟过来。罗太太在想是该拥抱还是握手,只见小梁远远地站住,伸出手,简单地一握她的手,便迅速地缩回去。接着拉过那女士介绍道 : “这是我太太露西。” 又转头对露西说 : “这是我跟你提过的罗太太。” 露西笑着说 : “欢迎欢迎!” 大家便落座。
罗太太仔细打量露西,细眉细眼,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带着金丝边眼镜,一副秀气干练的样子。再细看小梁,鬓角有些白了,眉眼倒是变化不大,只是脸比以前膨胀了不少,让她生出些许陌生感,不再是那个清秀的小梁了。
小梁鼻尖有微微的汗,倒是她熟悉的。年轻时,小梁只要一紧张,鼻尖就冒汗。难道小梁现在紧张吗?罗太太不解,电话里小梁没提他要带夫人来,自己也没问,以为只有他们两个人叙旧。也不知他是怎样跟露西介绍自己的,初恋女友还是一般朋友?
罗太太正在思忖,听露西说 : “点菜点菜,边吃边聊。” 罗太太笑笑说 : “你们熟悉这里,有什么推荐的?”小梁打开菜单,简单扫一眼,便说:“先来一个‘斑腩豆腐煲’怎么样?” 罗太太心里一动,他记得自己喜欢的菜!以前和小梁出去吃饭,必点这个菜。
她抬头看小梁,人埋在菜单后面看不到表情。这时听露西笑着对她说 : “他这个人真是的,知道我喜欢这个菜,上来就点,今天应该以客人为主,你看看有什么想吃的?”
罗太太心下一震,不禁笑自己多情。明明是客人,客人该有客人的本分,为什么要痴心妄想呢?想到这里,便强颜欢笑,随便点了几个。
露西问:“为什么罗先生没有一起来?” 罗太太想也没想就说 : “他生意忙,走不开。” 露西又问:“罗先生做什么生意呢?” 罗太太顿了一下,说 : “外贸。” 露西似乎很感兴趣,追问道:“哪方面的?”
罗太太一愣,不知说什么好。目光刚好落到饭桌旁边一个写着 “某某土特产公司” 的纸壳箱子上, 于是就顺口说: “土特产。” 露西似乎有些失望,就转移了话题。
罗太太说起他们以前的老友成方退伍后做了开发商,还发展得不错。小梁不甚感兴趣地说 : “时间久大家都不联系了,再说国内的事儿,谁能看懂?” 说着就切换了频道,从旧金山房价谈到市议员竞选,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只要罗太太一提到旧人旧事,小梁一律迅速转换话题,有种她不熟悉的快刀斩乱麻般的果决。
说到此行, 不知为什么,小梁词汇里所有的“我”都突然变成了“我们”,电话里说的 “我带你逛逛旧金山” 也自然变成了“我们带你逛逛旧金山”,好像单数的“我”有种立场不定的嫌疑,而复数的“我们”显示出泾渭分明的主客关系。
几个回合之后,罗太太突然感到精疲力尽,只想早早回旅馆睡觉。于是,她便说先生表弟家明早组织亲友团统一出游,就不麻烦他们了,自己也该回旅馆准备一下。
分手的那一刻,罗太太见小梁鼻尖的汗又渗出来,一副两眼空空的样子。她的小梁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回旅馆的路上,她才想起给小梁带的日本干贝还在包里,忘了给他。转念一想,不给也罢吧!
霍叔叔讲到这里,长叹一声:“罗太太真不容易呀!我了解她,不是出格的人,想找小梁无非是回忆他们的过去,得到一点心灵的慰藉。唉,这下死心了……”
霍叔叔边叹着‘可怜’边回房休息,留下小微一个人坐在那里,想象着罗太太生活中昙花一现的温情渴望消失殆尽,整个人又无声无息地跌回到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里。
大安的毕业典礼那天,小微早早起床梳洗打扮。以前在国外工作的时候,时常有正式场合要求着正装,这次移民带来了最好评如潮的那套。她花了好长时间盘头发,终于弄好了,暗自庆幸不用每天盘头,省了多少时间。
等全副武装准备出门的时候,小微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暗笑,功夫没白费,终于有点儿淑女的意思了,比平时长发散乱的‘梅超风’形象还是有很大的改观。
赶到毕业典礼的大楼,到处都是穿着黑色毕业袍的毕业生和着装正式,手持鲜花的亲友们。小微后悔没想到给大安买束花,现在也晚了。
她开始在黑袍里找大安,突然听见熟悉的震耳欲聋的笑声,寻着声音,她看到了西装革履的大安,雪白的衬衫,藏蓝的西服。她从未见过大安穿得这么正式,真是人靠衣裳马配鞍,大安现在除了标志性的黑,还有点儿帅呢!
小微边向大安走去边琢磨着,是不是有个词叫 “黑里帅”,见大安突然捂住眼睛,震天动地大笑,然后说:“小姐呀,干什么打扮得这么漂亮,把我眼睛晃坏啦!”小微一下子红了脸,小声说:“不是要求穿正装吗?”
大安没理会,说:“过来,介绍我的朋友给你认识。”小微这才注意到大安身旁站着一男一女,大安介绍说,男的叫申南,女的叫荷蓝,都是从小跟他一个院儿长大的,夫妻俩也是移民落地没多久。
申南中等个儿,白白净净,眼睛不大,却很灵活的样子。荷蓝娇小玲珑,鲁豫式短发,文雅知性,手里持着一束鲜花 。小微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就高兴地说:“大安总算有花了!”
