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做过一份有趣的工作,有幸结识多姿多彩的各路人士。汉克就是其中一位。
认识汉克时,他大概快七十岁了,可跟我们想象中慈祥的老爷爷形象,相去甚远。
他身着白色T恤,牛仔短裤;脚踏名牌球鞋,白色球袜拉得高高的快到膝盖,有点儿像入时的中学生。
人精瘦干练,皮肤晒得黝黑,虽然眼角周围的重重皱纹略显他的年龄,但眼睛却是老年人少有的闪闪发亮。
汉克退休前是一家航空公司的飞行员,因为公司有规定六十五岁必须退休,他退休后就跑到飞行中心来当模拟机教员。
他家离飞行中心很远,每次来要开好几个小时的车。我有些不解,衣食无忧的,到老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辛苦。
有一次,我们讲到发动机失火,他就伸手给我看。我这才发现他的几个手指稍微有点儿变形。
他说年轻的时候学飞行,自己开着一架小飞机上天。结果刚起飞,一台发动机就不幸失火。
离地面太近没有多少操作空间,小飞机带着汉克摇摇晃晃一头扎到地上,人机都受了重创,汉克被送到附近的医院。
我这里听得心惊肉跳,汉克转而一笑说:“我在那里遇到了一个有钱的 lady friend(女性朋友)” 。
我以为他要给我讲什么浪漫史,就赶紧洗了耳朵恭听。结果他说:“我刚刚能下床,就从医院里溜出去,借了那个lady friend 的小飞机,飞回蓝天。”
我吃惊地问:“人说,好了伤疤忘了疼,你这伤疤没好就已经忘了,不怕再摔呀?”
汉克笑着摇摇头,耸耸说,”Things happen.” (生活中总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接着就大谈特谈自己对飞行的热爱,讲在蓝天里翱翔的感觉,像鸟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就是死也值得。
他说完就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似乎心已飞回蓝天,重温那翩翩的自由。
我看看眼前的模拟机,笑着说:“飞模拟机委屈你了。”汉克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聊胜于无嘛!开几个小时的车来这里,也值了”。说完就哈哈大笑。
跟汉克混熟了,得知他一生走南闯北,颇有阅历。难怪他对人对事有种超脱与宽容,似乎再大的事,笑一笑,耸耸肩就过去了。
有一次说起加州地震,他说他当时正在高速公路上,突然觉得车晃了一下,不知不觉就滑到邻近车道,好在当时车不多,也没发生什么事故。
可下了高速,就发现到处停电,坍塌和着火。回到家里,发现自家的房子和财产更是损失惨重。
他说的时候,好像讲别人的故事,最后照例摊摊手,耸耸肩,笑着说 Things happen. What can you do? 一副淡淡定定的样子。
年轻的我很是崇拜,寻思着自己什么时候能修炼得如此波澜不惊?
一天早上,汉客一反常态,慌慌张张地举着手,冲进咖啡间。走进了,我才发现他的大拇指鲜血淋淋。我惊恐地问,怎么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刚刚出了个事故,流血不止,我要晕倒了,快帮我叫救护车。
我正要冲出去打电话,忽见他放下手,开始抱着肚子大笑。一边笑,一边摘下手指上血淋淋的道具,说是上周末刚买的。
我一时哭笑不得。汉客把手放在嘴唇上,满眼顽皮地说,先保密呀,你是第一个,看还有谁会上当?
一整天,时不时有人要冲出去为汉客叫救护车。到了傍晚,汉客欣然地摸着道具说,太值了,我女朋友还劝我不要买。
每到长周末过后,汉客就常常讲,自己和女朋友丽莎去了哪里哪里玩儿。突然有一天他说,我妻子苏珊如何如何。我当时大吃了一惊,心想这个人怎么既有女朋友,又有妻子?
讲多了,我就小心翼翼问他:“你妻子知不知道你有女朋友呀?”他笑笑,说知道。又补充说,他也知道他妻子有男朋友。
汉客喜欢动,到处飞行到处玩儿。妻子喜欢静,居家过日子。他说自己陪不了她,但还是想让她高兴,能过上自己想过的生活,不要为他的生活方式牺牲太多。
如果妻子的男朋友能弥补自己留下的空缺,自己有什么要介意的呢?
年轻的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 open marriage(开放婚姻),就问:“ 那为什么还非要在一起?”他说:“因为我爱我妻子呀。”
汉克大概看出这种非同寻常的爱情和婚姻模式超出我的想象力和理解力,就打开钱包,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
上面四个花甲老人在一个瀑布前,温和地笑着。他解释说,是他和他的女友,及妻子和她的男友一起出游的照片。
“Although unconventional, it could work if everyone wants to. (尽管不符合常规,但不是不可行)” 他说着,就举起那几只略有些变形的手指说:“就像我的手指,看起来不太正常,但我知道,它们和那些正常的手指一样好用”……
一晃儿数年已过去,不知汉克是否还健在。我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惊慌失措时,常想起汉客的“Things happen”, 还真有镇气宁神的功效。
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不委屈求全的一生,对万事万物的淡然包容,以及对婚姻的独特解读,汉克成为我漫漫记忆长河中一朵永不凋零的浪花。
大千世界,我们不必相同,只需相容。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能接受开放式婚姻是nature 还是nurture (文化环境,包括成年后个人经历影响)的结果? 还是兼而有之。