大安正说着毕业袍太小,穿着不舒服,广播里就宣布大家尽快就位。大安便脱了西服上衣,交给荷蓝,套上毕业袍匆匆走了。原来毕业生去一楼,亲友团去二楼。
小微和荷蓝闲聊,才知道申南的弟弟申北和大安是同班同学。申南和荷蓝从小到大都是同学,直到高中毕业。荷蓝大学毕业就去了美国读研究生,一路读下来,今年刚刚博士毕业。
申南大学毕业后在飞机研究所干了一段时间,就跟着朋友去了深圳,移民前在深圳股票交易所工作。夫妻俩聚少离多,美国的签证和居留申请都不容易,就决定申请加拿大的技术移民。
移民纸下来的时候,荷蓝还差几个月毕业,申南就辞了国内的工作,先来这里落脚。一切安顿好了,荷蓝一毕业就飞过来,夫妻倆终于可以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免去了异地的相思苦。
毕业典礼开始了,一番讲话之后,毕业生就开始轮流上去领毕业证。小微赶紧准备好相机,等着大安上台。这台尼康相机是小微唯一的奢侈品,是开始有出国任务时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些年一直陪伴她,记录她的生活足迹和内心感受。
若干年后,科技发展,数码相机势不可挡,一向热爱新事物的小微却很难放弃这台老相机。到最后,她常去的那家洗胶卷的店关闭了冲洗胶卷的业务,加上数码相机在成本和后期制作方面无与伦比的优势,她只好买了一台数码相机。
相机店老板劝她趁早卖了这台老相机,科技越发展,老技术越不值钱。小微知道老板说得对,但还是回家把相机擦拭干净,放在她百宝箱的最底部,掉了几滴眼泪之后,锁了起来,这是后话。
轮到大安上台了,大安和校长热情握手,接过证书就转过来让大家拍照。尽管学校是请了专业摄影师为毕业生拍照,小微和荷蓝仍在噼里啪啦地按快门,记录大安生命中这个重要时刻。
镜头里的大安孩子般地笑着,黝黑的皮肤更衬出牙齿的洁白。那笑容无遮无拦,温暖透明,正如蒙特利尔的灿烂阳光,小微心里有莫名的感动 。
典礼结束后,毕业生和亲友们在厅里重聚,到处是鲜花,拥抱和闪光灯的频闪。荷蓝给大安送上鲜花,由于高度差异,有种小学生给大哥哥献花的感觉。大安接了花,弯下腰和荷蓝热情拥抱,小微在旁边不停地按着快门。
接下来,申南上去跟大安亲切握手。轮到小微,大安突然有点儿局促,莫名地把花从右手换到左手,张开双臂,小微感受到大安的紧张,在他的笼罩下也有些不知所措,伸高的右臂刚好撞到鲜花上。大家都笑了,荷蓝过来拿走了鲜花,大安给了小微一个结实的拥抱。
大安建议拍合影,正巧过来一个同学,大安认识的,叫明朝。明朝也是国内来的,学数学,今天也是毕业典礼,在另一个会场。明朝清瘦,带着黑边眼镜,书生模样。给他们照完相,急匆匆地走了,说是回去赶着交一个活儿。
荷蓝提议出去吃饭,问大安想吃什么?申南抢着说 : “饺子怎么样?我知道一家东北饺子馆。” 小微想起大安见饺子就伤心的事儿,便抬眼去看他。大安果然面色不好,小微便打茬儿说 : “火锅怎么样?我知道一家火锅自助。”
申南说 : “天太热,吃火锅上火。” 大家正犹豫着去哪里,大安突然对申南说 : “饺子就饺子,去你们家包怎么样?尝尝我的手艺!” 小微有些吃惊,担心地看着大安,大安冲她笑笑,没说话。
荷蓝说:“好哇!好哇!” 大家就兵分两路,小微跟荷蓝先回家准备,大安跟申南去中国城买菜。
荷蓝带着小微来到西山区的一座豪华公寓,小微暗想,不会是住这么高级的地方吧?荷蓝拿卡一刷进了楼,小微见前台的服务人员穿得象是要去参加国际会谈,荷蓝跟他们打了招呼就进了电梯。
大概看出小微的吃惊,荷蓝笑笑说 : “申南在国内的时候挣得蛮多的,他挣钱容易就不太知道珍惜,租了这么贵的公寓,我来的时候已经租好了,只好先住着了。”
等进了屋,小微更是大跌眼镜。宽敞明亮的客厅,现代化的厨房,在巨大的阳台上,半个蒙特利尔尽收眼底。小微想起去过一个朋友的朋友家送东西,一家三口,住一室一厅,总共加起来也没有荷蓝家的厨房大。
小微认识的人里面,巴莜算是经济状况好一些的,但她的公寓也远不及这么夸张。看样子,虽都是新移民,起点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厨房里有个意大利和面机,两个人和好面,刚放在那里醒发,申南和大安就大包小裹地回来了。原来他俩打了出租,难怪那么快!申南一改早上的安静,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放下东西,就大声嚷嚷:“集合了!集合了!我有重大消息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